三毛曾向他表白，余光中是他老師，但他卻把自己活成了佛

《十三邀》許知遠採訪李誕，李誕說想不通為什麼人們不寫詩，今天講一個真佛系詩人的故事。

在將大文豪迅哥兒趕出課本後，人民教育出版社上周又靠一則關於刪改課本內容的消息爬上熱搜。然而，不管課本怎麼改，余光中先生的《鄉愁》一直都在。詩歌永在，人已走遠。很多讀者為了紀念余先生，在他去世那天（17 年 12 月 14 日）翻出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來看。

其實聚焦於余先生的《逍遙遊》只是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的六分之一，這部紀錄片還對準了其他五位文學大師作家：著有《城南舊事》的北京女作家林海音，被譽為「中國的中國詩人」鄭愁予，獲得法國藝術及文學爵士勳章的作家王文興，寫出《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的詩人楊牧，打動馬英九的詩人周夢蝶。

這六位作家中有一段師生情。1954 年余光中與幾位寫新詩的詩人成立了台灣現代詩歌史上最重要的文學團體「藍星」詩社。還不太熟悉新詩套路的周夢蝶也加入了這一團體，並向余光中拜師學藝。

左 周夢蝶，右 余光中

雖然兩人是師生關係，但是這位學生的成就並不比老師低。他的詩集《孤獨國》被台灣地區最權威同時也最受歡迎的《聯合報》評為「台灣文學經典」。馬英九在周夢蝶去世時說：

悉力投身藍星詩社，汲取西洋文學深微，簞食瓢飲，鬻書維生，運思振筆，辭無竭源，蓄積藝文創作能量。體現東方無我意度，允為台灣文化史頁不朽傳奇。

文學界同行對周夢蝶評價也超級高，甚至有很多作家是因為周夢蝶而走上文學之路的，比如台灣地區獲獎最多的散文家林清玄。

作家龍應台說：

周夢蝶的一生，是台灣文化史的一頁傳奇，更是一個時代的勳章。

詩人余光中說：

周夢蝶寫詩像鍊石補天，補心中的遺憾。

作家林清玄說：

周夢蝶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勢坐在那裡；那雖是萬蟻賓士的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禪房打坐；有時候我覺得他整個人是月光鑄成的，在陽光下幽柔而清冷。

《現代文學》創辦者之一劉紹銘說：

在台灣能寫得出比夢老更好的文言文的人，當然大有人在。但夢老詩文之有一種特別感人之氣。周夢蝶雖然遁隱，卻是無數人心中的大角色。

詩人廖偉棠說：

這一個老人如嬰孩，看他一粥一飯、一睡一醒、落墨校箋 ，無不認真當世上一大事而作，那麼至於人生愛恨、詩文信札更不等閑視之，別人視為遊戲的，他卻是哀樂縈於 心的，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

周夢蝶去世前，當時還是台灣地區領導人的馬英九到周夢蝶新北市的住處看望他。時任台灣文化部部長的龍應台更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他。溫家寶總理曾到醫院探望過大師季羨林。其實從成就上說，周夢蝶就是台灣的季羨林。只因周公不喜名利，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隻蝶，所以在外沒有那麼大的名聲。

台灣的年輕人也沒有忘記這位詩人，陳綺貞曾寫歌獻給周夢蝶，並在演唱會上將這首歌作為特別環節的特別曲目。

周夢蝶與陳綺貞

那就讓我們來讀一下周夢蝶的詩，

剎那

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

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秋菊之冷艷與清愁

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

讓風雨歸我，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菩提樹下

坐斷了幾個春天？

又坐熟了幾個夏天？

當你來時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跗者的足音已遠去

唯草色的凝碧

周公借第一首詩「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向佛學表白。第二首詩中，「雪是雪，你是你」 「雪非雪，你亦非你」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充滿禪宗對世界皆是辯證的認識。這兩首可謂是禪意十足了。

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夢。

搖蕩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寫這首詩的周夢蝶有點像拍出《盜夢空間》的諾蘭，諾蘭用電影重新組合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他用詩歌解釋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不知道愛因斯坦看了這首詩會怎麼想。

