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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耀福:女中神針:顧綉

顧綉享有「畫綉」之譽,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驚嘆其「技至此乎,……非人力也」,文學家陳子龍也稱其「天孫織錦手出現人間」。

上海老城廂露香園是顧繡的發源地。

顧綉代表人物的藝術素養和超凡技藝的完滿結合,使顧綉產生了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從明代延綿至今,四百餘年來丰采依舊。露香園雖已消失,但露香園誕生的這支藝術奇葩卻在松江依然燦爛。

案前的這本《松江歷史文化概述》,是我在松江採訪時《松江報》總編吳紀盛贈予的。翻開那絳紅色的布紋封面,閱讀字裡行間,我頃刻為松江的悠遠歷史深厚文化所迷醉。且不說昔日如雷貫耳的陸機、董其昌,也不說當代蜚聲中外的施蟄存、程十發,僅松江的「衣被天下」四個字,便足以讓歷代文人歌詠不絕。宋代朱克柔緙絲「精巧疑鬼工」,元代黃道婆開創棉紡織新天地,如今松江綉女傳承明代顧綉……絢麗多彩,讓人目不暇接。

被譽為「女中神針」的顧綉,發端於上海老城廂露香園。

宋代朱克柔緙絲

露香園遺韻

少年時,每次在上海老城廂的彈硌路上走街穿巷,看到路牌上「四牌樓路」、「大境閣路」、「露香園路」……我都會聯想翩翩,這些地名的背後一定有著傳奇故事,或豪邁或凄美或悲壯或哀艾,委婉悱惻,攝人心魄,如同一本古老的線裝書,相對「十里洋場」更為悠遠。在以後的年歲里,我陸陸續續知道了這些地名背後的許多傳說,果然是那麼動人,那麼流韻深長。露香園顧綉便是其中精彩的一闋。

明代文學家譚元春(1586-1631)在《顧綉考》中曰:「上海顧綉,女中神針也。」清代劉鑾在《五石瓠》中把顧綉與宣德窯器、宜興時大彬陰用卿紫砂壺、京師米家燈、湖州陸氏筆等並列為明朝京官和地方雅士所珍貴的寶器。同治《上海縣誌》將顧綉列為上海八大著名服用物產之一。明清時期,顧綉風靡大江南北,飲譽京師,聲譽甚高。

顧綉享有「畫綉」之譽,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1555-1636)驚嘆其「技至此乎,……非人力也」,文學家陳子龍(1608-1647)也稱其「天孫織錦手出現人間」。顧綉將中國宋以來的刺繡藝術,推向新的高峰,「人爭寶之」。以韓希孟為代表的顧綉傳世實物,文化藝術內涵深厚,被作為文物珍品為各大博物館所收藏。

韓希孟《洗馬圖》

顧繡的發源地露香園,是在萬竹山居的基礎上擴展的。明代道州(今湖南道縣)太守顧名儒卸任歸來,在上海城內西北購地建園,稱「萬竹山居」。此園背竹面山,軒闌通敞,東有修廊曲折而下,天上新月初升時,在此閑憩,頗具雅趣。清代文人張春華為這山居作詩曰:「甃石成檯面翠巒,微風細戛玉珊珊。修廊月夜看疏影,涼送山房竹萬竿。」顧名儒其弟顧名世中進士後,官至尚寶司司丞,職掌皇家的玉璽、符牌、印章之類,官銜雖不大,職責卻重要。顧名世晚年歸居故里,買下與萬竹山居相鄰的土地營造園林。相傳在建園挖池時,無意中得一石,洗凈後見上面鐫刻元代書畫大家趙孟頫的篆書「露香池」三字。顧名世喜出望外,便取園名為「露香園」。露香園建園歷時10年,耗銀數萬兩,佔地40畝,在上海與豫園、日涉園合稱「明代三大名園」。

