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是秦國救星,還是社會公敵?
1
歷史上評價秦孝公,說他最大的優點是知人善用,銳意改革。這一點確為中的。
對秦國來說,使其富強的是公孫鞅的變法,但對公孫鞅來說,成就其人生的,卻是秦孝公。
可以這樣說,沒有秦孝公,就沒有公孫鞅的變法,沒有變法則秦國依舊會處於「諸侯鄙秦,丑莫大焉」的地位。
以功論之,公孫鞅為秦國第一功臣,秦孝公則是秦國第一明君。
公孫鞅居秦變法十八載,加上以布衣之身游秦三年,他在秦國足足呆了二十一年。
對公孫鞅來說,這二十一年就等於他的一生。
作為法家,公孫鞅是秦統一天下之前,在一個國家居住時間最長的一個,也是對一個國家影響最深刻的一個。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所獲得的國君的完全信任也是空前的。
二十一年來,公孫鞅在秦國生活,在秦國工作,也許還在秦國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熱愛這片土地,就像秦孝公對他的喜歡。
2
國君和臣下如何相處才是正道?
歷朝歷代似乎都有不同的範本,仔細研究下來可知,不管是君臣如朋友,還是君臣如兄弟,無外乎是有功勞而不壓主,有威嚴而不凌人,追求一種彼此舒服的效果。
宋神宗與王安石之間似乎並不融洽,乾隆與和珅又太於過頭,幾近戲說。而秦孝公與公孫鞅可謂恰到好處,猶如煲湯,不溫不火。
不管公孫鞅內心相不相信,秦孝公對於他,無疑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手執其手,對他說道,自己百年之後,公孫鞅可以自繼其位。
這段話不記於正史,卻屢見於諸多校注書中。
這或許是後人一廂情願的好意,以為即位的是公孫鞅而非太子駟,秦國就能早百年統一天下,秦朝二世而亡的悲劇也不會發生。
因為公孫鞅遠比胡亥強千倍、萬倍。他所託起的秦王朝肯定會是另一番景象。
這種好意的想像是合理的,它建立在兩個方面上。
秦孝公對公孫鞅的絕對信任這一點已無需贅言。另一方面則是,太子駟早年觸犯新法,對公孫鞅心懷仇怨。如今雖有悔意,但不能保證一旦即位不會廢除新法。
加害於公孫鞅,自去國家脊樑,再度淪為弱國小民,那秦孝公一生所為就付諸東流了。
3
秦孝公當然不想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他需要秦國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直至如太陽照耀全天下。太子駟讓他心頭放不下。
在他身上,秦孝公更多的只能用一些無法確定的詞語加以形容,比如——如果,也許,可能。但對公孫鞅不用如此。公孫鞅對他來說意味著勝利,不斷的勝利。
也許秦孝公偉大就偉大在這裡。他考慮的是整個秦國,而不是一家一姓的榮辱。
為了秦國,自己的兒子不能即位又能如何?
秦國強大了,太子即便成為庶民,也能依靠自己的勞動得所其樂;秦國萎靡不振,坐在國君的位子上也不過是整天提醒吊膽,明天又有哪個國家跑到家門口敲竹杠。
秦孝公比任何一個國君都想得透徹,所以也就免去了許多煩惱。
他心中坦蕩蕩,眼前無一不是好人。現在就等公孫鞅一句話了,公孫鞅卻說我不幹,為什麼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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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鞅行完臣禮,言道——
我到秦國是來建功立業的,不是奔君位而來。我雖然不會去理會外頭的口舌之言,但國君卻會因此而聲望受損,這是我不願看到的。再則,我公孫鞅一心變法,那些元老級人物多有怨言,我心裡是清楚的。一旦我坐上國君之位,他們更會炸了鍋。秦國於強國環伺間辛苦得來的二十餘年的太平就會被打破,國家大亂,百姓離散。還談什麼富國強兵?國君啊,國君,你是在害公孫鞅,更是在害秦國。如果國君愛護鞅,那就收回成命。
公孫鞅對自我的審視似乎不盡人意,但一旦涉及外事,他的雙眼則顯出無與倫比的洞察之力。這是公孫鞅所以為公孫鞅,強於他人最大的優點。
他的確說到了點子上。秦孝公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百年後的國君繼任問題。
公孫鞅既然不願坐國君的位子,只能讓太子駟登位了。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薨逝。
在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還是不死心地對公孫鞅說,新君如若無能,你就自立為君。
這句話太子駟究竟有沒有聽到過,不得而知。聽沒聽到結果都是一樣,太子駟對公孫鞅的仇恨只增不減。
就在秦孝公薨逝的當年,太子駟成了秦惠王。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君即位也是一樣。其目的無非是在立威。
於秦惠王而言,公孫鞅是其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這第一把火就是他了。但凡事都必須師出有名,秦惠王需要一個殺人的理由。
5
就在秦惠王費勁腦汁編織理由時,被公孫鞅割去鼻子後不出家門達八年之久的公子虔來到了秦惠王的面前。
他的到來給這位秦國的新君帶來的驚喜。他知道,自己的這位伯父一定有好主意治公孫鞅。
八年沒有走出家門,公子虔似乎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他時而環顧四周,時而摸摸樑柱,又端詳一會內侍送來的製作精美的酒杯。等他喝完杯中酒後,緩緩說道:
「商君,秦之重臣。臣重則國危。今秦,婦孺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國君之法,是為何故?蓋因知商君而不知國君也。是為商君反為主,國君反為臣。且夫商君,國君之仇也,願大王圖之。」
公子虔的這番話無疑是在煽風點火。
商法就是秦法,老百姓知道秦法,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既知秦法,當然也知秦君,怎麼會認為秦國只有商君而無國君呢?
