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鏡子中的我
（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
剛出生那一會兒，父母向我展示了一面鏡子。第一次往那個反射出來的世界裡看的時候，我一開始看到的是我自己，我發現自己的臉很白皙，不像媽媽那樣，點綴著一些碎石子一樣的雀斑；自己的鼻子小小的，眉毛也淡得看不見。為了創造一些不一樣的情態，我把手伸到臉上胡亂摸索了一番，再放到自己眼前，空自抓了一抓，手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鏡子一直陪著我，讓我看著自己在裡面變著樣兒的長大。七歲那一年的一個早上，我像往常一樣，醒來之後還沒睜眼，先伸手到床頭柜上，找到了自己的鏡子，把自己的臉映在裡面。我的樣子和昨天一樣，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鏡子是橢圓形的，和儲存罐里的硬幣一樣的厚度，倒映在裡面的世界也是橢圓的，它的這些也是與往常一樣。我正打算放下鏡子起床，卻突然察覺到鏡子里有什麼變化，我再把自己塞到鏡子里，鏡子里的那個我，眼眶突然紅了起來，頭髮也快速長長，遮住了半邊眼睛，像極了前幾天媽媽看的電視劇里那個好看的男生。我很驚訝，但是也很快開心起來，因為我和那個男生一樣好看了。激動之下我扔下鏡子，跑出去找媽媽，我扯著她的衣袖，一邊蹦著一邊告訴她：「媽，媽，我變成那個男的一樣帥了，你看你看啊，就是那個電視劇裡面的男的……」媽媽正在切韭菜，手上都是辣辣的韭菜味兒，她故意把手在我面前來回舞動著：「走走走，我做飯呢……」
刺辣的氣味滲入我的眼睛，我只好從廚房退出來。懷著內心剩下的激動，我再跑回到卧室里，拿起了鏡子。鏡子里，我還是那個男生的樣子。我拿著鏡子跑到大門口，我家門口是個小菜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爺爺之前種下的李子樹和葡萄藤和它攀附的架子。好奇心驅使下，我把鏡子舉到側邊，從鏡子裡面看這片菜園，李子樹上居然結滿了我最喜歡的油桃，葡萄藤也提早結出了果子。他們還自己從樹上脫下來，掉在半空中，往鏡子里的我飛過來……
二
「你最近怎麼干起活來越發沒精神了？」林閱一邊忙活著手上的焊接，一邊對正在走神的我說。
聽到他的話，我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出神好久，手上的活兒空了許久還沒有完成，二樓的老闆頻繁投來不滿的眼神。不知道怎麼回答林閱的問題，我支支吾吾的搪塞了過去，帶著幾分莫名的生疏繼續著手邊的工作。
鏡子從去年開始不再需要我拿著，居然可以自己漂浮在我頭頂，二十四小時跟著我。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個倒映在鏡子里的和我一模一樣的世界。去年它剛剛定居我頭頂的時候，我也剛剛找到了這份在工廠當焊工的工作。鏡子倒映出我剛上手工作的時候，老闆背弓著，從我背後走過，我一抬頭，被背後那隻黑色的豹子嚇出一身冷汗，那是一隻身形高大的豹子，毛髮看來像綢緞一樣柔順，細長的尾巴在他身後半翹著，緩慢地搖來搖去，他的眼睛是綠色的，發光似的看著我們正在忙活著的手。我全身僵硬，只好把頭低下來，繼續做事情，當作沒有看到。從那天開始，那隻黑色的豹子經常突然撲到我的鏡子里，想要鑽將出來，吞噬一些東西。
鏡子還會顯映出來我內心一些想法。我從出租屋出來，會經過一家理髮店，理髮店常年用公放播放著一些我聽不懂的純音樂，我去過那兒理髮，音樂很輕柔，像極了小時候，我脫光衣服躺在河裡，耳朵也浸沒在水裡，聽水裡的聲音，讓人發自內心地有想要流淚的衝動。老闆娘很年輕，衣著很樸素，很美。於是，在我從店門口經過時，鏡子里總會突然跳出小時候我躺在河裡的映像，河裡的青蛙從我身邊游過的時候停留下來，把帶著粘液的四肢攀附在我的身上，讓我感覺痒痒的，很舒服。這種映像一直持續著，到我到了上班的地方，那隻豹子把這個畫面吞咽下去嚼碎，佔滿整個鏡子。
路邊常常有乞丐，我看見他們衣衫襤褸下的可憐，總會心甘情願的拿出一餐飯錢，放到他的破舊的鐵盆子里。他們的盆子里總留著一些發霉的谷糠一樣的東西，還有一些遮住破洞的硬幣和零錢。我會突然想到什麼，然後抬頭。鏡子里，乞丐的眼睛被聚焦，那雙眼睛是棕色的，還有一些灰塵沾染上去之後留下的黑點。我在鏡子里沒有什麼動作，正在獃獃地低著頭看那乞丐，突然伸出自己的腳，往乞丐的盆狠狠踢了一腳，然後快速跑出了鏡子的視野。我被自己驚嚇到了，使勁兒甩了幾下頭，再清醒過來，靜靜地離開了乞丐。
