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泉內化」之淺見——兼與泉友對話
在一次小型的泉友聚餐酒會上，泉友們杯酒言泉，酣暢淋漓時，青年才俊，絲路七河方孔及鑒賞名家：阿薩蘭回鶻（網名）言及一枚珍藏多年的方孔錢「茲泉內化」，據稱當年僅發現三枚半，至今也就個位數。一直未好好的研究，甚是遺憾。特地提到「茲泉內化」與「重五銖」馬錢出自同一地方，示意筆者應給予關注。筆者對漢佉二體錢（和田馬錢）情有獨鍾，且略有心得，而對方孔錢卻充滿著無限的敬畏，既然與「重五銖」馬錢共存於相同地域，好奇心油然而生。
不日，漢唐西域印章、畫押鑒賞者，圈內資深名嘴：紅錢（網名）受託傳來「茲泉內化」的圖片（圖1），圖片不是很清晰。紅錢說這張圖拍攝於十幾年前，據稱此錢出自新和縣，懷疑是漢錢，可能為龜茲鑄造，但不解其意。與「重五銖」馬錢同一出過，而且，「重五銖」和「茲泉內化」已知品相好的兩三枚錢，都在阿薩蘭的手裡。筆者正愁苦「重五銖」馬錢上的佉盧文無法合理的釋讀，那就先揣摩一下這枚純漢字的、據稱是西域的「茲泉內化」。
第一感覺「茲泉內化」莽風十足，與莽錢「大泉五十」頗為相似，可否是莽錢呢？阿薩蘭回鶻倒也傾向於此泉有莽錢之風骨。圈內的人都知，第一感悟非常重要。那麼，先依照感覺將「茲泉內化」列為漢錢及莽泉，與莽式的先導大錢「大泉五十」做一番比較。以銘文之意，進行探究與擴展。
「茲泉內化」的茲，是念「zi」，還是念「ci」呢？查《說文解字》，「茲」：草木多益。從草，茲省聲。子之切。那麼念zi是常態，念ci是省聲殊態。而現代漢語ci「茲」，對應的詞條是：龜茲，古地名。在今新疆庫車一帶。此泉出自新和，暫且把它看作「龜茲」。
泉，泉通錢。銘文於幣，始於王莽攝政的居攝二年（公元7年），止於光武帝的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泉錢一般認為是王莽首創，是新莽為數不多的重要遺產，其生命周期遠遠超過了新莽政權，不得不說泉錢有其深厚的底蘊及旺盛的活力。
要充分了解新莽泉錢，就得把王莽的幣改背景弄明白。王莽鑄泉，就錢幣的鑄造而言，豐富多彩，精美絕倫。有些品種非常稀有，尤其珍貴，而且史書不曾記載。泉錢依據《漢書·食貨志》及《漢書·王莽傳》，大致分為四個階段，這四個階段各有特點：
居攝二年（公元7年），王莽以安漢公攝政之時。「五月，更造貨：錯刀，一直五千：栔刀，一直五百：大錢，一直五十，與五銖錢並行」(1)。錯刀、栔刀及大錢，以「名義貨幣」開啟了虛值貨幣之先河，大錢錢文：「大泉五十」。
王莽稱帝後，於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以「劉」字包含金、刀部分，廢止刀錢，連五銖錢也不用，專用大小泉。大泉依舊，一當五十，更造小泉，錢文為小泉直一，重一銖，直一(2)。
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又鑄五物六名二十八品，重點是六泉十布，因百姓不識錢文，只行大小泉(3)。
地皇元年（公元20年），「是歲，罷大小錢，更行貨布，長二寸五分，廣一寸，直貨錢二十五。貨錢徑一寸，重五銖，枚直一。兩品並行。」(4)即貨布、貨泉。
以上可以看出，莽錢改制，皆有泉錢推出。第一次是「大泉五十」；第二次是「小泉直一」；第三次增加了四品泉，即：「幺泉一十」、「幼泉二十」、「中泉三十」、「壯泉四十」；第四次是「貨泉」。如此密集的泉錢改版，為古今罕見，無疑增加了民眾的使用難度。其中，「大泉五十」歷時十三年，基本為百姓接受，儘管不情願。