明朱察卿所撰的《露香園記》描繪了園中景觀:「堂之前大水可十畝,即露香池,澄泓渟澈,魚百石不可數,間芟草飼之,振鱗捷鰭食石欄下。」園中布局以露香池為中心,四周以建築為景:露香閣、碧漪堂、阜春山館,分鷗亭、獨莞軒、積翠岡、青蓮座、大士庵等。露香池內種植紅蓮,花開時,池水欲赤。登上凌空騰起的分鷗亭,從亭上可賞瞰露香池,可謂是「盤紆澶漫,擅一邑之勝」。

明代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1526-1590)在《游練川雲間松陵諸園記》中也對露香園讚不絕口:「精巧宏麗,殆不類人工……大概慕古圖畫家所謂仙山樓閣者。」王世貞認為露香園是依據古畫中山水樓閣所建,進入其中恍若進入蓬萊仙境。

明末,顧家頹敗,露香園成了崇明水師的營地。至清初,園中只剩「古石二三,池水畝許」。鴉片戰爭時期,官家在露香園設火藥庫,1842年火藥庫失火爆炸,露香園被夷為一片平地,從此匿跡。

在今天的上海老城廂人民路環內、老城隍廟西北,有兩條呈丁字相接的馬路,名「露香園路」和「萬竹街」,它的周邊還有青蓮街、阜春街等。從這些路名中,我們仍可依稀感受到方圓之中的明代露香園、萬竹山居、阜春山館、青蓮座的遺韻。1911年,在「萬竹山居」舊址上,建造了「萬竹小學」。蔣介石之子蔣經國、蔣緯國曾在萬竹小學就讀。在萬竹小學就學的還有周培源、陳秋草等。這所學校現在是上海的一所實驗小學。

江南多園林。上海地區現存的明清園林中,老城廂的豫園、嘉定的秋霞圃、古猗園、松江的方塔園、青浦的曲水園都很精巧秀美。露香園當年在上海老城廂與豫園、日涉園並稱「三大名園」,可見也不比這些江南園林遜色多少。露香園還因為它的物產聞名遐邇,「綉精墨雅芥成蔬」,這是清代文人秦榮光(1841-1904)在《上海縣竹枝詞》中對露香園物產的高度概括。

這其中的「綉」,即中國第一名綉——「顧綉」。

顧綉,明清時期曾風靡全國,堪稱「無綉不姓顧」。「顧綉」幾乎是當時天下刺繡之通名,以後發展起來的蘇綉、湘繡、蜀綉、粵綉等,都曾得益於顧繡的技法。

顧家女子善刺繡

露香園主顧名世「性好文藝」,藝術素養甚高,在他的熏陶下,顧家女眷也善丹青書畫,精女紅,尤擅刺繡。

據明代崇禎年間《松江縣誌》記載:「顧綉,斗方作花鳥,香囊做(作)人物,刻劃精巧,為他郡所未有。」明代松江畫派代表人物董其昌稱顧綉「精工奪巧,同儕不能望其項背」。

有史可考的顧家最早的善刺繡的女子,應是顧名世的長子顧匯海之妾繆氏。繆氏善綉,不綉香囊、衣帶等日用品,喜綉宋元名家書畫。明崇禎年間,姜紹書在《無聲詩史》中稱,繆氏「刺繡人物,氣韻生動,字亦有法,得其手制者,無不珍襲之。」清康熙年間,松江狀元戴有祺(?-1711)在《尋樂齋詩集》中也稱顧綉始於繆氏。

史料上並無多少關於繆氏的記載,歷來史籍都稱其佚名,生卒年月不可考。藝術鑒賞家高伯瑜(1915-1997)稱,繆氏名液,蘇州人,「少時寄食在田宏寓家。隨其女田瑜學綉,後田瑜入宮,液每為之代綉。」也許因此話,後人中有傳說繆氏的刺繡「傳自內院」。