三
林閱也是農村來的，和我一樣，沒有什麼學歷，只好在大城市的一隅找了個工作當作生存手段，他沒有鏡子，他也看不見我的鏡子。不得不說，雖然都是男的，但是我特別喜歡他的眼睛，特別透明，不像其他人一樣有雜質，他的瞳孔也似乎比常人的大一點點，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更大的世界。
廠里沒有事兒乾的時候，我們倆會一起到城市邊緣的荒山上去玩兒。山上有很多細小的溪流，溪流里的石子很細，很小，但是五顏六色，有赤紅色、珀藍色、藍白相間的……山頂是一片被雨水沖刷過的紅土結成的大石頭，我們倆會坐在上面，然後隨便聊天，他給我講他的老家，而我給他講我的鏡子和鏡子里的故事。他的故事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的鏡子里放映過去，不過故事的主角會變成我，他講他進山去砍柴的時候，我在鏡子里看見我背著一根削去了枝幹的5米長的油松，走過一段已經接近腐爛的房門板續接成的木橋，木橋一下一下痛苦的呻吟著。鏡子里背著木頭的我，頭頂還有一面鏡子，還是映射著背著木頭走橋、頭頂有鏡子的我，一層一層循環下去，我又開始出神。等林閱搖晃了我幾下，我才回過神來，繼續聽他說話。
他的出租屋離我的很遠，在城東的密集的居民區里一棟樓的頂層。夏天的時候，頂樓風大，屋子裡很涼快，但是冬天卻會凍得人打寒顫。我不喜歡去他家就是因為要爬將近10分鐘樓梯，等到跑到他家門口，鏡子里的我會腫脹成一隻流溢著大汗的老馬，還在大口向外吐著粗氣，嘴邊、鬚髮滿是泡沫星子，老馬躡手躡腳到他家裡面去，然後偷了些東西，又躡手躡腳地走。他也討厭來我家，我家隔壁有很大的一片垃圾場，雖然不至於在晴朗的天氣里散發出濃重的惡臭，滋生很多蒼蠅，但是總歸會給人反感和嘔吐的感覺。
我們兩個都謹慎的準時上班，只怕被老闆拿不滿的眼光來瞅。所有人都在工作的時候，工廠像一個大熔爐，各種尖利的鋼鐵和鋼鐵的打殺聲，工人的咳嗽聲，工人組長的喊聲，他們交織在一起，聽久了容易頭疼。一次工作中，我暈乎乎地，鼻腔很燙，似乎有什麼液體流動下來，然後滴在激光切割著的鐵片上，發出刺啦的聲音，快速蒸發，只在鐵片上留下波普藝術一樣的痕迹。我知道自己流鼻血了，我抬起頭，想要停止它的流動。鏡子里的東西立刻衝撞著進入我的眼球，是一隻通身黑色的蝙蝠，正伏在一隻死去的山羊身上使勁兒吸吮著血液，一直沒有停下來。我對這個場景很難忍受，猛地低下頭，卻又意識到鼻血還沒有停止流動，於是只好閉著眼睛抬頭，一手扶著後頸。林閱注意到了我，為我遞過來紙巾，我接過來，塞住了自己的鼻腔，這才敢低下頭來。
「最近上火了？還是被這個噪音煩躁的，怎麼會突然流鼻血了？」林閱側著頭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放下手上的機器，又陷入了莫名的沉思。
四
鏡子最近會偶爾消失不見很久，然後又突然出現，迅速地為我閃現一整遍它消失這段時間裡，我的很多思想的映像。不過，映像里越發多地表演著別人的故事了，至少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有的人生活在很小的家庭里，很幸福；有的人推崇著暴力和侵犯，隨時可能幻化成虎狼一樣的禽獸……
我怕鏡子終有一天會消失，所以我想辦法回憶了鏡子里演繹過的所有故事，儘力把他們記錄下來。家裡江東頭的那份田地上這幾年收成並不好，我把好久之前已經枯死的葡萄藤埋在了這畝田底下，等它腐爛，或許可以給土地幾分滋養。
二十歲那年，家裡親人生病了，所以我只好放棄了城裡的工作，回來接繼農活。林閱和我並沒有什麼告別儀式，只是在走之前的一晚上一起在街頭邊走邊分著喝完了一整瓶酒。我也並沒有什麼遺憾的感覺，畢竟城市生活在鏡子里總是有幾分莫名其妙。
家鄉的河裡常常漂著死鴨死雞，在那個小缺口處堆積了各種顏色的垃圾袋，河水看起來並不臟，也沒有什麼異味，卻讓人終究喪失了在裡面躺下去的勇氣。
很久以後，鏡子終究不見了，不過它不是突然消失的。只是，鏡子里不再只有我的生活，而是一個世界很多很多人，各式各樣的生活。我把它取下來打碎了，我不再需要它了。
茅舟 生活總會消失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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