泉字錢，貫穿於王莽執政及貨幣變革的整個過程，又是漢代四百餘年的歷史中的一個非常短暫的片段。雖然泉字錢的精美，為歷代收藏者所珍愛，也是中國古代錢幣鑄造的一個難於逾越的頂峰。但泉錢的推行卻是惡貫滿盈，罄竹難書。無數人傾家蕩產、瞬間為奴，萬業凋零，民不聊生。泉字錢，也引發士大夫、商賈等利益集團瘋狂的盜鑄，使得矛盾更加的動蕩。而普通百姓無不與之避恐不及。
若以「大泉五十」，與 「茲泉內化」類比的話，它的上限應該是公元7年。下限或是公元40年（王莽死後，光武帝並未立馬恢復開鑄五銖，貨泉依舊流通，是否加鑄過貨泉，史書不曾記載過。）若是以公元23年前後作為下限，將它看作在西域龜茲所造，那麼何人、以何種形式在西域造幣呢？
《漢書·西域傳》記載：「天鳳三年，乃遣五威將王駿、西域都護李崇將戊己校尉出西域，諸國皆郊迎，送兵谷。焉耆詐降而聚兵自備。駿等將莎車、龜茲兵七千餘人，分為數部入焉耆，焉耆伏兵要遮駿。及姑墨、尉犁、危須國兵為反間，還共襲擊駿等，皆殺之。唯戊己校尉郭欽別將兵，後至焉耆。焉耆兵未還，欽擊殺其老弱，引兵還。莽封欽為剿鬍子。李崇收余士，還保龜茲。數年莽死，崇遂沒，西域因絕。」(5)
在此稍前，莽詐與匈奴和親，將叛逃匈奴的漢將吏士陳良、終帶、刀護（戊己校尉，為叛將所害）妻芝音之下二十七人等索回，械檻車至長安，當眾焚燒殺之。與單于和親遂絕。因而「匈奴大擊北邊，而西域亦瓦解。焉耆國近匈奴，先叛，殺都護但欽，莽不能討。」此為天鳳元年，公元13年。
天鳳三年，也就是公元16年，王莽遣五威將軍王駿、西域都護李崇率戊己校尉出西域，平叛焉耆，震懾匈奴。不想出師不利，王駿為焉耆叛兵所沒，李崇收攏余部將士退保龜茲。李崇是新莽作為中央政權派出的最後一位西域都護。後來，赤眉、綠林、漢軍風起雲湧，新莽已無暇顧及西域，莽暴死於公元23年冬月。再後來，更始帝長安登基，兩年後，光武帝洛陽建都，史稱東漢。而李崇尚在西域都護任內。
又據《後漢書·西域傳》記載：「光武初，康（莎車王）率旁國拒匈奴，擁衛故都護吏士妻子千餘口，檄書河西，問中國動靜，自稱思慕漢家。」(6)據此分析，大約公元30年前，都護李崇所部還掌控者龜茲國，與匈奴對抗。李崇在龜茲國的時間至少在8年以上，因李崇的恩主是新莽，故史書未給予李崇應有的評價，但歷史將會以自身特有的方式來褒獎這位孤懸絕域，盡責守土、持節效力的英才。
從時間、地點、人物上看，「茲泉內化」彙集了許多巧合，將我們指向了一個特定的地域，然而，這一切會不會就是歷史的真實脈絡。
假如「茲泉內化」跟我們推測的與王莽的新朝無關，與西域都護李崇沒有絲毫的聯繫，那為什麼形制、銘文與莽錢如此相似？為什麼要以泉字代錢而棄「重如錢文」常規錢法？從當時的記載看，新莽造泉，極其不得人心。居攝二年更鑄兩刀一泉，與五銖並行，虛高數十倍、數百倍，近乎於搶劫。因而民盜鑄者成風，百姓甚為堪苦。
始建國元年，獨行大小泉，以詔書之令將漢流通一百餘年的五銖制錢完全廢除，卻未頒布五銖與泉錢的置換辦法。因而可以說，王莽的貨幣體系是建立在空中樓閣之上，其「不可無為」的貨幣貶值行為，是顛覆經濟規律不切合實際的瘋狂行動，這種崇尚「托古改制」突發奇想的變革，將漢自武帝建立起來的「金錢本位」（即一斤黃金約250g等於一萬枚五銖錢）置於落後無信用的原始狀態，預示著新莽政權必將因經濟的崩塌而快速的瓦解。據《漢書·王莽傳（中）》記載：「是時百姓便安漢五銖錢，以莽錢大小兩行難知，又數變改不信，皆私以五銖錢市買，訛言大錢當罷，莫肯挾。莽患之，復下書：『諸挾五銖錢，言大錢當罷者，比非井田制，投四裔。』於是農商失業，食貨倶廢，民人至涕泣於市道。及坐買賣田宅奴婢，鑄錢，自諸侯卿大夫至於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7)廢五銖不僅影響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連士大夫、貴族階層、巨富商賈也未倖免。