但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擺明了要捅你一刀,你像個沒事人似的,那情況就不妙了。
公子虔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等的就是今天。
於是「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這下子,煽風點火得有些離譜了。但秦惠王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告臣子謀逆,這比在他腦袋上扣屎盆子還要難受。國君整治臣子,這一招最管用,因為誰都不想沾上「助逆謀反」的罪名。老百姓只想過安生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足矣。
這下公孫鞅徹底無奈了,他如同一隻無頭蒼蠅不知道該去哪裡。公門捕吏在四處捉拿他,咸陽百姓都在躲著他。為今之計,看來只有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了。
6
但是且慢——公孫鞅突然想到,封地也許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用為好。
這樣想罷,公孫鞅與親隨幾人連夜潛出咸陽,向魏國邊境奔去。
距離魏國邊境還有些許路程,但天色已晚,公孫鞅決定投宿一晚。但當旅館老闆要查驗身份證做登記時,他卻拿不出來。
公孫鞅急了,差點說出自己的姓名。但即便報出大名恐怕也無濟於事。
依秦律,有人住店而店家不登記的,要受到連坐之罪的懲罰。
面對這種局面,聰明如公孫鞅者,也只能仰天嘆息了。
被自己制定的法律束縛手腳,公孫鞅可以說是第一人。
對公孫鞅來說,今時今日,夜深深心慌慌。公孫鞅從未有像如今這樣真切地感受到恐懼。
這種折磨,讓這個蒼老的男人疲憊不堪。人困馬乏,卻不能住店,那就繼續趕路,只要到了魏國,一切都好辦了。
但希望總在摸不到的地方,失望卻在人最為落魄之時形影不離。
可還記得公孫鞅以一封書信騙得舊時好友公子昂自投羅網之事?公孫鞅也許忘了,但魏國人沒有忘。
正因如此,當公孫鞅及其親隨冒著夜晚的寒風哆哆嗦嗦地來到魏國邊關,要求守將放行時,對方冰冷而堅決地拒絕了他,並且還準備將其捆綁送回秦國。
天下之大,竟無容身之處——公孫鞅也許會發出這樣的感嘆。
7
這大抵是人生的悲哀。
所謂人有三苦,未成年而父母亡,夫妻同林各自飛,落拓之際猢猻散。而最後一個最能顯出人情的冷暖悲涼。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回到封地,做最後的一圖,坐以待斃不是公孫鞅的風格。
此時的秦惠王,住在暖融融的咸陽宮內,當想起公孫鞅時會做何感想?心如止水絕無可能,翻江倒海似也有些過頭。
他坐在高高的君位上,看著父親秦孝公留下來的江山,可能為發出一聲令人無法捉摸的微笑。
他在笑什麼?笑老臣的迂腐?笑自己的手腕?笑六國的無能?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需要拿出全部力量進行表演的時代。表演的好壞不決定工資的多少,而是決定國運的盛衰。
說到底,變法也是一種表演。秦惠王要演出自己的人生,就必須將原來舞台劇的主演趕下台去。
所以,其實公孫鞅也無需為自己的命運悲戚。不是自己遇到了一個沒有良心的國君,而是遇到了一個沒有良心的時代。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依循舊有的規範呢?所有的規範也不過是表演的註腳而已。
於是,回到封地的公孫鞅,糾集徒屬攻打鄭,以擴大自己的屬地,藉此與秦惠王相抗衡。
想法雖好,但時間倉促,兵力單薄,公孫鞅實際上已無回天之力,不過是做困獸之鬥。
幾番來回,不僅沒有攻下鄭,反而被後至的秦軍攻破生擒。其結果人所共知——五馬分屍。公孫鞅死後,秦惠王還不解恨,又株連其整個家族。
這倒是有趣得很。因年輕時反對新法而怨恨公孫鞅,當了國君後,又以新法規定的連坐法治公孫鞅及其家族之罪。
翻雲覆手,都是對我有利的我用之,無用的我棄之。誰都不是傻瓜,但在最後關頭,公孫鞅做了一回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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