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筆法的使用
作者簡介：
魏新河，號秋扇，齋號孤飛雲館，1967年生於河北省河間市。長期執教於空軍大學。自幼研習詩詞書畫，尤致力於詞學，旁及小學經籍。著有《秋扇詞》、《孤飛雲館詩集》、《秋扇詞話》、《論詞八要》、《作詩十二講》、《詞學圖錄》、《詞人年譜五種》、《詞林趣話》、《孤飛雲館詩詞書畫叢論》等。
清空筆法的使用
（圖片均為秋扇先生畫作）
清，形聲。從水，青聲。青亦表意，碧綠透徹。本義：水清。
空，內無所有，虛無。
二字皆澄明無滓，空虛無物之義。《秋扇詞話·一三》：「何謂清空？但於空處落筆，虛處傳情，不直附於象是也。」不著跡象，不過於物質化、現實化、生活化，即不質實。舍其物質與形象，取其氣息與精神。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所謂「貴神情不貴跡象也」。善於虛處用筆，善於使用虛字，以求空靈、流動。並含疏、不密之意。白石「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差可喻之。
張炎《詞源》首舉「雅正說」，又舉「清空說」，並尊姜夔為清空、雅正之范。《詞源》：「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說。……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躍。」沈雄《古今詞話》引楊升庵曰：「玉田清空二字，詞家三昧盡矣。」
例如「二十四橋猶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感慨蕪城，而從橋月入筆，又以猶在、盪、無聲等詞虛動之。又「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寫梅而從玉人入筆，又以喚起、清寒、攀摘等詞虛動之。又「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寫尋梅而從幽香、橫幅入筆，又以重覓、已入等詞虛動之。又如王蟄堪《琵琶仙》雲「料理春痕，幾番被、亂緒牽魂無跡。」正如白石「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之句，皆不下一實詞，無一筆正面描寫。故我輩作詞之時，不可膠著板結，密麗滯澀，尋氣息不著。然亦宜兼顧疏密、滑澀、癯腴，只須有所傾向，不可過於偏頗。
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公（蘇軾）以『燕子樓空』三句語秦淮海，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余嘗深味是言，若發奧悟。昨賦吳小城觀梅水龍吟，有句云：『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又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欄繞，空懷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從此詞悟得法門，以視舊詠吳小城詞，竟有仙凡之判。」* 按沈辰垣主編《歷代詩餘》卷五引曾慥《高齊詞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秦問先生近著，坡云：亦有一詞，說樓上事。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在座云：三句說盡張建樹封燕子樓一段事，奇哉！
附：質實小解
質，形聲。從貝，斦(音質)聲。朱駿聲以「斦」為砧板。從貝，與財富有關。本義:抵押。引義：本體。《列子》：「太素者，質之始也。」
實，會意。從宀，房屋。從貫，貨物。以貨物充於屋下。本義:財物糧食充足，富有。
質實，物質，密實。意即寫作依附於物質本體，字多密排實詞。顛倒之則為實質。
名家集評
朱彝尊《靜惕堂詞序》：「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
沈祥龍《論詞隨筆》：「詞宜清空。……清者不染塵埃之謂，空者不著色相之謂。清則麗，空則靈，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表聖品詩，可移之詞。」
厲鶚《雪獅兒》序：「作此狡獪，殆非詞家清空婉約之旨，觀者幸毋以夢窗質實為誚也。」