繆氏嫁入露香園後,繼承宋綉技藝,並把她在娘家學得的刺繡技法大膽創新,精益求精。

我國古代刺繡以宋綉為最著名。明代屠隆(1543-1605)在《畫箋》中稱:「宋之閨秀書,山水人物,樓台花鳥,針線細密,不露邊縫,其用絨一二絲,用針如發細者為之,故眉目畢具,絨彩奪目,而丰神宛然,設色開染,交書更佳,女紅之巧,十指春風,回不可及。」

因此,一般閨閣中人輕易不敢效法宋綉。繆氏進入顧家後,家中珍藏的宋元名家字畫以及供奉的佛像神鵰等逼真形態使她視野頓時開闊。她在繼承宋綉劈絲、配色和針法等優秀傳統的基礎上,融入自己對事物的觀察和藝術感覺,創造了既富質感,又氣韻生動的露香園顧綉。

繆氏能綉人物,也能綉山水、花卉,綉品形象栩栩如生,尤以佛像最受人讚賞。清代戴有祺在《尋樂齋詩集》中詩詠「繆氏綉佛」:「鬚眉老少各不同,笑語歡然並超忽」,「青蓮花下揚靈旗,微風過處欲飄舉」。

韓希孟《葡萄松鼠圖》

在顧繡的發展史上,造詣最高,最具代表性的,是顧名世次孫顧壽潛之妻韓希孟(又名韓媛)。韓希孟喜愛畫畫,通曉國畫六法:氣運生動,骨法用筆,應物寫形,隨類敷彩,經營位置,傳模移寫。她所畫花卉綽約有姿,艷麗多彩。韓希孟更善刺繡,自號「武陵綉史」。她將畫法運用於刺繡,在針法與色彩運用上獨具巧思,提高了顧繡的藝術品格,顧綉由此稱「畫綉」。韓希孟的丈夫顧壽潛,字旅仙,別號綉佛主人,能詩善畫,是大畫家董其昌的學生,對顧綉情有獨鍾。夫婦倆心氣相投,窗前月下共同探索刺繡藝術,在繼承繆氏刺繡技藝基礎上大膽革新創造,使顧綉達到全新的高度。明末文學家陳子龍稱讚韓希孟的作品:「若韓繡花鳥草蟲,生氣回動,五色爛發,即薛夜來、蘇蕙蘭未能妙詣至此。」

韓希孟所綉山水、人物、花鳥已達到「無不精妙」的程度。故宮博物院藏有她的《宋元名跡冊》十餘幀,其中的《葡萄松鼠圖》、《洗馬圖》、《白鹿圖》、《扁豆蜻蜓》等均為精品。作品讓人分辨不出是綉還是畫。

韓希孟的《宋元名跡冊》之所以成為數百年來難得的珍品,其丈夫顧壽潛在題跋中所言極是:「贗鼎餘光,尤令百里地無寒女之嘆。第五彩一眩,工拙亦淆。余內子希孟氏別具苦心,常嗤其太濫。」韓希孟苦心孤詣,為綉這方冊,她講究到心情不好不綉,天氣不好也不綉。「風冥雨晦,弗敢從事;往往天晴雨霽,鳥悅花芬;攝取眼前靈活之氣,刺入吳綾。」每幅作品「覃精運巧,寢寐經營。窮數年之心力矣。」

崇禎七年(1634)春,韓希孟的《宋元名跡冊》完成後,顧壽潛十分得意,喜不自禁請人來露香園賞玩。「甲戌春……匯作方冊,觀者靡不舌撟手舞也。見所未曾……宗伯董師(董其昌),見而心賞之,詰余:『技至此乎』?」顧壽潛在《宋元名跡冊》的題跋中,記載了此次文人雅集,可見其欣喜之心境。

韓希孟《湖石花蝶》

韓希孟的精湛技藝深得董其昌的讚歎,董其昌在《韓希孟繡花卉蟲魚冊》跋中寫道:「觀此冊,有過於黃荃父子之寫生,望之似書畫,當行家迫察之,乃至為女紅者,人巧極天工,錯奇矣!」驚嘆韓氏作品氣韻生動,精妙勝於書畫名家。清代順治九年進士郭棻也對《韓希孟繡花鳥冊》讚不絕口:「近世有蘇郡顧氏出,始作畫幅。凡人物、翎毛、花木、蟲魚之類,深淺濃淡,無不如意,亦無針痕縷跡,使人不辨為綉為畫也。」韓希孟的刺繡作品有奪丹青之妙、享翰墨之芳之譽。

