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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羊羊:「我是野生動物的專職鏟屎官。」

周羊羊

小象君主編

周羊羊,原名周瀅/Katherine。生於中國,加州製造,現居波士頓。本科以學院最高榮譽畢業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獲得生態、行為與演化(Ecology, Behavior and Evolution)以及英語文學雙學位,目前正在攻讀塔夫茨大學卡明斯獸醫學院(Tufts Cummings School of Veterinary Medicine)的保護醫學碩士。

接受採訪的當天,周羊羊剛從實習單位海角野生動物診所(The Cape Wildlife Clinic)下班,穿著常年不變的牛仔褲,額前的碎發用一條髮帶綁起來。「工作的時候手上都是屎,頭髮掉到眼睛裡也沒法用手去撥。」她一邊解釋一邊把髮帶取下,「很多時候衣服和褲子上也都會被拉屎,我幹了兩星期了,還沒有被鳥拉屎到身上過,不錯。」

這個堅稱自己是「野生動物專職鏟屎官」的女孩子在過去的一年裡從赤道跑到北極,也從零海拔地區登上青藏高原,只為了看當地特有的生態系統。「感覺是時候休息一下,好好看看自己所在城市的物種了。」她伸了個懶腰笑著說。

象 = 小象君

羊 = 周羊羊

文學 + 生物 = 小象君主編

象:你的介紹里說你在大學裡修了生物和文學兩個專業。這兩個專業表面看起來毫無關聯,為什麼會想到要修這兩個專業?

羊:說實話一開始決定去修這兩個專業的時候還挺沾沾自喜的,覺得自己還挺獨特,應該沒什麼人同時修生物和文學的。結果上課上久了,發現英語課上好多同學是生物專業輔修英語的。其實歷史上也有很多有名的作家,同時或者曾經是醫生,比如魯迅。可能是因為學生物的人大多數對生命都抱著好奇、探索的心態,而生和死也是文學作品最喜歡關注的命題之一。所以學生物的人很容易就會對文學感興趣,反之亦然。

在Cape Wildlife Center幫助蝙蝠進食。周羊羊

選生物的原因是其實從有記憶起我就想長大了做動物學家,天天往野外跑。後來小學開始接觸寫作,覺得自己也很喜歡寫作,再加上作為一個城市裡長大的女孩子,我所有對野生動物的接觸就是通過閱讀動物類的書籍,就想當寫動物的作家。後來來到美國讀書,本來對於在美國讀文學我是抵觸的,因為要跟一群母語是英語的人競爭嘛。結果後來因為確實喜歡,就嘗試上了兩節英語文學的課,竟然沒掛(笑),就下定了主修英語文學的決心。當時選這個專業只是想圓自己的一個文學夢,結果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選了我們英文系海瑟教授(Ursula K. Heise)的課。她從文學的角度來探討人們是如何討論物種滅絕、氣候變暖等環境問題的。其實認真去看,很多關於環境保護的故事都用的是同一個模板。比方說,人們在講跟氣候變暖有關的故事的時候就喜歡用「氣候變暖導致世界末日,人類死光」之類的故事模板達到類似恐嚇的目的,而講物種滅絕的時候,就喜歡講「世界上最後一隻xx,比如旅鴿/袋狼/渡渡鳥」的故事來造成懷舊的效果。從上完那門課以後,我就對文學如何塑造人們想像中的環境特別著迷,也意識到storytelling在生物保護中的重要性,平時寫文章也會更加註意這方面。(在這裡要給教授打個硬廣:她唯一一本被翻譯成了中文的著作是《地方意識與星球意識:環境想像中的全球》,歡迎大家去看。)

周羊羊(左)在英語系的畢業典禮上跟海瑟教授深情告白……不是,是告別。周羊羊

象:所以也是抱著結合文學與動保這個想法加入小象君的嗎?

羊:其實早在我還沒想著主修文學的時候就意識到野生動物保護不能只靠圈內的小部分人,是必需要靠社會一起參與的,只不過原來不知道小象君這個公眾號,當時想的是自己開個公眾號寫關於國外動保的文章,不過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小象君的創始人之一小白兔,然後正好那時候小象君在招人,才知道原來不是只有我有這種想法。我覺得與其自己從零開始,倒不如加入小象君,幫助現有的公眾號做得更好,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在阿拉斯加的山巔買了二十塊錢的WiFi(山裡手機沒信號嘛),接受了靜姐(編:即小象君創始人JJJJ)的面試,從此成為了小象君的一員。直到今天我都還心疼那隻說了一句話就斷掉的二十塊錢Wifi……這一句話刪掉哈。直到今天我都覺得加入小象君是2017年做的最重要最正確的決定。加入小象君讓我在個人和職業方面都成長了很多,我很感激。

象:加入小象君以來,你寫過幾篇反響還不錯的文章,有什麼想說的嗎?