始建國二年，鑄五物六名二十八品，更是繁雜。《漢書·王莽傳（中）》「百姓不從，但行小大錢二品而已。盜鑄錢者不可禁，乃重其法，一家鑄錢，五家坐之，沒入奴婢。吏民出入，持布錢以副符傳，不持者，廚傳勿舍，關津苛留。公卿皆持以入宮殿門，欲以重而行之。」(8)古今中外，惟有泉錢推行，如此苛暴，言莽泉之惡，可見一斑。
地皇元年，更行貨布、貨泉（可能還有「布泉」），以貨泉「重五銖，枚直一」，本質上恢復了漢錢「五銖」的信用地位，但貨布仍然虛高五倍。此時新莽政權已搖搖欲墜，更鑄貨布、貨泉，已不能阻止新莽的頹廢。然而極其殘酷刑責，恰好說明新莽已窮途末路。「敢盜鑄錢及偏行布貨，伍人知不發舉，皆沒入為官奴婢」(9)。
莽泉一身戾氣，冷酷殘暴，嚴重違反經濟規律，和貨幣自身的信用價值。而王莽的應對辦法卻是控制銅碳以防盜鑄，持幣當符以廣為推行，互為監督且連坐沒入官婢而連累普通百姓。成為西漢末年各種矛盾集合、行將就木的導火索。
泉錢儘管形制精美，而當時卻是惡名遠揚。誰又會將其污名攬入懷下？只有在新莽的朝統之內，受惠於新莽的恩寵與擢升，據高官厚祿而報效者。以西域都護二千石的俸祿，兼取域外之珍奇，建功封侯之實惠，可否為之？李崇為之西域都護，史書並未交待其前生功績如何、官居何職，委以都護重任，必是新莽之政的信任者、擁戴者和驍勇之士。因而造泉錢完全可能。
將出自西域的「茲泉內化」與莽錢類比同宗，在筆者來說，確有心悸而不甘。然而，兩千年前，孤懸絕境的李崇，雖受恩主新莽所拜，將兵龜茲，都護西域。但其是無法更改大漢族類，是持中國朝印的高官。鑄錢西域，乃自認為傾其忠誠，報效國家之義舉。故以「大泉五十」「名義貨幣」為模範，效仿「五銖」「金錢本位」之誠信，鑄錢「茲泉內化」，彰顯的是都護之威武，西域從屬於中國之事實。
錢文「茲泉」，已略知一二。那麼，當時的龜茲國又是如何呢？宣帝元康年間，龜茲王絳賓娶烏孫後漢公主解憂之女弟史，夫妻恩愛。據《漢書·西域傳》記載：「元康元年，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綺綉雜繒琦珍凡數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後數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徼道周衛，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外國胡人皆曰：『驢非驢，馬非馬，若龜茲王，所謂騾也。』絳賓死，其子丞德自謂漢外孫，成（公元前32年至公元前6年）、哀（公元前6年至公元一年）帝時往來尤數，漢遇之亦甚親密。」(10)由此可以看出，龜茲王室親漢，與漢有親眷之誼。距李崇出塞不過十數年，或許龜茲王丞德尚在其位。
再看龜茲當時之國力，「龜茲國，王治延城，去長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戶六千九百七十，口八萬一千三百一十七，勝兵二萬一千七十六人。大都尉丞、輔國侯、安國侯、擊胡侯、卻胡都尉、擊車師都尉、左右將、左右都尉、左右騎君、左右力輔君各一人，東西南北部千長各二人，卻胡君三人，譯長四人。南與精絕、東南與且末、西南與杅彌、北與烏孫、西與姑墨接。能鑄冶，有鉛。」(11)以上看出，龜茲是西域一等一的大國，國力強盛，將廣兵眾。但漢書此處可能有失嚴謹，龜茲國的戶數6970戶，或許是16970戶之筆誤，一戶十餘人少有可能。與西域諸國相類似，一戶人家，四五口人，才是正常的國度。只有萬戶以上，一戶一兵，方可與人口、士兵規模相等。龜茲國排在第一位的官職是大都尉丞，這也非常奇怪，因為丞官大多為輔官，很可能這個官職屬於西域都護的兼職，略高於諸國的王（王莽將西域諸國的王更改為侯）。