韓希孟之後,顧名世的曾孫女顧蘭玉得繆氏、韓氏親授,將顧綉技藝得以傳承。顧蘭玉24歲喪夫,政權的更替,家境的變遷,生活的窘迫,迫使她以女眷刺繡維持生計。顧蘭玉設學館授徒,將家傳秘技無保留外傳,使上海周圍女子以顧綉謀生,時間長達幾十年。期間,各地商人紛至沓來,高價收購顧綉作品,顧綉庄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寧、蘇、杭一帶風靡一時,只要說到綉品,無不稱顧綉。清嘉慶《松江府志》記載,顧蘭玉「工針黹,設幔授徒,女弟子咸來就學,時人亦目之為顧綉。顧綉針法外傳,顧綉之名震溢天下」。

在中國千年刺繡史中,能以自己的姓氏冠名的綉藝品種可謂鳳毛麟角,顧綉是其中的佼佼者。

顧繡的藝術神韻

顧綉興盛於明末清初,是有其歷史原因的。

明中晚期,朝廷宦官弄權,朋黨相爭,政治黑暗,統治階層腐敗昏庸。南方一些士大夫不願捲入官宦、朋黨之爭,或棄官返鄉,或明哲保身。仕途失意使他們愛好琴棋書畫,追求高品位的閑雅生活,以此獲取精神上的慰藉,「以耽情詩酒為高致,以書畫彈棋為閑雅,以禽魚竹石為清逸」。顧綉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脫穎而出。它以精妙的刺繡手法,表現宋、元時期字畫的神韻,其高潔的藝術品位,為文人士大夫所追求,順應了時代的需要,從而使顧綉藝術譽滿大江南北。

顧綉因其獨特的藝術神韻被譽為「絲中崑曲」。

顧繡的藝術神韻首先因為它是畫綉。

顧綉之所以能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刺繡藝術史上佔有重要一席,與刺繡者的文化素養和藝術造詣密切相關。顧綉是綉藝與文人畫結合的產物。綉者懂畫、會畫,畫意綉理結合,相得益彰。

韓希孟是顧綉中最具代表性的傑出人物。她在繪畫上的造詣以及對畫中內涵的領悟,為她將畫意融入刺繡藝術之中,創作出精美綉品奠定了基礎。

韓希孟《米畫山水圖》

創作一幅優秀的顧綉作品,選擇題材至關重要。明後期畫壇以模擬古人為風尚,顧氏家眷在風靡當時江南的松江畫派畫風的熏陶影響下,選擇高雅的著名畫作為藍本,使顧綉佳作連連,為世人交口稱譽。韓希孟搜訪宋元名跡,摹臨宋元大家畫作,歷經數年,匯成《宋元名跡冊》,就是最為典型的事例。韓希孟的《洗馬圖》仿趙孟頫風格,《女後圖》摹宋畫風格,《米畫山水圖》仿米芾筆法,《花溪漁隱圖》仿元代王蒙筆法……《白鹿圖》、《松鶴圖》、《群魚戲藻》、《喜慶新歲》等作品亦皆有清新奇妙意境的圖畫真跡。

韓希孟《花溪漁隱圖》

中國刺繡分為欣賞綉和實用綉兩大類,顧綉便是出於大家閨秀的純粹的欣賞品。欣賞繡起源於宋代,當時皇宮內設文綉院,掌管刺繡。宋徽宗時,皇宮設立綉畫專科,彙集全國各地綉工以工筆花鳥為藍本進行刺繡,並運用各種針法極力模仿繪畫的筆墨技巧。董其昌在《筠清軒秘錄》中曾讚美此種畫綉:「宋人之綉,針線細密,用絨止一、二絲,用針如發細者為之;設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得深邃之體,人物具有瞻眺生動之情,花鳥及綽約之態;佳者較畫更勝。望之三趣具備,十指春風,蓋至此乎?」