周夢蝶做了孤獨國的國主。

1959 年4 月，周夢蝶自費出版詩集《孤獨國》，雖然銷量低得遠不如逼得製片人下跪求票房的電影《百鳥朝鳳》，但是留下了藝術價值極高的詩歌《孤獨國》。

《孤獨國》中提到的物種

在這首詩中，周夢蝶來到落滿雪的山頂。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和「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他站在那裡，回首過去，過去已逝；遙望未來，未來還未到來。

1948 年，26 歲的他加入青年軍，後隨軍隊撤到台灣。離開大陸時，他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周夢蝶一生不缺像瘂弦、余光中、道源法師這樣的男性好友，也不缺像香港作家陳寧那樣的忘年交，更不缺年輕人的仰慕，但是，他的柴米油鹽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任何親人。

左周夢蝶

在回老家河南探親前周夢蝶攢了點錢，想著塞給妻子。誰能想到，從台灣跑到河南南陽的他面對的是妻子和兩個兒子已經去世的消息。他的母親在撫養他成人後就離開人世。活到 94 歲的他又得承受好友們相繼離開的事實。

漫長的一生中，周公靠寫詩來抵抗孤獨。詩既成就了他，也陪伴了他。

周公雖已皈依佛門，但內心仍不平靜，居然想娶觀音菩薩為妻，簡直一個花和尚。

在《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中，周夢蝶笑嘻嘻地承認，當初皈依佛門的動機不純，只是為了改掉喝酒、說髒話、看電影的「壞習慣」。跟著道源法師讀經書後，周公才正真體味到佛教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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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動機不純，但是周公誠心研習佛法，並將佛教、道教、禪宗思想融於詩作中。可是，佛也擋不住他對白酒的愛，就算只剩四分之一的胃也要喝酒。他對飯菜從來沒有要求，只要一碗白粥就行。但對酒，他是極為挑剔的。酒中，最愛金門高粱，討厭外來物種啤酒。有一次，朋友想逗逗他，將金門高粱換成了稍稍次一點的竹葉青。他抿了一口，露出標誌性的靦腆笑容，用一口河南話說：「今天的酒有些不純」。

除了酒，他還喜歡看女孩兒。當年，乘船離開大陸，最讓他揪心的是沒有帶《紅樓夢》上船。他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為《紅樓夢》寫筆記，這些筆記都是與書中女性人物有關的。他憐惜尤三姐，喜歡黛玉，為晴雯鳴不平。他曾說：「女孩兒是水做成的，讓人清爽」。

周公在台灣沒有再結姻緣，很多人覺得他天生帶有佛性，不想結婚也正常。但周公的好友用「很多情，頗多情，更專情」來評價他。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曾對不結婚做出過解釋。他說自己雖然待人溫厚，但對待妻子卻比較專治。

師範專科還差兩天就領畢業證了，周夢蝶跑去當了兵；來到台灣，靠賣書為生，但常常不忍心收學生書錢的他不賠錢就算燒高香了；得了文學獎，轉身就把獎金給捐了；又得了文學獎，在朋友們勸說下獎金暫且保住了，但老家一個電話說孫子要蓋房子，他又把獎金郵回了河南。他只有一間屋子，三個書架，每天三頓白粥，這樣的條件想娶媳婦也不容易。周公頗有自知之明，曾說：「我這條件，卻想娶百分之百完美的女人。世間只有觀世是完美的，可是觀音不嫁人。」

或許正是平靜與不平靜之間的矛盾引領周公創作出了最有禪意的現代詩。

那就讓我們來讀一下周夢蝶的詩，

剎那

讓軟香輕紅嫁與春水，

讓蝴蝶死吻夏日最後一瓣玫瑰，

讓秋菊之冷艷與清愁

酌滿詩人咄咄之空杯；

讓風雨歸我，孤寂歸我

如果我必須冥滅，或發光——

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

或遙夜盈盈一閃星淚。

菩提樹下

坐斷了幾個春天？

又坐熟了幾個夏天？

當你來時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跗者的足音已遠去

唯草色的凝碧

周公借第一首詩「我寧願為聖壇一蕊燭花」向佛學表白。第二首詩中，「雪是雪，你是你」 「雪非雪，你亦非你」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充滿禪宗對世界皆是辯證的認識。