李崇兵退龜茲，與龜茲共拒匈奴無疑為上上策。龜茲能鑄冶，有鉛。是《西域傳》記載諸國唯一可鑄錢的最有力的證言。與其相鄰的姑墨國：「出銅、鐵、雌黃。」(12)因而，「茲泉內化」為龜茲所鑄，史有證詞，並為訛傳和虛妄揣測。
時間、地點、人物、銘文，皆齊備，再解「內化」二字。
內化，應是內屬向化之意。漢與西域的關係是漸次發展的，與中原體制不盡相同。
「漢興至於孝武，事征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13)
「自宣、元後，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其土地山川王侯戶數道里遠近翔實矣。」(14)
「故自建武以來，西域思漢威德，咸樂內屬。」(15)
從《漢書·西域傳》的三段節選看出，漢經營西域始於武帝，張騫之鑿空。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60年）置都護，統領諸國。
「思漢威德，咸樂內屬」，內屬又是何意？
內屬：首現於平帝元始中（公元三年），車師後王姑句，因與戊己校尉徐普開闢新道而矛盾，入匈奴。去胡來王唐兜與赤水羌糾紛，降匈奴。「是時，新都侯王莽秉政，遣中郎將王昌等使匈奴，告單于西域內屬，不當得受。單于謝罪，執二王以付使者。」(16)
後來，王莽虐政，「四夷僭號稱王者皆更為侯」(17)，匈奴、西域皆叛，殺沒都護但欽。
據《後漢書·西域傳》「西域怨叛，與中國絕，並復役屬匈奴，匈奴斂稅重刻，諸國不堪命，建武中（公元38年至45年間），皆遣使求內屬，願請都護。」（18）
從漢書的節選上看，「內屬」有兩重意思。一是漢對西域的管轄權；二是西域自願歸附的請願權。從「內屬」的兩個節選看，時間為公元3年至公元45年，恰好包涵新莽政權之內，也涵蓋李崇西域都護之時。
從時間上推斷，李崇都護西域始於公元16年，亡於公元30年前。對諸國的怨叛和紛擾亂象，無疑洞若觀火。尤其是莽錢數變而失信，更是感同身受。在新莽欲棄西域之不顧，供給難以為續之下，鑄錢是堅持並守護西域的唯一辦法。大漢五銖錢是西域崇拜和臣服中國的法寶，五銖的信用歷經武帝、宣帝、元帝，深深根植於西域諸國。若以恢復五銖之法度，必能重建與西域的信任。而李崇為新莽之吏士，尚不能公開明示，因而鑄錢，其制以五銖為圭臬，文以「向化」為宣誓。其形制上合漢，中合君，下合百姓。
如此說來，「茲泉內化」首開西域漢式鑄幣史，是華夏貨幣西進史上一章極為偉岸，而又被遺失一段華彩序曲。儘管史書、食貨志以及列傳從未記載，須以實物反證其之存在，這等改寫西域貨幣史的精靈，足以促使其成為貨幣之中珍品之珍品。而言「茲泉內化」之所以師從莽錢「大泉五十」，也許地皇元年更鑄貨布、貨泉，李崇遠在西域，有所不知。不久新莽亡也。
那麼，茲泉內化，當如何解之？
綜上分析，筆者以為「茲泉內化」之意可謂為：龜茲造，中國錢。為什麼要這樣解讀？李崇剿焉耆叛漢不成，收攏余部及龜茲、莎車諸國兵退還龜茲。滿眼相望，西域三十六國，北路只有龜茲可立足。南緣莎車親漢。因匈奴遮斷、與河西阻隔，諸國怨怒、叛漢從異。返，有辱君命，戰，不敵匈奴。唯有持守龜茲，等待朝廷大軍再度前往，威震敵膽。然而，李崇所不知的是，王莽自顧不暇，於公元23年暴死於義軍。漢，半個世紀不曾再出西域。