顧綉亦綉亦畫,畫綉結合,繼承了宋繡的特點。徐蔚南在《顧綉考》中所記「故世被稱顧綉之巧,謂為寫生如畫,他處所無,名之曰畫綉。」這正是顧綉最為獨特之處。顧綉有時先在底面上施以墨彩,再綉邊線表現物體形象;有時則在綉品上加畫,所謂「以針代筆,勾畫自如,凡筆之不足,則針能獨到,以線代墨,點染渾成,凡墨有暈缺,則線能補齊」。以韓希孟《宋元名跡冊》為例,韓希孟將傳統針法與繪畫筆法、技巧有機結合,以針代筆,使綉品藝術能依繪畫「六法」的變化,顯現其豐富多樣性。

顧繡的藝術神韻是由其獨具特色的豐富針法來表現的。

顧綉針法隨題材而變,表現力強。據《顧綉考》所載:「露香園顧綉,據稱得之內院,其擘絲細過與,而針如毫,配色則有秘傳,故能點染成文,不特羽毛花卉,巧奪天工,而山水人物無不逼肖活現。」顧綉擘出細於頭髮的彩絲,運用如毫細針,以繁複多變的針法,表達畫者的風格。顧綉常用有齊針、套針、搶針、摘針、花針、鋪針、虛實針、刻鱗針、披扣針、打子針、別梗針等數十種針法,多變的刺繡針法,使作品中無論人物、花鳥、山水、草蟲都生機盎然。針腳細膩,以致無針痕縷跡,使人難辨其是畫還是綉。如韓希孟的《葡萄松鼠圖》中用「極細的水路套針分莖,以符合葉脈生長的形態」;並採用花絞線用套針綉制松鼠的茸毛,藉助絲線光澤的變化,使松鼠茸毛蓬鬆、光亮,給人以靈動之感;葡萄藤葉枝幹,均飾以外輪廓線,便畫面更顯立體感,達到繪畫所不能的藝術效果。韓希孟在《米畫山水圖》中,用套針、斜纏針等不同針法,在高33厘米、寬25厘米的白色綾地上,根據近水遠山的透視關係,表現出山水雲天虛無縹緲、似有若無的意境,描繪了一幅雲霧飄裊、漁帆點點的江南山水畫。

韓希孟《藻蝦》

顧繡的藝術神韻與她的獨到的配色藝術也密不可分。

為使綉品古樸雅緻、艷而不俗,顧繡的花線色彩有千餘種之多。據崇禎年間《松江府志》記載:「初有大紅、桃紅、出爐銀紅、藕色紅,今為水紅、金紅、荔枝紅、橘皮紅、東方色紅。初為沉綠、柏綠、油綠,今為水綠、豆綠、藍色綠。初為竹根青翠藍,今為天藍、玉色月色淺藍。初有丁香、茶褐色、醬色,今為墨色、米色、鷹色、沉香色、蓮子色。初有緇皂色,今有鐵色、玄色。初有薑黃色,今為鵝子黃、松花黃。初有大紫,今為葡萄紫。」這些五彩繽紛、琳琅滿目的絲線,為顧綉提供了豐富的色彩基礎。顧綉將如此多彩的色線劈成細於發的絲線,最細的一根可劈成絲線的1/48,用針如毫,針孔長僅0.35毫米,寬0.2毫米,無針孔痕迹,使綉品薄平如紙,深淺濃淡暈染自然,給人以不是圖畫勝似圖畫的藝術美感。顧綉間色暈色、補色套色,採用正色之外的種種中間色線,更形象地表現山水人物、蟲魚花鳥,使作品產生了層次豐富的色彩效果。韓希孟刺繡的《葡萄松鼠圖》可謂成功運色的典範。松鼠茂密蓬鬆的茸毛、活潑靈巧的身姿、炯炯有神的眼睛、垂涎欲滴的神態和松鼠的警覺機敏,在多變的針法和繽紛的色澤中,被刻畫得妙趣天成。綠坡的草苔、藤蔓的紋理、扭曲的枝幹,甚至葡萄被蟲蛀的藤葉都在刺繡中被表現得形態逼真。韓希孟以她對色彩神奇感覺,巧妙地用深綠、淺綠,深黃、淺黃,深藍、淺藍,月白和赭石色,大膽地將反差明顯的顏色結合使用,如:把葡萄設色為藍和赭石色,這兩種對比色相互結合,藉助長短參差的套針刺繡,充分地表現出顆顆飽滿的葡萄不同成熟度的質感。

