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博士:作為清華人,我想借《無問西東》說說清華精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亮】
就如同一位長輩在歲末給我們講起——曾經有一位遠方的老祖母,她家世顯赫,留學美國,曾是北平城最受人關注的女性學者。她客廳里的沙龍聚集著當時最受人膜拜的詩人、最得推崇的哲學家、最受喜愛的文學家。但是,當國難當頭,她也會在簡陋沒電的山村為國守節,面對學生們「若日本人打來怎麼辦」,只是淡淡地一句「投江便是」。
《無問西東》對於當代人來說,就是這樣一個脈脈的講述者,告訴我們的前輩們都是怎樣的過去。特別是在結尾長長的彩蛋中,看到了那些大師的身影在此出現時,又一次地戳中了淚點。人,就是這樣,往往願意在功成名就時回憶起創業時篳路藍縷,在憶苦思甜中獲得奮鬥後的成就感;或者是在家道中落時回憶起鐘鳴鼎食的富足時光,在追古溯今中獲得血統上的崇高感。而這部電影,同時滿足著人們這兩方面的心理需求。
作為一部拍攝於百年校慶之際的電影,它所講述的故事一定是「世紀級」的,它所表達的情懷也一定是「家國級」的。事實上,《無問西東》也是這麼做的。
不管四段故事講述得怎麼樣,這種多線敘事、平行剪輯的手法,穿插著四季變換的校園風物和歷史場景還原,本身就能給人以歷史洪流的感覺。雖然故事是散的,但是主題卻非常的集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故事裡幾乎所有的清華人,都閃耀著自由、正義、執著、熱情的光輝,每個故事的結局都是一次精神的勝利。這樣「陽光」的作品,在當下的中國電影市場,習慣上被稱作「主旋律」、「正能量」。
這樣的作品,喜歡的總會從中得到力量,相信真善美的光輝會戰勝苦難;不喜歡的總會覺得是一碗雞湯,現實社會中不會有電影里講述的世界這麼純凈美好。這因人而異,本無高低對錯之分。
「器識其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從電影片名來看,它所表現的主題似乎必然是清華精神的體現。然而時隔6年後上映,作為一部院線電影,《無問西東》對於主題的處理顯然更「大眾化」。
但是,至少《無問西東》讓人們再次有機會、有興趣探索清華精神。當然,這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在2001年清華90周年校慶之際,就曾進行了長達一年的討論。清華精神本身就是眾說紛紜的、見仁見智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校訓、「行勝於言」的校風,以及陳寅恪先生所題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朱自清先生所說的「實幹」都是清華精神的體現。有清華校史研究學者將清華精神概括成「明恥與自強」、「獨立與會通」、「科學與實幹」三個方面,是一個比較全面的概括。
「明恥與自強」是清華前行的歷史動力。清華的歷史源頭是「庚款辦學」,誕生於辛亥烽火中的清華學校,從一開始便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三批庚款留學生也誕生了中國早期的一批赫赫有名的大師,梅貽琦、胡適、趙元任、竺可楨等等。他們也在多個領域影響著近代中國的發展。「尋道圖強」的使命感,一直是清華精神的核心。
「獨立與會通」是清華在各個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表述。馮友蘭先生所言:「清華大學的成長,是中國近代學術獨立自主的發展過程的標誌。」這種獨立在早期並不是日後的「獨立精神」,而是相對於東西方文化的獨立,不崇洋不復古;而是在中外、古今、文理三大關係上加以「會通」。時至今日,清華新百年依舊以「東西融會、文理滲透」作為辦學特色。
「科學與實幹」是清華精神的「方法論」。「清華精神就是實幹」這是早在朱自清先生就提出的論斷。清華校友贈送的日晷上鐫刻「行勝於言」也是「實幹」精神的體現。在某些歷史時期,也衍化出「聽話、出活」的校風。當年,清華國學研究院一建立,主任吳宓就宣稱本院與其它大學不同處在於重視「科學方法」,而工科背景的梅貽琦校長主政清華也更注重了科學方法。
在清華百年的歷史上,清華精神也是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有兩個重要的特徵,一是清華始終主動和國家命運緊密結合;二是清華精神始終和當時所處時代的精神緊密結合。
「愛國」,一直是清華精神的關鍵詞。早在五四運動中,清華國恥紀念會曾立下「清華學生從今以後願犧牲生命保護中華民國人民土地主權」的誓詞。1931年「九一八」事件後,中國面臨民族危亡,梅貽琦校長在當年12月就職演講中要求清華師生「緊緊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了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電影中「沈光耀」的原型,1932屆畢業生沈崇誨在上海吳淞口駕機撞向日本海軍旗艦,壯烈殉國。法學院學生張甲洲帶領東北籍同學打回東北老家,舉起了「東北人民抗日義勇軍」的大旗。在新中國成立後,蔣南翔校長特別提出「愛國」是要「愛新中國」。在同一時期,眾多清華人學成歸國投入到新中國的各項建設中。如今,在校史館門口進入展廳的看到的第一幅畫便是繪有「兩彈一星元勛」清華校友形象的《以身許國圖》,足見清華對於愛國的重視。