作為外派的西域最高行政長官，解決部屬之給養，維繫與諸國交往，唯有依託龜茲國之力，等待漢軍的重返。而開爐鑄錢，不失為一項立根之本。自都護設置以來，漢先進的貨幣理念已在西域培植了半個世紀之久，而龜茲國與漢有親眷之情，並仿漢治理其城郭邦土，因而，鑄錢既是漢之政體，又是龜茲可向諸國炫耀親漢之財富。都護與龜茲，雙方各有所需。「茲泉內化」乃漢式范鑄，以都護主導，故為中國錢。
再說李崇的兵士中，不乏因私鑄莽泉淪為官婢的馳刑者，這幫刑士對鑄造泉錢可以說輕車熟路，「茲泉內化」有莽錢之風骨，這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之一。有泉友說，「茲泉內化」從字體上看，可能師從「大泉五十」，但它的背部輪郭，卻是貨泉之背。從時間上看，兩者並不矛盾。貨泉鑄造於地皇元年，公元20年，而且是標準的五銖計重，它們之間相似也不奇怪，如說「茲泉內化」在貨泉之後，也未必不可。（關於貨布、貨泉何時鑄造，漢書本身不夠嚴謹。食貨志言天鳳元年（公元13年），王莽傳為地皇元年（公元20年），縱觀新莽的發展軌跡，筆者以為，地皇元年比較可信，而大多貨布著作依據食貨志採信天鳳元年，包括彭信威的《中國貨幣史》）
接下來，我們將要等待泉友的再次聚會，要完成對「茲泉內化」稱量和測徑。如果它的重量正如我們猜測的與五銖近似的話，那麼，站在歷史的角度上，我們對李崇更加崇敬幾分。自王莽當政以來，廢五銖改變漢式貨幣的固有信用基礎，以漢錢輸出的文明，必將影響到方方面面。而五銖是伴隨大漢的崛起，以恩威遍行西域，與絲綢一道，同為強漢之重器。西域諸國因接納五銖錢而進入貨幣經濟時代，五銖是諸國由蒙昧進入開化的媒介。因而，五銖錢既是漢富饒強盛的名片，又是諸國驚羨依賴的財富。王莽廢五銖對西域諸國來說，茫然與困惑更甚於中原。若李崇在西域率先恢復五銖的實際重量，則是以經濟手段取信於西域，彰顯漢之威德，其歷史地位不可估量。後人應對都護李崇大書、特書一筆。
中秋節，紅錢得到消息，店商：嚴小狗（網名）最近從阿克蘇人手中又收得一枚「茲泉內化」，並約好拿到古玩城店中。應約在嚴小狗處見到一枚「茲泉內化」（圖2）。直徑2.6mm，穿下有殘損，余重2.6g，字跡基本能辨認。據稱出自於新和，但總覺有點美中不足。不過，嚴小狗提供了一條重要信息，原和田文管所所長李吟屏先生曾在《中國錢幣》上介紹過「茲泉內化」，大概是零幾年的某一期。
恰好有《中國錢幣》二十年全文檢索光碟（1983——2003），在2003年第二期39頁查到了這篇文章，題目是「新疆洛浦縣發現茲泉內化銅錢及長方穿鉛錢」，這篇短文的圖示大概是原物的拓片，不是很清晰。令人感興趣的是李先生對這枚「茲泉內化」除發現地的介紹外，有對實物的詳細描述及判讀。如：「此錢被掰為兩半，紅銅質，圓形方穿，面幕均有內、外郭。錢徑25毫米，穿徑8毫米，重3.3克。」李先生的介紹，非常接近筆者對這枚錢的重量猜測，因為是掰為兩半的殘損古幣，它的實際重量可能略有損耗。
李先生對錢文的判讀分成兩部分，一是依據銘文字面意思解讀為：「此錢（用於）內部（或宮廷內）交易」。二是將茲讀作ci，進一步推測為：「如果將『茲』讀作ci，作西域龜茲國的省稱，就可能是龜茲國內部使用的貨幣」。李先生將發現於塔里木南緣洛浦縣的古幣，以豐富的南疆古文物保護工作的實踐經驗，將此錢涵蓋到塔里木北緣的龜茲國，並給出了大致的上下時限：「錢文字體為秦始皇統一文字後推行的小篆，其時代上限不會超過秦，從『泉』字的風格看，此錢的時代下限不會晚於南北朝以後，最有可能屬兩漢時期。」李先生作為文保專家，對首次發現的「茲泉內化」，既能捕捉到它可能屬於兩漢，李先生的明銳與睿智令人敬佩不已。