此外,為了表現顧繡的藝術神韻,在刺繡用料上也不拘成法。除蠶絲外,顧綉還用頭髮、馬鬃、雞尾毛和扁金線等材料,以求作品逼真韻致。發綉又稱墨綉,是用人的頭髮代替綉線刺繡,中國古代在南宋已有此工藝。據朱啟鈐《存素堂絲綉錄》和徐蔚南《顧綉考》介紹,明代顧綉深得「唐宋發綉之真傳」。顧壽潛在題韓希孟發綉作品時,稱讚韓希孟的發綉技藝「茲本發綉極工,人物眉目懸針,衣紋絲絲有筆,可為後學模楷。」現藏遼寧省博物館的明顧綉《七襄樓發綉人物圖軸》即是韓希孟發綉精品,畫幅中人物線條細若遊絲,了無綉跡,巧奪天工。

顧綉「古來一技神絕」,綉品費工費時量少質高,一幅作品往往要曆數年才完成。當時的綉品屬士大夫、文人雅士欣賞饋贈之物。韓希孟的刺繡在當時得到董其昌等著名藝術大家的讚賞,被稱之為「韓媛綉」,為世所珍。

「風格典雅、色澤古樸、亦畫亦綉、有如暈染、氣韻生動、自然渾成。」當代顧綉傳人戴明教歸納的二十四個字,是對顧綉藝術特點透徹概括。

顧綉代表人物的藝術素養和超凡技藝的完滿結合,使顧綉產生了攝人心魄的獨特魅力,從明代延綿至今,四百餘年來丰采依舊。

露香園雖已消失,但露香園誕生的這支藝術奇葩卻在松江依然燦爛。

珍貴的顧綉藏品

四百多年來,顧綉歷經歲月滄桑流傳下來的作品,堪稱藝術奇葩。

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有:明韓希孟繡的《宋元名跡冊》、明顧綉《十六應真冊》,明末清初的顧綉《羅漢朝觀音圖軸》、《相國逍遙圖軸》、《五十三參圖冊》,清康熙、乾隆年的顧綉《竹林七賢圖軸》、《圍獵圖軸》、《獵鷹圖軸》、《一鷺芙蓉圖》、《漁樵耕讀圖軸》、《覓葯圖軸》、《金剛經塔軸》、《花鳥草蟲圖冊》等。

顧綉《竹林七賢圖軸》

遼寧省博物館收藏的韓希孟顧綉幾乎每件都是精品,藝術水平極高。這些顧綉多系北洋軍閥時期以收藏織綉聞名的政界名士朱啟鈐的藏品,並被朱啟鈐的著作《存素堂絲綉錄》所記載,如韓希孟綉《七襄樓發綉人物圖》、《董題彌勒佛像圖》、《花鳥圖屏》、《花鳥冊》、明顧綉《射獵圖》、《芙蓉翠鳥》等。

上海博物館收藏有傳世顧綉最早的作品:《東山圖》,有專家認為是繆氏於崇禎五年(1632年)所綉制,有董其昌題款。藏於上海博物館的韓希孟在明崇禎十四年(1641年)所繡的《花卉蟲魚冊》,《湖石花蝶》、《絡緯鳴秋》、《游魚》和《藻蝦》等四幅綉品極為精美。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有明顧綉《八仙慶壽屏》、清顧綉《桂子天香圖軸》等。