在新百年,QS全球畢業生就業競爭力排名上清華領跑亞洲,但是少有人知道,當時QS排名要求清華的就業數據刪除掉國企的部分,只保留外企和私企,被清華斷然拒絕。學校相關負責人講到,如果沒有清華對於國家的貢獻,那麼建設世界一流大學也就失去了對中華民族的意義,就會淪為發達國家培養人才的世界一流大學。
從另一個方面看,清華始終都與當時所處的時代主流價值緊密契合。在北洋政府時期,中國的知識教育界掀起了空前的思想啟蒙,清華前校長梅貽琦曾將「明明德」、「新民」作為教育之根本。陳寅恪先生提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能反映當時的社會思潮。而到了西南聯大時期,「剛毅堅卓」的聯大精神成為了那一代學子的精神內核,他們有人投筆從戎有人學成報國,都不負時代使命。到了新中國時期,1957年3月,蔣南翔校長在清華學生代表會上發言中提到「先專後紅」,將「紅」「專」相提並論,較之毛主席1957年10月9日在《做革命的促進派》中關於「又紅又專」的提法早了半年多。在新百年以來,清華提出「更創新、更國際、更人文」的發展目標,也可以看出與新時代中國發展的契合。
但遺憾的是,清華精神中這些與時俱進的演變,以及不同時期呈現出的不同特點並沒有在電影中得到體現。當然,這也是大眾電影對於主題的取捨,畢竟最終選取的立意仍然是更為大眾熟悉的「理想」「堅守」「正義」「真實」「初心」等等。
在目前的影評中,鮮見對於故事讚不絕口或者對於剪輯拍手稱好的,觀眾們難忘的還是電影所重現的那個大師時代,以及對大師精神、清華精神的感動。
對於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影片顯然採用了一種群像式的刻畫,雖然著墨不多,但是幾個場景就足見時代的風骨。縱觀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有學者對其世代進行了分劃,有「三代說」「四代說」。而為了方便與歷史年代對應,李澤厚、許紀霖等人提出的「六代說」最為直觀。其中在1949年之前包括「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每一代知識分子都有獨特的社會來源和時代特徵。
「辛亥一代」是中國最後的士大夫,也是最早的新知識先驅者。代表者有晚清一代知識分子的梁啟超、嚴復、章太炎、蔡元培、王國維等人,他們都有深厚的國學基礎,曾經力圖變法圖強,重視西學但思想上仍舊是「中體西用」;「五四一代」是中國思想啟蒙運動中旗手的一代,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蔡元培、陳寅恪等名聲顯赫的代表人物,在那個燃情歲月,政治抱負、民族反思、文化自覺使他們成為了最批判也最引導的一代人;「大革命一代」是分流的一代,他們中有的從政,包括入閣的翁文灝、蔣廷黻、陳布雷等人,有的投身革命洪流,比如「一二九知識分子群體」、「延安知識分子群體」;也有的潛心學術如錢鍾書、沈從文等,這代知識分子的影響力進一步下沉,成為了分工相當明確的專家,歷史學家傅斯年、顧頡剛、政治學家羅隆基、社會學家潘光旦、費孝通、文學家朱自清、聞一多、巴金、建築學家梁思成等等。而這一代人的學生也就是影片中表現的沈光耀這一代人,他們在山河破碎之時艱難求學,在民族最艱難的歲月里為中華民族文化傳承保留下最後的根脈。
待到新中國成立後,政府開始在選派青年學生赴蘇聯留學。這一批青年學生同樣懷著一腔熱情。據中國工程院金涌院士回憶,當時蘇聯學生叫他們「麵包干」,說他們的學習太枯燥,沒有娛樂。而當時只有成績全是5分(滿分)的學生才能得到紅色畢業證,中國留學生大部分都是紅色的。算是這個大師時代最後的晚霞餘輝了。
對於電影中的西南聯大,幾乎成為了中國人對於理想大學的全部想像。但是,我堅信,如果沒有西南聯大,清華、北大、南開也會培養出同樣燦若星河的一代學人。南遷昆明,絕不是中國大學的大發展,而是中國高等教育在民族存亡之際的艱難求生。那一代先賢,用篳路藍縷的合作為中國的復興保留下最後的根脈。
而那代知識分子也構成了電影中最令人難忘和懷念的「大師時代」。
最後,再說回到電影。
在這個檔期,中國電影似乎集體地開始追憶過去時代那些璀璨記憶。《芳華》再現了文工團的美好青春,《無問西東》再現了大師時代的人文風貌,甚至是《妖貓傳》再現了盛世大唐的宏偉氣度。在大熒幕上,這種重現,更是對我們文化基因中璀璨記憶的系列盛大祭奠——它們雖已遠逝,但是永被銘記。
對於這部電影,很多清華的師生校友在各種媒體上紛紛發表評論文章。與其說是對於電影故事本身的喜愛、對於電影技法本身的推崇,倒不如說是對於母校百年歷史積澱的認同與摯愛。
其實,即便是作為普通的觀影者,在這個理想匱乏的年代,這樣一部拋開所有人性的灰暗、對於理想主義報以熾熱歌頌的電影,也都是當下電影市場上絕對稀缺的作品。
《無問西東》對當下的意義,不僅僅在於電影中能看到那個時代,更重要的是我們這樣的時代,需要這樣的電影——
「讓一切善良的人們,手挽手的走在一起,讓他們舉起真善美的旗幟同為這世界謀求幸福吧。如果不道德的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股力量的話,那麼正直的人也應該這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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