曹貞吉《秋錦山房詞序》：「秋錦論詞必盡掃蹊徑，獨露本色。嘗謂南宋詞人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今讀是集，洵非虛語。」
孫麟趾《詞徑》：「空則超，實則滯。」
吳梅《詞學通論》：「夢窗固密，惟有靈氣往來；玉田固疏，而其沉著處，雖白石亦且不及。浙詞專學玉田之疏，於是打油腔格，搖筆即來，如『別有一般天氣』、『禁得天涯羈旅』等語，一時詞稿中，幾乎觸目皆是。」又：「皋文水調歌頭五章，既沉鬱，又疏快，最是高境。」又：「（項鴻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細，惟其措辭終傷滑易。」
夏承燾《詞源注》：「張炎所謂清空的詞，是要能攝取事物的神理而遺其外貌；質實的詞是寫得典雅奧博，但過於膠著於所寫的對象，顯得板滯。」
萬雲駿、趙山林《論詞的空與實》：「實的一派景語比較多，寫具體的東西比較少，用典較多，藻采較濃，其抒情的線索常常不那麼明顯；空的一派情語比較多，用典較少，色彩較淡，其抒情的線索比較容易看出來。空、實在某種意義上講也就是疏、密的問題。空就是形象地組織比較疏一些，實就是形象地組織比較密一些。」
謝章鋌《抱山樓詞序》：「詞欲清空，忌填實。」
詹安泰《宋詞風格流派略談》：「（白石）極意創新，力掃浮艷，運質實於清空，以健筆寫柔情。」
劉永濟《詞論》：「清空雲者，詞意渾脫超妙，看似平淡，而意蘊無盡，不可實指。……其超妙，其渾脫，皆未易以知識得，尤未易以言語道，是在性靈之領會而已。嚴滄浪所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是也。」
清空三法
一虛動。自虛處著筆，使其空靈；自動態著筆，使其靈動。如白石念奴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如清真蘇幕遮「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如梅溪雙雙燕「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虛字有語氣虛字與名物虛字。虛字之用，不可忽也。如玉田《清平樂》：「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唐圭璋《論姜白石及其詞》：「虛字，能使語意轉折靈活，流走自如而又傳神入微，且能避免平鋪直敘的缺點，在這方面，白石是有著獨到的造詣。」沈祥龍《論詞隨筆》：「詞中虛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後應，仰承俯注，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虛字宜講，句中虛字亦當留意。如白石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余可類推」。不然實詞排列，繁字滿篇，必致滯塞，夢窗詞，玉田譏之「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即譚復堂評蔣捷《賀新郎·夢冷黃金屋》「詞藻太密」之謂。夏敬觀《忍古樓詞話》：「予嘗謂夢窗詞如漢魏文，潛氣內轉，不恃虛字銜接，不善學者，但於字句求之，失之遠矣。」實則倚聲家擇辭布句、發情述意之時，安能皆疏，安能皆密，必兼之乃可，但需疏密布置得當，疏宕則近玉田，密麗則近夢窗，特玉田喜疏宕一體，故其愛夢窗《唐多令》一類。
《秋扇詞話·2》：張玉田《解連環》：「想伴侶，獨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張仲舉《綺羅香》：「曾信有、客里關河，又怎禁、夜深風雨。一聲聲、滴在疏篷，做成情味苦」。此皆工於氣脈者，然則虛字之用，詎可不知。又如白石云：「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庶幾句句有虛字，故其跌宕曲折、虛實開合，自得其宜，空靈可愛。
《秋扇詞話·60》：《詞旨》列虛字三十有二：任、看、正、待、乍、怕、縱、愛、奈、似、但、料、想、更、算、況、悵、快、早、盡、嗟、憑、嘆、方、將、未、已、應、若、莫、念、甚。不特一字，二字三字亦須留意，虛字之用大矣哉。劉坡公《填詞百法·襯逗虛字法》：凡人無論作何文字，欲其姿態生動，轉折達意，皆不可不知虛字之用，而填詞為尤要也。長調之詞，曼聲大幅，苟無虛字以襯逗之，讀且不能成文，安能望通體之靈活乎？惟用於小令中，則宜加以審慎。襯逗之字，有一字二字三字等類，今試分列如左，必學這可以採用焉。一字類：正、但、待、甚、任、只、漫、奈、縱、便、又、況、恰、乍、早、更、莫、似、念、記、問、想、算、料、怕、看、侭、應。二字類：試問、莫問、莫是、好是、可是、正是、更是、又是、不是、卻是、卻喜、卻憶、卻又、恰又、恰似、絕似、又還、忘卻、縱把、拚把、那知、那番、那堪、堪羨、何處、何奈、誰料、漫道、怎禁、遙想、記曾、聞道、況值、無端、獨有、回念、乍向、只今、不須、多少。三字類：莫不是、都應是、又早是、又況是、又何妨、又匆匆、最無端、最難禁、更何堪、更不堪、更那堪、更那知、誰知道、君知否、君不見、君莫問、再休提、到而今、況而今、記當時、憶前番、當此際、問何事、倩何人、似怎般、怎禁得、且消受、都付與、待行到、便有人、拚負卻、空負了、要安排、嗟多少。