從李吟屏先生2003年的短文，及阿薩蘭拍攝於十幾年的圖片，及嚴小狗新得一枚「茲泉內化」看，其的確非常的稀少。眼看著泉友聚會日益臨近，相互間的爭論也就更加熱烈。有泉友問，既然是在龜茲鑄造的「茲泉內化」，為什麼和田地區也有發現呢？關於這一點史書上有過記載，西域都護吏士妻兒一千餘人，在光武初年，由龜茲轉移到莎車，受莎車王康的庇護。這批人可能攜帶了批量的「茲泉內化」進入莎車，公元62年，莎車戰敗，為于闐吞併。因而這條路徑是清楚的，或許隨著流通，其他地域也可能發現。
紅錢對「茲泉內化」源於莽錢佯裝持不贊同態度，認為也可能於源於「涼造新泉」。紅錢的本意是，做錢幣研究必須要有紮實的事實依據，若在小範圍之內就可以輕易地駁倒的觀點及論述，面對公眾及專家學者，任何細微的瑕疵都可能使之前的努力瞬間歸零。雖然我等是草根，不至於丟飯碗，但不嚴謹的後果必會貽害無窮。
來自泉友的質疑，困惑自然免不了。老實說，一直以來對方孔錢充滿著敬畏，因其博大精深而少有涉足。既然有「涼造新泉」可以參照，不妨比較一下兩者的差異。就個人個看法來說，至少有三點不同：
1，錢文的內涵不同。「涼造新泉」錢文直白，即屬於地方割據政權。而「茲泉內化」錢文深邃，不易判讀。
2，字體不同。「涼造新泉」應是模仿莽錢貨泉的懸針小篆，泉字「白水」婷立纖美。而「茲泉內化」如「大泉五十」一樣，是莽式早期篆體，泉字方正渾厚，如章印之遒勁。因而在時間上更接近於「大泉五十」的年代，謹此，產自於公元五世紀的「涼造新泉」不具有可比性。
3，流通地域不同。「茲泉內化」僅發現與新疆。而「涼造新泉」除鑄造地外，範圍要廣泛許多。
當然，僅靠上述三點無法說服泉友。但「茲泉內化」需要挖掘的內涵與深度，不是「涼造新泉」可以類比的。因為「涼造新泉」就是一個地方割據政權的貨幣，不需要特別的證據即可證明。而「茲泉內化」就沒有那麼容易。它來自遙遠的西域，是中央政權與西域化外之地似連非連、藕斷絲連，史書不曾載錄，荒僻偶露的精怪。它糾纏著歷史，牽扯著榮辱，既是鐵板釘釘的實物，又是言語不清「呆貨」。
由「涼造新泉」之地方割據貨幣，聯想到「茲泉內化」之西域龜茲造，那麼，兩者的屬性、及貨幣功能是否相同呢？筆者以為，沒那麼簡單。雖然，推測「茲泉內化」造於龜茲，但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龜茲貨幣，它是西域最高行政機構自行代中央政權鑄造的中國貨幣，之所以冠以「茲泉」，是因為新莽頻繁的貨幣改制，破壞了漢自武帝以來，以「五銖」作為固定貨幣重量，以此標準的計價體系。對西域尚在朦朧狀態的貨幣經濟的打擊、破壞更甚於中原。而在化外之地率先恢復「五銖」幣值，大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傳統倫理，即忠君秉性。與此相仿的是，在時遠隔七八百年後的唐朝，因安史之亂，吐蕃控制了河西走廊，「安息都護府」就曾在龜茲鑄造大唐年號的錢幣：大曆元寶、建中通寶。歷史輪迴，又上演了精彩的一幕。因此，「茲泉內化」，絕非是「涼造新泉」這種山大王的可比擬的。「內化」是從屬於中國，向化於大漢，威震於四夷的宣誓。儘管西域險境重重，但大漢將士的英雄氣概何等傲人。
泉友紅錢對筆者急於求得「茲泉內化」的重量值，給予了不同的看法。西域錢幣沒有必要看重某一枚幣的個體重量，只要與同時代的貨幣值近似，那麼，它就從屬於相應的範疇。如果苛求個體的差異，必然會步入歧途。紅錢不愧為圈內的資深名嘴，一席話語勝讀十年書。果然，在最近的聚會上，阿薩蘭展示了這枚通體綠銹、俊美之極的「茲泉內化」，直徑2.6cm，重4.66g,其重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已知的數枚「茲泉內化」的重量分別是：2.6g（略損）、3.3g（折斷）、3.45g、4.66g，平均差，基本屬於「五銖」範疇。