羊:當然要感謝讀者的厚愛哈哈哈哈。我想你指的主要是講Dr. Isabelle和好萊塢之獅那兩篇吧。(編:複習戳文後鏈接)這兩篇文章其實我都想寫很久了。Dr. Isabelle是2015年夏天從她那兒回來我就一直在琢磨,因為太震撼了,她在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做了這麼多的事。我特別想和更多人分享她的故事,後來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出來了。不謙虛地說,那篇文章受歡迎其實我不是特別意外,因為我花了兩年時間去想怎麼寫出這個故事。但是P22(註:好萊塢的美洲獅)那篇真是意外走紅,因為我當時忙著考試,沒怎麼細想,想到啥就寫啥了。這要特別感謝貓盟和果殼各位大大的carry。我是一直想把P22的故事寫給國內讀者看的,因為我所有的野保教育都在南加州,其中洛杉磯當地的野生動物種群就是我最直接的老師之一。所以我喜歡說自己是「made in California(加州製造)」,因為在來到UCLA以前我對野保的知識為零,我所有的知識和理念都是在UCLA里成型的。

周羊羊在貝里斯見到的第一隻美洲獅。周羊羊

洛杉磯是個特別好的城市,事實上整個加州都是特別好的州,因為他們允許美洲獅這種大型猛獸生活在他們的居民區附近。如果換在美東,可能早就被獵人打死了。雖然我很喜歡波士頓,但是我在東岸去樹比較多的地方,要穿橙色的警示衣防止獵人誤傷,在加州就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然後我的動保理念也是深受我們學校的大佬級教授Peter Kareiva和Jared Diamond的影響,Peter Kareiva就提倡保護城市附近的動物,人類和動物共存,這個和E.O.Wilson還有其他一些大佬的那種保護一整片森林誰也不準進去的 「pristine nature」 的idea是相反的。Jared Diamond和E.O.Wilson在上個世紀也有一場戰爭,Jared Diamond提倡的是island geography,就是好幾個連通的小棲息地比一整塊大棲息地更利於物種的保護。當然我非常欽佩E.O.Wilson,不過從我講的洛杉磯美洲獅的故事還有我的「學院派系出身」都會發現我更傾向於Kareiva和Diamond的理論。所以你會看到我的文章很少去寫那種「純美大自然」,更多時候是在動物和人類的生存中尋找平衡。俗話說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是野生動物的鏟屎官。」

象:你總是說自己的工作是給野生動物鏟屎,那具體是做什麼?

羊:就是鏟屎啊。我從大二起開始在野生動物診所做志願者,貝里斯、美國加州、還有包括現在麻省的兩個野生動物診所都待過。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鏟屎,鏟完了就給他們準備食物。很多人看到網上各種萌萌的野生動物視頻,想像我們(註:救助者)的工作就是天天跟野生動物cuddle。其實人家怕我們怕得要死,你想,站在野生動物的角度上,莫名其妙被人抓進來,關到一個暗無天日的籠子里,每天籠子被打開的時候都要被戳一針或者進行什麼手術,誰還萌得起來,他們都恨不得把你的手咬下來。除了給葯或者手術的時候,我們都會避免接觸野生動物,因為他們不喜歡和人類接觸,如果你有事沒事就去瞅他們一眼,他們天天看著你的臉會嚇得半天恢復不了。

周羊羊工作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病號拉的屎清乾淨。這是一隻紅尾隼的病房。周羊羊

做了這麼久的救助,最大的感觸就是所謂野生動物救助,說白了我們就是鏟屎官。我不太喜歡說自己做的是救助野生動物的工作,因為這樣說起來感覺好像我們是在拯救這些動物的生命,我們是施恩的。如果真的說有人拯救了他們的生命,那也是做手術的獸醫,和我是不搭邊的。而且實際上,我們能給予他們的幫助少之又少。救助野生動物太難了,通常救助過程中對動物造成的精神壓力遠大於你對他們身體狀況的治療。很多動物活著進來,我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他們能活著出去。

象:說到活著出去,你之前也提及了生命與死亡是你感興趣的課題。你在工作中會經常接觸死亡嗎?

