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之《詩八首》
一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哎，那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程序里，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裡。
在無數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底主暗笑，
不斷地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三
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
它和青草一樣地呼吸，
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裡。
我越過你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裡有它底固執，我底驚喜。
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五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
是多麼久的原因在這裡積累。
那移動了景物的移動我底心，
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得過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六
相同和相同溶為疲倦，
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麼危險的窄路里，
我驅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聽我底使喚，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里，
他底痛苦是不斷的尋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七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讓我在你底懷裡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隨有隨無的美麗形象，
那裡，和我底平行著生長！
八
再沒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
一場愛的演繹
陳陳相因
《詩八首》充滿對愛情深刻理解，表現了愛情的過程，恰似一場愛的演繹。詩章整飭，共八首，每首兩節，每節四行，整齊勻稱。詩歌在內在情緒上是極其連貫的，講述了一對愛人相遇、相戀，探索、思索愛，直至最後，上升到一種廣闊的生命高度對愛進行再審視。
第一首，描寫的是暗自歡喜的悸動。
詩人將一種由心底生出的愛比作「看不見的火災」，表現出愛萌生時的剋制與熱烈。詩人將那種愛誕生之初對自我的懷疑，通過「火災」後想到的「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表現得淋漓。「我們相隔如重山」不僅有一種空間相隔甚遠的意味，還有一種兩顆心不能相互貼近、了解的憋悶，試想青春的感情不正是 「翻山越嶺」的追求嗎？下一詩節中又以一種生命為參照書寫了這種相遇，成長是一種蛻變，是一個緩慢發展、不會暫停的過程，宛若一種推延的程序。此時在生長中的「我」就這樣愛上了一個「暫時」的你，多少有幾分沉醉美景，停下腳步的意味以及一種兩個個體生命過程相交的感覺。下一句中易黯淡又糾結的心虛，通過「哭泣」澆熄自身的火焰，「變灰，變灰又新生」表現出來。在灰燼中我又新生，對你的愛如涅槃一樣不容懷疑。最後一句「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裡面包含著一種源自西方的、籠罩現世的命運觀。人與人的相遇是上帝的遊戲，而上帝讓我們的感情更深一層，自欺欺人地讓我變灰又新生。我們向更深的愛走去，無人可扭轉。縱觀全詩，穆旦對於個體的愛凋零之必然有一種規律的寄託，與其說這是一種對宗教的寄託，不如說是一種對造物者與命運的寄託。
第二首，描寫的是交匯時相互之愛的誕生。
「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表現了一種人精神世界與自然的溝通，一種愛誕生在心裡卻又在水流山石間沉澱。西方史詩中寫「大地是生產萬物的子宮」，「子宮」代表廣闊的天地，後一句「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裡」便將水流山石推向更廣闊一層，我們相愛在廣闊的自然之中。我們的愛渺小，卻和自然萬物中一樣，像樹，像草，需要一種繾綣。此處與第八首有一定的照應的關係。「在無數的可能里一個變形的生命，永遠不能完成他自己」這句話表達了一種愛的誠摯，「我」袒露心聲給你，告訴你我一直懷揣的遲疑，我害怕成長因遇到你就此停在這裡，我無法完成我自己。「暗笑」也是這樣，表現了一種掌控所有的「主」因他的遲疑幸災樂禍。此時「主」想讓我望而卻步，他讓我不斷了解你，「添來另外的你我，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這個結尾是很引人入勝的，表現了詩與詩之間的內在邏輯關係，讓讀者知道一種危險即將降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
第三首，描寫的是肌膚之親的半推半就。