南京博物院藏有明顧綉《南極呈祥圖》。

蘇州博物館藏明顧綉《杏花村》、清顧綉《十八羅漢冊》。

鎮江博物館收藏有清顧綉《鶴銜靈芝圖軸》。

當今各大博物館所珍藏的昔日顧綉作品,已成為十分珍貴的文物。

蘇州博物館藏明顧綉《杏花村》

松江博物館所藏顧綉,雖無歷史遺珍,但源自松江當代藝人的作品也件件精湛。如戴明教綉制的《仕女圖》,戴明教等監製、朱慶華、富永萍等綉制的仿元趙孟頫《吳興清遠圖》和仿董其昌書法《頌韓媛顧綉款》,吳鐵華設計、錢月芳、張達華等綉制的《布袋和尚》、《竹馬歡顏》、《猴子撈月》,劉建民設計、富永萍、高秀芳、吳樹新等綉制的《雙鶴圖》、《竹雀圖》、《六尊者像》等,色線之間流淌著典雅的遺韻。

戴明教《仕女圖》

顧綉作品近些年也在市場上頻頻亮相。在2005年中國嘉德舉辦的「錦繡絢麗巧天工——耕織堂藏中國絲織藝術品」春拍會上,參拍的顧綉有明韓希孟綉《花鳥冊頁》(八開)、明《松鹿圖》、《焚香禱月圖》、《群仙祝壽圖》、《君臣圖》、《出相圖》、《四季花鳥圖四屏》(四屏)等多幅精品,其中明代韓希孟綉《花鳥冊頁》以165萬元成交,張學良將軍定遠齋舊藏的《君臣圖》和《出相圖》分別以77萬元和44萬元成交。儘管其成交價與書畫、陶瓷等熱點藏品相比,算不上令人咋舌,但已顯現投資者對顧繡的青睞。

顧繡的傳承

清末,顧家日趨頹衰,逐以女眷刺繡維持生計。自此顧綉由閨閣女紅轉向作坊商品綉,眾多的綉品湧向市場。綉庄生產的綉品,畢竟不同於閨閣刺繡,雖然都是手工製作,但因綉品需求的對象和綉女追求的目的不同,那時的綉品雖有藝術品,但更多的卻已淪為商品,藝人同時成了匠人。

顧繡的商品化,一方面使顧綉技藝在民間廣為傳播,為大眾所掌握;然而正因為這種大眾化,以至後來綉庄泛濫,仿作遍地,使原本為藝術品的顧綉不可避免地從高雅走向低俗。此時的顧綉,雖繼續保持著以針代筆、以線代墨,綉畫結合的風格,但無論是刺繡藍本的選擇還是綉工和色彩的搭配,與早期作品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露香園顧綉逐趨湮沒。

前不久,筆者在浦東三林的地方史志上讀到:清康熙年間,書家張集時住三林,見顧蘭玉因夫君張來英年早逝年輕守寡,家境清寒,心生照顧之意。顧蘭玉寄住張集居所「念祖堂」,在「念祖堂」後西齋「靜心多妙」室廣招弟子,傳授顧綉技藝。顧綉在三林傳播,日後逐演變為三林刺繡。

據《松江歷史文化概述》記載,顧蘭玉離開三林後,流落松江民間,定居於松江秀野橋西畔,年七十而卒。

清道光年間出生的松江人丁佩對顧繡的傳承和弘揚也作出了卓越貢獻。丁佩精於刺繡,通於畫理,其著作《綉譜》對顧繡的製作、鑒賞,作了精闢的闡述和概括,被稱作中國第一部刺繡文化專著。以後世人品評顧綉藝術,皆以《綉譜》為準繩,丁佩也由此被譽為對顧綉「心知其妙而能言其所妙者」。