羊:太多了。就拿我這次在Cape Wildlife Center實習來舉例,頭五天接收了三隻臭鼬、一隻隼、一隻加拿大鵝和一隻紅喉潛鳥,病情都超過我們的能力範圍,全部一送進來檢查過就決定安樂死了。只有一隻普通潛鳥送進來的時候就沒問題,只是外面天氣冷他被凍在了海灘上(別笑真事兒),吹了一天暖氣隔天就放回去了。還有一隻是家裡的貓抓了一隻老鼠,老鼠被主人送進來了,送進來的時候就是死的。除了這些,頭五天就接收了一隻eider(註:絨鴨)一直救助到現在,昨天晚上不曉得什麼原因也死了。也就是說,頭五天收了九隻動物,一周過去了,沒有一隻活下來。接下來的幾周狀況也是差不多的。

周羊羊(最右)實習過程中協助獸醫(最左)清洗一隻絨鴨。Cape Cod Times

象:動物送進來就要安樂死,會感覺到難過嗎?

羊:送進來就安樂死的動物,我一般不會特別傷心,因為能被送進來的基本上都是虛弱到人能夠抓住他們了,就算不是我們把他們安樂死,這麼虛弱的動物在野外也很難活下去。比較難過的是那些我們覺得還有希望,用盡辦法救治,最後卻還是安樂死的動物。我們今早安樂死了一隻小秋沙鴨,她在這裡待了快兩個月了吧,當時是胸口有兩個大傷口。獸醫手術縫合了傷口,好不容易胸口的傷口好了,結果她又在這期間感染了其他細菌,其中一隻腳的骨頭都已經融掉一小塊了。就像我說的,野生動物特別是某些鳥類太難治療了,你把他們關在籠子裡帶來的恐懼可能多過他們身體上的不適。很多因此免疫系統失常,或者自己傷害自己。醫好了一個病,另一個病又來了。這隻秋沙鴨我們照顧了兩個月,最後還是必須放棄,你想那麼多人那麼久以來的努力相當於都付諸東流了,能不傷心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就好比你寫一篇文章快寫完了,但老師說你字潦草把作業撕了讓你重新寫一遍。雖然你記得開頭和內容但你也懶得寫了,因為一篇文章花光了你所有精力,只差一個結尾,你卻要從頭來過。」只不過我們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象:這句話好像不是用在這種情況下的,不過你開心就好。)

Tufts Wildlife Center救助的小鴨子。周羊羊

象:死亡率這麼高,不覺得絕望嗎?

羊:一開始是會有,因為我當初對野生動物救助感興趣的原因肯定是想拯救更多生命嘛,恨不得拯救地球上所有的動物,所以看到安樂死的case總是覺得好像自己做的還不夠。不過慢慢地就發現野生動物救助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拯救生命,當然能拯救是最好的,但是更多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有幫助他們減輕痛苦。就像我說的,我更喜歡說自己是野生動物的鏟屎官,因為我們不是神,沒有辦法「救助」「拯救」所有的生命。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他們在這裡的時刻給予他們最好的照顧。就像我之前說的,我不覺得我們是在施恩於這些動物。相反,我覺得能跟他們這樣近距離接觸是我們受到的恩惠,現在不是很流行佛系什麼的嘛,我覺得我看待自己工作的方式就是很佛系這樣一個態度。他們來到診所是我們之間的緣分,讓我有機會去照顧他們。

加州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海獅,攝於2015年。周羊羊

象:有什麼契機讓你改變了這種想法嗎?

羊:有兩件事吧。有一年夏天我去了中美洲貝里斯的野生動物診所,當時他們救下來一隻小灰狐,是有一個人在路上看到她被一群小孩用石頭砸救下來的,但是救下來後又不知道她媽媽在哪裡,就只能把她送進診所人工餵養。但是當時獸醫就怕她太小,我們老給她餵奶,她不怕人不願意走了怎麼辦,然後也沒有媽媽教她怎麼打獵。半年後再去,她不但一直和人保持距離,而且無師自通學會了打獵。我是看著她被放回野外的。看著她從一個小毛球長大到順利放歸這個過程讓我對野生動物救助有了信心,至少對於這隻狐狸來說,她的生命軌跡是被完全改變了的。我覺得這個給我帶來的成就感,比保護一個地區的種群來得更大更直接。當然成就感這個是可能變的,但是目前來講,我就喜歡看到被救助的個體能夠成功回歸野外。

