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隨感 略說「知人」
中國有句俗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了解人難,難的是了解人內在的品德。偽劣商品難辨,因為它有迷惑人的包裝;偽善小人難識,因為它有欺騙人的假言。而知人之難,並不只在於識別偽善小人,還在於人性之複雜——說假話有時是為了怕傷人,迴避真相有時是為了保全真情,豈能一概否定?所以,中國古代把「知人」當成最高的智慧,《書經》說「知人則哲」,《老子》說「知人者智」。
知人涉及擇友,知人方能交友。《文中子》說:「君子先擇而後交,故寡尤;小人先交而後擇,故多怨。」《戰國策》江乙說:「以財交者,財盡則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擇友,當擇其德,唐孟郊《審交》詩:「種樹須擇地,惡土變木根。結交若失人,中道生謗言。君子芳桂性,春濃寒且繁。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莫躡冬冰堅,中有潛浪翻。惟當金石交,可與賢達論」——這些都是擇友的經驗之談,經過、見過、受過,才總結出來的。
知人涉及育人,知人方能發現人才、培養人才。孔子是最了解自己學生的。子夏三年喪畢,去見孔子,孔子給他琴,讓他奏樂。子夏拂弦,侃侃而樂作,然後說:「先王制禮樂,我不敢情緒低落,彈奏得過於壓抑。」孔子說:「子夏夠得上是君子。」閔子騫三年喪畢,也去見孔子,孔子也給他琴,讓他奏樂,閔子騫拂弦,切切而悲作,然後說:「先王制禮樂,我不敢忘記悲傷,彈奏得過於歡樂。」孔子也稱讚他是君子。子貢很是奇怪,問孔子:「他們兩人情況完全不同,您怎麼都誇他們是君子呢?」孔子說:「閔子騫哀未盡,彈奏時自然流露哀傷,但他能用禮來論斷這哀傷。子夏哀已盡,彈奏時自然顯得平靜,但也仍能用禮來闡發這平靜,所以我說他們都是懂禮樂的君子,難道不可以嗎?」這個故事自然首先說的是感情、音樂與禮儀的辯證關係,可是更深刻的意義,在於孔子了解自己的學生。同樣三年喪畢,孔子從音樂中知道他們一個哀未盡,一個哀已盡。孔子知道他們既能用真實的情感來彈奏,又能把這種情感加以理性的解釋。像孔子這樣細膩的老師,怎能不培養出優秀的七十二弟子?可是,社會越來越複雜,老師了解學生的一時一事,又怎能了解學生的一世?
知人涉及選賢,知人方能善任。劉邦稱帝後,在洛陽南宮置酒,宴席之上,他問群臣:「我所以能得天下,是因為什麼?項羽所以失天下,又是因為什麼?」臣子們的答覆,他都不滿意。最後他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有天下也。項羽唯有一范增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這個故事首先說的是用人,嫉賢妒能,唯愚是舉,當然是勝利之大忌;可是,用人首先在知人,劉邦若不能把張良、蕭何、韓信的德才了解得那麼透徹,把他們從芸芸眾生中挑出來,焉能任用他們建功立業?
知人確實很難。人們常說多數人「心裡有桿秤」,又說「日久見人心」。陸遊有兩句名言:「萬事不如公論久,諸賢莫與眾心違。」然而欲知真相,公論尚需長久;欲曉一心,還要先見眾心,這都是不容易的。有時候,急於結交和用人,等不得那麼久,一旦交友不慎或任人不淑,吃虧、誤事、受氣、遭罪,哭都來不及。所以就有發明「測謊器」、動用「特異功能」來分辨人好壞的夢想。只是高科技雖已有可能「克隆」人,要從人的心裡掏出真偽、優劣來,恐怕一兩代人還等不到。唯一能依靠的,是修養出衡量人的自身境界,把握好判斷人的正確標準,歷練出觀察人的犀利眼光。
知人是一種智慧,又是一種境界、一種素養。如何知人是難以定出一套範式的,但古人有些知人的經驗倒可以參照。先秦諸子中,莊子是大家公認看問題很透徹的,他提出以「九征」觀察人的經驗:「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智),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則不肖人得矣。」征是徵驗,所謂「九征」,就是把人放在最容易顯出真面目的環境下,多方面去考察他的各種品德。這可給賢能者以表現的機會,也可給不肖者以暴露的機會,最終能將賢與不肖分清。其實今人社會活動頻繁,環境轉化迅速,角色改變多端,安定之餘,局部的動蕩間或有之,觀察人的機會有的是,怕的是放鬆對人的全面考察而偏信言辭。
話說回來,交朋友、考學生、選幹部,都需要全面了解人,但又不能求全責備,以一眚掩大德;更不可憑一時一事甚至表面印象而存成見。人是複雜的,也是變化的,既夠不上大賢、也不至於不肖的人是大多數,可以稱為「眾」。唯其是「眾」,更要慎重對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不善於對待大眾,只能孤立自己。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其實,馬各有其用,何須都日行千里?僅僅識得千里馬,也還不夠;懂得各馬各用,更顯「伯樂」本色。
《 人民日報 》( 2018年01月15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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