擺渡船上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夢。

搖蕩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寫這首詩的周夢蝶有點像拍出《盜夢空間》的諾蘭，諾蘭用電影重新組合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他用詩歌解釋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不知道愛因斯坦看了這首詩會怎麼想。

這麼屌的周夢蝶其實是個有社恐的小商販。

別看周公在紀錄片中談如何寫詩，談自己的老師余光中，談佛法，談情感，有時還和攝製人員開小玩笑。沒學過幾天英文的他還不時地嘣幾個英文單詞。但其實他不喜歡說話，更不喜歡上鏡。

周夢蝶曾在台北武昌街擺攤賣書，一擺就是 20 年。剛開始時，他就和所有擺攤的小商販一樣，在地上鋪張布，把書擺在布上。這樣擺攤雖省下了租房的錢，但每天都得像《貓和老鼠》中的老鼠一樣提防城管，一兩天還行，總不是長久之計。後來，在城管工作的河南同鄉為周夢蝶出了個主意。弄個書架釘在武昌街的牆上，既不違法，也不違章。此後，周公再也沒有被城管追著滿街跑。

雖說周公是小商販，但是他絕不會像小商販一樣說一些類似「這個不錯」「那個挺好」「我這裡物美價廉」的推銷語，顧客從不要奢望在他這裡享受到上帝般的待遇。周公坐在書架旁自顧自地讀書，對生意怎麼樣不聞不問。買書的人從來都是自助購書，挑好想買的書，把錢放到書架旁邊的筒子里就行。書也沒有固定的價錢，買書的人想給多少錢都行。周公不招呼人不是擺詩人架子，而是他害怕和陌生人說話。

書攤的書都是周夢蝶看得上的好書，而且是舊書。這些舊書要不就是他自己的，要不就是他趁哪位教授搬家，從他們手上收下來的。所以很多絕版舊書只有找他才能買到。這樣一個窮商販居然用這樣的方法賣這樣的書，不免會激起大家的好奇心。不知從哪裡打探來的消息，書攤周圍的商人知道了他的詩人身份。漸漸地，來買書的人也知道了他就是那個周夢蝶。他就成了一道文藝景觀，台北的文藝青年常常跑來看他。一群學生圍著他，他也只是靦腆地一笑，然後低下頭繼續看書。

書攤的對面是個明星咖啡館。因為許多文學聚會在這裡舉辦，這個咖啡館後來成為台北重要的文化地標。周夢蝶經常不好好看攤子，跑到咖啡館裡赴詩友之約，與朋友邊喝咖啡邊聊詩。有時候，某個大膽的文藝青年走過去加入他們的談話中。看到有人和偶像交談，其他文藝青年就坐不住了，也加入進去。其實，每次都是那些學生和周公的詩友聊得火熱，周公只是坐在那裡聽。直到大家吵著問他的看法時，他才小聲說幾句。每天回家路上，周公都在想今天是不是說錯話了，經常為一句話後悔一個星期。

那個時候，作為台灣現代詩的教父級人物，余光中家裡經常聚滿了文學愛好者。大家圍繞著新文學與舊文學你爭我吵，好不熱鬧。每次人群散去，余光中才能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周夢蝶。周夢蝶禮佛習禪後，朋友將他介紹給南懷瑾。初次見面時，他只說了句「老師，您好，我是周夢蝶」。

在朋友之中，周夢蝶也是個話不多的人。三毛與他曾是好友，而且三毛有進一步發展的意思。然而，這段感情還沒開始就被周夢蝶自己給毀掉了。三毛向他表達心意，他不知道該怎麼答覆就逃走了。之後，三毛與他斷絕了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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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以《逍遙遊》為題寫過一篇散文，周夢蝶以《逍遙遊》為題做過一首詩。有一年端午節，余光中邀請周夢蝶一起划船。如今，同在天國的倆人又可自由自在地赴師徒之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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