周羊羊提到的最終被放歸的灰狐從小baby(上)長成少年的樣子。周羊羊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在學校的野生動物診所做志願者的時候,發現每一個志願者對於動物的照顧都非常的細心。細緻到鋪籠子的床單上破了一個洞都要想辦法蓋上,免得動物不小心一爪子踩進洞里被床單纏住。特別是有一次我們有一隻烏鴉送進來,有一個志願者專門從柜子里找了各種玩具給他掛在籠子里,因為烏鴉很聰明,給他這些玩具他就不容易覺得無聊。我就印象很深刻,以前我只覺得我們的工作就是重複的鏟屎和清潔,沒有什麼腦力勞動,但是從那以後我會經常想怎麼樣可以讓我照顧的病號在住院期間更舒服。我現在最喜歡的是給水鳥做donut,donut是我們的叫法,其實就是給他一個舒服的墊子坐著,因為水鳥日常是待在水上的,突然給他們一個硬木地面,受力和在水裡不一樣,他們趴了一段時間後貼著地的那片肌肉或者骨頭容易受傷。有一次在診所工作的獸醫學生特別拜託我給他照顧的那隻鯡魚鷗做donut,因為我前一天做的donut鯡魚鷗很喜歡,一個晚上都坐在上面。我覺得對於我來說這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就很願意一直做下去。

實習期間送進來的一隻大黑背鷗和周羊羊給他做的donut。周羊羊

「野保讓我相信人性」

象:你不光做野生動物救助,也做了很多研究類型的野保工作。研究型和救助型的野保工作有什麼區別?作為過來人有沒有什麼建議給正在二者之間抉擇的同學們?

羊:首先無論是研究型還是救助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很窮。研究型的如果找對了項目可能資金會充裕點,但是救助型也是一樣的。我在的幾個救助中心都有個共同的特點,特別依賴捐助的資金和志願者的人力。只要救助中心愿意分享自己的成果,願意讓非專業人士參與進救助,一般都能得到社區的認可(community support)進而得到資金。

野保研究最吸引我的方面是可以到處跑,救助的話一般就在救助中心等動物出現。我去年跟著我們教授去了非洲的喀麥隆,相當於是開掛吧,因為進的保護區不是特別多外來的遊客去的,研究基地的設施也是剛剛建好,我們是第一批入住的學生。在營地里的生活真的跟世外桃源似的,沒有手機信號,唯一進來的方式是徒步,無聊了也沒有電給你玩遊戲或者上網,只能聊天。所以在營地的期間,我們和當地的學生、營地的幫工就是彼此唯一能說話的對象。二十多天後所有人都成了好朋友。

在喀麥隆的研究營地Bouamir。周羊羊供圖

我們所在的法語區,當地人都只會說法語,但是雖然語言不通,早上互相看到還是會很熱情地說Bonjour。我記得營地有一個幫工長得蠻好看(哈哈哈)但是有點害羞,不怎麼跟我們說話,於是有事沒事我就會去撩他一下。後來他看到我坐在篝火邊就會跟著坐下來,還教我一些簡單的法語單詞,像是「火」啊「鳥」啊之類的,可惜我現在都忘光光了哈哈哈。另外一個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我們洗澡的地方是在小溪邊上搭的一個簡易木板,要洗澡就拿水桶打溪水上來,然後男生女生洗澡的地方之間用一叢灌木擋住。有一天我的教授跟在我後面往洗澡的地方走,突然說「你掉了一件衣服」,我回頭一看,卧槽,我的內褲掉了。教授邊走過去邊笑著說我就當沒看見。我其實一般是個比較尊敬師長的人,但是從此以後我就把我那六十歲滿頭白髮的教授當同輩朋友看了,畢竟連你內褲都看過的教授還有啥不敢說的?野外研究真的能把不同文化不同年齡的人帶到一起,我覺得這是野外研究我最難放棄的一點。

在非洲的營地洗澡的設施。Morgan Barnes

最後,我覺得很多從事動保行業的人,多多少少有點厭世或者社交恐懼的感覺,就是不是特別喜歡人類,反正我自己是這樣的。但是自從入野保坑以後,我反而越來越相信人性而且越來越喜歡和人打交道了。除了我剛剛說的在喀麥隆的感受,我在其他地方也感受到無論哪種類型的野保,從事野保工作的人一般都特別熱心,只要你去問,一般沒有不回答的。而且從事野保的人很多都對其他生命有著同情心和同理心,很少會有那種很mean的,至少我很幸運暫時沒有碰到過。

象:最後一個問題了。2018年有什麼期待?

羊:在波士頓繼續好好生活。小象君也能繼續陪伴大家。

本文文字圖片均為原創,公眾號或其它媒體轉載請聯繫小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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