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正宏的李爾王是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仲代達矢
原文作者/張碧思朗讀者/雲隱
翻譯丨沈念
編輯丨Joy
關於《海邊的李爾》
小林政宏的第16部長片電影。主人公桑畑兆吉（仲代達矢 飾）作為演員在舞台與銀幕上活躍了半個世紀，並擁有自己的演員培訓班。曾經的大明星卻患上阿茲海默症，長女由紀子（原田美枝子 飾）與她的丈夫、兆吉曾經的弟子行男（阿部寬 飾）將其送入老人中心。然而，由紀子不僅逼兆吉寫下遺囑以控制其財產，還堂而皇之地出軌司機（小林薰 飾）。對此，瀕臨破產的行男只能違背良心對妻子言聽計從。唯一關心兆吉的，似乎只有因未婚先孕而被趕出家門的私生子伸子（黑木華 飾）……
小林政宏
導演略歷
小林政宏作為導演出道已逾二十年，至今都堅持以原創劇本描繪獨一無二的世界，在國內外都獲得了高評價，曾連續三年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07年自編自導自演的《愛的預感》勇奪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金豹獎。
仲代達矢
仲代達矢略歷
1932年生於東京。1954年在《七武士》中以群演的身份出道。那之後相繼出演《人間的條件》（59～61）、《用心棒》（61）、《切腹》（62）、《影武者》（80）、《亂》（85）等日本電影史上的經典作品。
仲代達矢訪談
Q：這部電影的劇本是小林導演以仲代先生為原型所寫就的，請問您最初讀劇本時的印象如何？
A：繼《與春同行》（2010）與《日本的悲劇》（2013）後，此次已經是第三次與小林導演合作了。我們確實非常熟，但是平時基本上也不聊天，這次劇本突然就甩到我面前了。小林導演對我說：「不知道能不能拍出來，請您先讀讀看。」讀後最初的感覺是，這是為我而寫的劇本呀。在劇本中，雖然我自己沒有與導演聊過這些，但是關於我為何成為演員之類的情節，都引用了至今為止在雜誌與書上刊載過的軼聞。另一個感想是關於作品的主題。《與春同行》也好，《日本的悲劇》也好，都涉及了「衰老」這一問題，這次也描繪了臨終高齡者與阿茲海默症的問題。我認為，小林導演在某種意味上，是以喜劇的形式表現「阿茲海默症不也挺好的嗎」這一氛圍。共同出演的阿部先生、黑木小姐、原田小姐以及小林先生，不論誰都是能夠擔當主演的優秀演員。因為有他們齊聚一堂，我懷著哪怕這是我60年電影人生的落幕也心滿意足的心情接受了出演的邀請。
《海邊的李爾》劇照
Q：您出演的桑畑兆吉有著電影演員與舞台演員的雙重身份。而您也有同樣的經歷。觀影途中一直混淆虛構與現實的邊界，讓人覺得十分有趣。
A：仲代達矢沒有孩子，所以一定不理解關於孩子的苦惱吧，（這樣想的人也許很多），但是就算沒有親生的孩子，我覺得我應該也給無名塾（譯者註：仲代達矢創建的日本演員培養班）的年輕學生們添了不少麻煩吧。一邊戴著師長的面具，一副很拽的樣子（笑）。但是，曾經的電影明星卻得了阿茲海默症而被扔進老人中心。我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從老年中心的逼仄中，從世間常識等束縛中逃脫。而支撐這些行動的，則是「想活下去」的信念。我覺得那正是小林導演的意圖。但小林導演從來不說「這部電影是這樣的喲」之類的話，總是將判斷的自由交給觀眾。因此我只能想像，也許導演是覺得這樣的問題用悲劇的方式處理會變得過於嚴肅，（所以才以喜劇的形式去展現吧）。
《海邊的李爾》工作照
我自己也是84歲高齡，經常被周圍人稱為高齡者，因此也曾帶著一種鬧彆扭的心情想過：「如果幹干看這樣的事情，說不定會很好玩」。我希望這樣的自己，能被忠實地拍攝下來。只有最後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的台詞，我覺得不說不行。於是我將台詞寫下並貼起來，每天都費力背誦。其餘的部分觀眾們會怎麼看待呢，我自己也十分好奇。
Q：您雖然沒有在舞台上演過《李爾王》，但是在黑澤明導演的《亂》（1985）中主演（譯者註：《亂》是《李爾王》的電影改編，仲代在其中飾演相當於李爾王的一文字秀虎）。