名物虛字，如飛紅、落紅、殘紅、鬧紅、浮翠、空翠、寒碧、新綠等，如疏影、芳魂、冷香、暗香、秋聲等。若夢窗以「檀欒金碧，婀娜蓬萊」見誚，不過使用名物虛詞過於緊密，原無可厚非。
求其靈動，則動詞之用，不可忽也。前人所謂鍊字，主要是煉動詞，歷來為詩詞家所重，詞中亦復如是，一字之精，可使全句乃至全篇靈動精彩。一是掘取神態。如梅溪雙雙燕之「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如陳詠：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鳥點頭行。又如《雲齋廣錄》：白昊《秋日郊步詩》云：鶴盤遠翅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二是點活屬態。亦即寫活事物之屬性。常用有助於空靈輕盈。白石每愛用「吹」字，蓋吹字為輕靈流動者，而固非事物之本質，但就其飄散，擬人之吹噓也。如：「翠葉吹涼、疏桐吹綠、粉香吹下、魚浪吹香、老魚吹浪」等。三是非常鏈接。把非常態、非常理的動詞與對象進行錯位嫁接。如少陵：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吳松半江水。水如何剪得？子京：紅杏枝頭春意鬧。春意如何鬧？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春風如何綠物？
二襯托。非直接描寫，設置陪襯物，借之以描寫。如小山臨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又白石暗香：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又疏影：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又如東坡水龍吟：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三聯想。求其高超巧妙。梅溪齊天樂賦橙：待惜取團圓，莫教分散。而其起句則囿於物象：犀紋隱隱鶯黃嫩，籬落翠深偷見。而梅溪尤長於此，往往能刻畫逼肖，雙雙燕其尤著者。《秋扇詞話29》：史梅溪詠橙云：「待惜取團圓，莫教分散」，善於取意者也；周草窗詠梅影云：「素壁秋屏，招得芳魂，彷彿玉容明滅」，善於構意者也；張叔夏詠梅影云：「枝北枝南，疑有疑無，幾度背燈難折」，善於造意者也。《秋扇詞話·52》：《左庵詞話》：「張玉田『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沈昆詞『奈一繩雁影，斜飛點點，又成心字』、周星譽詞『無賴是秋鴻，但寫人人，不寫人何處』。三詞詠雁字名目巧思，皆不落恆蹊」。然尚不如吳夢窗雲『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修辭之能，無出其右。」又如玉田「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此則不止聯想，又有授意。又如樊榭疏影賦柳影：欲結同心，空試荑苗，作就三分銷黯。如東坡水龍吟寫楊花：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鄭文焯《大鶴山人詞話》：「所貴清空者，曰骨氣而已。其實經史百家，悉在熔煉中，而出以高淡，故能騷雅，淵淵乎文有其質。如石帚之用『三星』，則取之詩『跂彼織女』之疏，夢窗之用『棠笏』，則取之舊唐書李之傳，余類不可勝數。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伙，讀者貴博觀其通耳。」
版權所有：秋扇；圖文編輯：若嫣
知我者 · 18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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