從使用紅銅材質看，符合西域乃至龜茲一貫的鑄造做法。從其重量差異較大說，「茲泉內化」可能採用泥范或是陶范，與中原莽錢大多採用銅範作法相差甚遠。是呀，如果「茲泉內化」是末都護李崇所為，那麼，就必須還原李崇孤懸絕境之險情，勢必因陋就簡，先開創局面而後在發展壯大。這與李崇出塞，平叛焉耆、震懾匈奴、都護西域是截然不同的新使命。因而，不必苛求它的完美。
李崇以為，開爐鑄錢，純屬不得已而為之。鑄錢就得冠有名號，「茲泉」，可以理解為屬地鑄造，也可為之「龜泉」，實在是「龜」字繁難，茲字簡易。然而「內化」，就是西域必須內屬，向化於中國。這是歷任都護數十年來的神聖職責。絕非是「得之不為益，棄之不為損」(19)的昏君庸政的遮羞布，是大中華根植於開拓、向西及域外傳遞大漢文明的不可或缺的基地。
儘管，李崇想以一己之力，來改變西域與中國漸行漸遠頹勢，以強大的漢文明的經濟手段來抵禦匈奴的蠶食和入侵，鑄造莽式的「名義貨幣」，實則為五銖的「茲泉內化」，意圖與西域恢複信任，拯救危難。但是，用當今流行的說法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隨著新莽的滅亡，李崇也隨之一起推出了歷史的舞台，不能不說非常的遺憾。而類似的經歷在1949年同樣在新疆上演過。1949年國民政府因腐敗失去民心，已失去了大半個中國，國統區物價飛漲、貨幣急速貶值。新疆省府欲在經濟上與民國政府脫鉤，在新疆恢復「金銀本位」，鑄造新疆省「壹圓」銀幣，及相應的「銀圓票」，試圖穩定物價，與外界切割。但不過數月就難以為繼。若不是後來人民政府的大力援助，又會出現六十億元的購買力尚不及一人果腹笑話。
由「茲泉內化」引出的都護李崇，雖不及班定遠轟轟烈烈。然而，大廈將傾，邊關英雄縱然三頭六臂也愛莫能及。僅從「莽死，崇逐沒，西域因絕」(20)就可以看出李崇是多麼悲壯的英雄，史書竟未給予任何的褒獎。而李崇所鑄的「茲泉內化」，就如廢帝劉賀一般，千古之後，自當重新評說。
至此，筆者才疏學淺便一覽無餘。實在是不擅長解析孔方兄。只因與漢佉二體錢「重五銖」同出新和，有感而發。望諸位仁兄予以斧正。「茲泉內化」出自西域，不應以筆者的謬誤而影響諸位仁兄對其的研判，期待早成正果。
參考文獻：
（1）漢·班固撰 《漢書·王莽傳上》 中華書局 2007版 1030頁。
（2）彭信威著 《中國貨幣史》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版88頁。
（3）同（2）。
（4）漢·班固撰《漢書·王莽傳下》 中華書局 2007版1054頁。
（5）漢·班固撰《漢書·西域傳下》 中華書局 2007版980頁。
（6）宋·范曄撰《後漢書·西域傳》 中華書局 2007版867頁。
（7）漢·班固撰《漢書·王莽傳中》 中華書局 2007版1038頁。
（8）同上1041頁。（9）同（4）。
（10）漢·班固撰《漢書·西域傳》 中華書局 2007版975頁。
（11）同上974頁。（12）同上973頁。（13）同上961頁。（14）同上962頁。
（15）同上980頁。（16）同上979頁。
（17）漢·班固撰《漢書·王莽傳中》 中華書局 2007版1036頁。
（18）宋·范曄撰《後漢書·西域傳》 中華書局2007版 861頁。
（19）漢·班固撰《漢書·西域傳》 中華書局 2007版980頁。
（20）同上。
烏魯木齊市沙依巴克區新時代貿易廣場2-04
TAG:西域歷史錢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