A：說到莎劇，因為我三十一歲的時候在舞台上演過《哈姆雷特》，那之後也演過《奧賽羅》與《理查德三世》等作品，所以對莎翁一直抱有敬畏，曾經有過想出演他所有作品的想法。黑澤明導演曾經拍了改編自《麥克白》的《蜘蛛巢城》（1957），他非常擅長將海外的原作改編為日本版。《亂》也編入了毛利元就讓三個兒子折斷三支箭的片段，並將李爾王的孩子們從女兒改為兒子。父子之間的戰爭就此展開，最終（這部電影）以神的角度俯瞰世間慘狀，感嘆人類之愚昧。彷彿在說，「既然連血親之間的戰爭都如此慘烈，那麼人類一定會戰到滅亡的那一刻吧」，因此《亂》在國外被看作反戰電影。黑澤導演以一種稜角分明的形式描寫了《李爾王》。但小林導演，則是那種因憧憬特呂弗之類的法國導演才成為導演的人，所以他並沒有很強烈的訴求，而是以一種更樸素的方式在描寫。
《海邊的李爾》劇照
Q：導演們自然有著不同的方式，那仲代先生又是否有活用出演《亂》的經驗呢？
A：雖然我在《亂》中飾演的秀虎同李爾王一樣發狂，但黑澤導演卻要求我「不要以演瘋子的方式去演」。黑澤導演說：「請把瘋狂表現為普通，不過是上一個詞與下一個詞完全無法銜接罷了。」我一直將其銘記心中，如果將阿茲海默症等同於發狂來考慮，那麼我覺得這次小林導演的理解與黑澤導演相同。對女婿說「你誰呀」之類的話，哪怕用普通的語調來說也很奇怪吧。之後就算忘記所有，但還是能憑藉演員的本能、僅僅記住《李爾王》的台詞，這也算是一種瘋狂吧。
Q：對其他共演者的印象？
A：我覺得在日本沒有比阿部先生更帥氣的演員了。我在山田洋次等導演的作品中看過黑木小姐（的表演），見面後感覺非常新鮮。只是我覺得她的角色特別難演。如果是兩個人的表演，那麼就會由（二人之間的）互動所形成，但是她的角色不管說什麼都會被無視。我覺得她將這個困難的角色演得非常好。原田小姐在《亂》與《決鬥》（2015）中都飾演欺負我的角色，所以她這次對我說，「我又要欺負你了喲」（笑）。小林薰先生說：「只有』壞人』這一句台詞的角色真是好呀」。他真的說到了點子上，所以給我留下了印象。小林導演在那種意義上，很會寫台詞呀。特別是日常生活的台詞。
《海邊的李爾》劇照
Q：與小林導演事先討論過劇本的內容嗎？
A：完全沒有。我當了60年電影演員，導演總是會說：「我不要之前那樣的演技。請給我一些不一樣的。」如果那部電影成功了，那麼下一個導演又會說：「這次嘗試下新的東西吧。」我總是一邊回答著「好的，好的」，一邊言聽計從。所以我一般不跟導演討論。我會想像導演是怎麼想的，導演則會推測演員的想法，我覺得在這沉默的碰撞中總會產生些什麼。如果有齟齬，那麼就只能討論了，但我一直都對導演言聽計從，所以不會有這樣的事。
《海邊的李爾》工作照
最嚴酷的一次，是在出演黑澤明導演的《七武士》（1954）時，我演的只是一個走在路上的武士，但因為黑澤導演說我走路方式不對，從早上9點一直搞到了下午3點。回想起來，當時確實沒演好佩刀武士的走姿。這是至今為止最漫長的綵排。我和小林導演合作了三次，所以相當合拍。小林導演總是說：「這些材料都在劇本里了，您自己看著演吧。」我也總是能大概知道對方的想法，這就是彼此之間的默契。
Q：小林導演的長鏡頭非常有特色，您適應（這種拍攝方式）嗎？
A：我是舞台劇出身的，並且到現在還在演舞台劇，所以長鏡頭對我而言反而更適應。即使後期剪輯時會被剪掉，但如果拍攝時是一鏡到底的話會更好演。我拍比較短的鏡頭時反而會很頭疼。如果是電影明星，那麼會比較習慣後者吧。對我而言，雖然長鏡頭更適應，但如果不早點給我劇本的話我會很困擾。因為我習慣把台詞全部背下來再去拍攝現場。小林導演會拍幾十分鐘的長鏡頭，所以我與他很契合。
Q：您說您一直以來都對電影導演言聽計從，那麼演舞台劇的時候也是一樣嗎？
A：我演過新劇，其中大部分都是翻譯過來的戲劇。那麼就會有翻譯戲劇的學者與導演。演員則在二者之下。但實際上幕布拉開後，舞台只屬於演員。導演不管心裡覺得有哪裡不對，都不能上台中止演出。哪怕演員腦中一片空白、說漏台詞、甚至從舞台墜落，都必須繼續表演。演出時演員就是一切。這樣的經驗是十分重要的。因此我認為演員們都該嘗試舞台劇。
《海邊的李爾》劇照
Q：您在這部電影中，同時作為回應小林導演世界觀的電影演員仲代達矢、以及藉由桑畑兆吉一角自由對白的舞台演員仲代達矢。您在這部作品中想向觀眾傳達什麼呢？
A：我還是希望老年人們能看看這部電影。哪怕得了阿茲海默症，只要努力思考，某種意義上你還是自由的。希望大家能這樣想，就算給周圍人添麻煩，阿茲海默症患者還是能夠活下去的。年輕人最終也會走到這一天，因此動漫和綜藝固然好，希望大家還是能看到這樣的作品。
Q：您和小林導演有討論過下一部作品嗎？
A：我和導演說我想演一次壞人啊。政治家對老年人說：「你們可別活過90歲呀」。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嚴酷。所以我想演一個體力不濟，但邪念不改的老年人，感覺會很有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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