視角切換到了「你」那裡，將青春里女孩心胸中跳動的情慾看作一種「年齡里的小小野獸」，讓讀者能感受到生機之美好。「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將一種抽象的、潛藏的感覺賦予了生命力。這種情慾是帶有試探性的，也是暗自涌動的，所以「呼吸」這種比喻恰當貼切。「顏色，芳香，豐滿」是「它」帶來的影響，而這三個方面代表著一個女孩所有美好的特質，緋紅的臉頰，清香的身體，豐滿的觀感。跟著詩人的邏輯，潛藏的「它」也逐漸跟隨描寫外現又回歸心靈，「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裡」是情慾的狡猾又美好的那部分。詩人這裡的描寫沒那麼多淫慾，反而充滿了讚美與愛惜，是一種對生命力的展現。這裡表現出了九葉詩派的一種特質——對生命體驗與情緒的描繪，而非歌頌或吶喊、宣揚。「我」的出現越過了你「大理石」般潔白森嚴的「理智殿堂」，安撫跳動的它、讓它感到滿足、讓它退場不再鼓動你去瘋狂。當我感覺到「它」的時候，我感到它對你的守護，在我到來的時候，它被馴服、被驅趕，換我來「珍惜」你。就是這樣的心境之下，「我」接觸「你」，你的矜持就像「它」還固執地在那裡，我因此感到「驚喜」。這裡的「接觸」生出「草場」表現出了一種生命的蓬勃，「草場」這個意象也會令人聯想到性，讓讀者有一種「欲擒故縱」的心靈體驗。
第四首，是闡明愛所含的混沌與未知。
我們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擁抱，有一種籠罩在冠名好的「愛」之下的體驗。「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是愛中不可言說、無法描述的部分，那些踟躕的、懷疑的在「愛」之外，與愛對立。「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有一種對傷害的無畏。令我們沉默的，讓我們在相擁時沉默的，讓我們沉默如窒息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是啊，愛與愛之外的未知，無法語言的部分，始終如同幽靈籠罩，可我們是不懼的，我們遊離，也遊離進了更深的愛里，「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穆旦能將一種抽象的，感情升華時的疏離狀態用「言語所到達不了的地方」來表現，充滿了天才。
第五首，是「變化」對愛的啟示。
「我」在一種細小的世界的變化里領悟到了一種變更，風將一種景物搬遷。「那移動了的景物移動我底心」，我的思緒也跟去了。「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想到你就變得安穩。風帶來的變化，就像時間推著我的生命在前行，我從最開始的地方到你這裡停駐。我是渴望在這裡停駐的，看「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岩石的」我想讓「我此時的渴望永存」。但我看到了一種被塑造的結局之後，我發現變化的過程也是美的，我開始不那麼抗拒，開始感受「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學習它「教我愛你的方法」……
第六首，和第四首、第五首一樣，也是一種感情升華的過程，是對愛的思辨。
人和人相戀，「相同和相同溶為怠倦，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是規律，而「我」總結出了這種規律卻還在製造自己在「危險的窄路里」的旅行。這隱秘的規律存在著，保護著我，不斷行進、探求，想要抵達你最深處。同時它也是惶恐的，「愛是想觸碰卻又縮回手」的那種感覺，它會被相知的彈力彈傷。
第七首，讚頌愛的美好，描寫愛的不可思議。
前半部分是對愛的高歌，在生活里我面對的那些無法可感的「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不可感的「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我所害怕擔憂的，我患得患失的部分都能由你安撫。後半部有對不可思議的愛的輕微嘲笑，意在說你同我一樣，你「不自主」，你的愛如影隨形，你的生命，愛的生命，與我平行。
第八首，最後是對愛的總結。
這種「再沒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說的都是這種由陌生到相知的過程。這種相遇相知像陽光一樣沐浴著我們。我們「兩片情願的心上」就像兩片葉一樣。我們的愛和我們的生命終將凋零，可那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愛，是永青的。我們的愛之於世間的愛是短暫而不值得一提的。我們的凋零是永恆之愛對我的嘲弄。其實這裡隱含著一種「對抗」的決心也隱含著一種「必然」的惋惜。最後我的凋零，為它的老根滋養，我們平靜，而永恆之愛還在挺立。
讀完《詩八首》之後，能夠感到一種對生命的敘述，這是我們當代詩歌寫作需要學習的部分。穆旦將內心感受外化，用精妙的詞句描寫了生命里隱晦而抽象的部分。他的散文化詩歌寫作擺脫了格律的束縛。無論在四十年代還是現在看來，穆旦的寫作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是極其現代的，給我們一種範本的引領意義。如何消化西方文學帶給我們的影響，至今也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陳陳相因：吉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2016級學生，2013年出版個人文集《以夢為馬》，作品散見於《海燕》、《小說林》等雜誌。
主 編：陳愛中
編 輯：朱星雨、包晰瑩、郝妍
本期編輯：郝妍
策 劃：陳齋新韻詩
一個兼顧詩歌創作與批評的學術園地。有「名詩名點」、「學院批評家」、「北方詩話」、「黑龍江詩人詩作」等欄目，並不定期舉辦線下詩歌朗讀對話會、當前詩學理論研討等詩歌活動。公益性質，目前無稿酬。所刊發文章皆經過作者授權，如有轉載或者引用，請聯繫本公眾號或者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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