顧繡的影響波及江南蘇、寧、杭地區。1914年,近代實業家張謇在江蘇南通創辦女紅傳習所。蘇州沈壽應聘來到南通,擔任了所長兼教習,傳習所第一期招生二十餘人,以後逐年增加,學制也逐漸完善。沈壽在南通「授綉八年,勤誨無倦」(張謇語),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沈壽的顧綉珍品《耶蘇像》被中國政府送展後,榮獲金獎。

松筠女子職業學校年刊

顧綉輻射江南蘇、寧、杭地區,又反哺松江,上世紀20年代,松江妙嚴寺塔旁,慈善機構「全節堂」開設松筠女子職業學校,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均設「女子刺繡班」,還專門請了沈壽的弟子宋金齡授藝。班上有一個名叫戴明教的13歲女孩。正是她,後來成為新中國顧繡的第一代傳人。

戴明教(右)

戴明教在松筠女校學習了九年,半學文化,半學顧綉,特別學習了素描、色彩、寫生等美術繪畫專業的基礎課,為其日後在綉藝上能夠達到畫綉一體的藝術境界打下了基礎。

上世紀30年代,松筠女子職業學校毀於日軍侵華戰火,學校南遷,刺繡班被迫解散。但女校已有100多名女生畢業,戴明教們接薪傳火,肩負著顧綉發展史上的重要傳遞。松筠女校開辦時間不長,卻為顧綉藝術的傳承奠定了基礎。

1972年,在國家領導人關於挖掘、發展中國傳統工藝美術品的指示下,松江工藝品廠聘請戴明教授徒傳藝,恢復顧綉生產,使顧綉在松江重新問世。那時的松江顧綉作品以饋贈國際友人為目的。據《松江縣工業志》記載,當年松江工藝品廠戴明教口傳身教,培養了十多位弟子,創作的500多幅作品遠銷24個國家和地區。

獲得新生的松江顧綉延續和發揚著傳統顧繡的藝術特色。新一代的綉工都經過繪畫和色彩的培訓,每綉一件作品都配備專業畫師選描畫本,以保持畫綉特點。

1989年5月,松江博物館舉辦「顧綉藝術展」,向世人介紹顧繡的歷史和新生。展覽中展出了大量新作,尤其是精彩的現場表演讓所有關注顧綉傳承的人士感到欣慰。《顧綉藝術展》後,新創作的《仿趙孟頫吳興清遠圖》、《仿倪瓚漁庄秋霽圖》、《日本仕女圖》、雙面綉《群魚戲藻圖》、《董其昌頌韓希孟綉款》等11幅顧綉精品被松江博物館收藏。其中,戴明教執針精繡的《日本仕女圖》,用針、用線、用色更是嚴謹考究,功力非凡。朱慶華、高秀芳等數名顧綉新秀耗時350天合作的《仿趙孟頫吳興清遠圖》,採用了單接、虛實、齊針、施針等針法,既傳統,又創新,各種針法與筆意畫境融為一體,巧妙運用絲線不同排列呈現出不同的光感效果,使畫面光色隨動隨變、變幻莫測。江南山水的靈秀飄逸在作品中充滿韻味。

1991年,年屆70高齡的戴明教,終因眼力不濟而退休在家,她發展了顧綉中的新品種——雙面綉,還專門口述了「顧綉針法」,請兒子將她的口傳整理記錄成《顧綉針法初探》文稿。

名師出高徒,當年戴明教帶出的新人事業有成,時至今日,其中一部分人仍在孜孜不倦地從事綉藝。

2013年1月,《天香》作者王安憶等在松江欣賞顧綉

薪火相傳,顧綉將因為更年輕的當代綉女而繼續發展,生生不息。

在松江博物館內,我與傳承四百多年的顧綉面對面,柔和的燈光下,當代顧綉傳人的作品,清淡蕭疏瀟洒飄逸,默默地向我敘說這一精湛藝術在歷史長河中的沉浮演變,更以其獨特魅力顯現她的典雅,預示她的蓬勃生命力和美好前景。

(本文選自拙著《海上尋珍》文匯出版社2010年5月版,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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