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成聖人就做賤人，這是一種混賬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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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
作者：喵咕嘰
「喵眼觀天下」註：此文為讀者投稿。寫的是他在日本時的經歷和引發的思考。作者後來回國了。但最近又去了日本讀書，目前是留日學生，在讀碩士。祝福他。
我的家鄉是個愛下雪的城市，每年十一長假過後，第一場雪就指日可待了。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雪的問題，是想檢討我的一個壞習慣。每當走在雪夜裡，街上沒什麼人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隨地吐痰，當然一方面也是我嗓子不好，受凍後很容易咳嗽痰多。儘管小時候母親總是很嚴格地管束我這類行為，甚至會在意識到我偷偷扔零食包裝後，責令我原路返回很遠去找到並拾起來，扔進垃圾桶。但是長大後，每到「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還是會忍不住放縱。
「雪夜」這個條件，給我的放縱創造了兩個便利因素：第一，零下二、三十度的環境下穢物不會滋生細菌，至少這個行為不會造成污染；第二，夜裡路上行人少，路燈昏暗，大大降低了我的羞恥感。簡言之，就是不那麼在乎面子了。不過在任何「條件」不充分的情況下，我也會自然地文明起來，也沒什麼不適感。我想，文明禮貌大概就是一種面子，它的社交功能在於通過克制自己的慾望，告訴他人「我是個可以良性溝通，可以被信賴的人」。
多年前在東京生活了一年。在赴日之前，對日本人的一個印象也是「非常要面子、重視表面功夫」，不過後來通過對身邊日本人的接觸來看，與其說日本人要面子，不如說日本人的務實，是建立在程式化、儀式感的前提下。日本人似乎認為，程序（或者說形式）是保障一件事完美運行的不二法門，而且當日本人發現結果和預期相差太遠時，會首先考慮運作機制有沒有紕漏或弊端，而不會先去問責某個環節的負責人。
當時我在澀谷一家清掃公司打工，剛開始教我幹活的是個大姐，她甚至連洗抹布都要一板一眼地教給我。後來聽說那種洗法和擰乾的方式，不容易撕裂抹布，可以增長使用壽命。說實話，我是不戴眼鏡，否則我一定大跌眼鏡。再後來，換過兩次打工的內容，我發現日本人普遍很在意這些「面子活兒」，幾乎每個崗位負責人都會對新人全程「盯梢」，確保每個環節都符合操作要求，絕不會丟給你一句「我只看結果，你好好做。」就不管了。
在回國後的工作中，也會接觸到日本人或者做中日貿易的企業，記得杭州一個老闆對我講：和日本人談生意，前期接觸是非常非常複雜的。他們在簽合同之前，會超級「龜毛」。不論這單有多大，任何一個細節，都會派專人找你商談，把所有可能有的沒的、你想到的你沒想到的種種情況列出來，逐一和你討論清楚，萬一發生了什麼事該如何應對。但是，一旦簽訂了合同，就萬事順利，完全不存在節外生枝的問題。我對他這個描述感同身受，那些前期「龜毛」就是一份合同的面子，把這個面子做得漂亮了，做事才會有法可依、有跡可循，就算中途遇到麻煩也會有明確的應對方略。退一步說，即使被「龜毛」到的問題，都沒有在實際操作中出現，這個面子也代表著一種負責任的態度，起碼會讓合作方寬心。
再講一個有意思的事，關於個人的面子問題。某天和兩個朋友（都是中國人）走在東京街上，那一片也沒什麼人，經過一棟樓拐角處，我們明顯聽到了響亮咳痰的聲音，待轉過彎來，迎面遇到一位上班族模樣的日本大叔。他看到我們的瞬間，一臉尷尬，然後喉結動了一下，明顯是……咽了。擦身而過後，我們誰都沒忍住，放肆地笑了。笑罷，其中一個朋友說，「小日本真他媽要面子啊，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有些人連面子都懶得要呢。」不得不承認，日本在我的心靈中，製造了一個關於面子問題的「吐痰困境」。從那以後，我的「雪夜放縱」，就帶上了羞恥心和「反正沒人看到」的矛盾。
在面子的問題上，大體有兩類人比較極端。一種是「面子至上論」者，一種是「面子無用論」者。在我看來，前者雖然不太靠譜，但總歸是有羞恥心、有底線的。而後者，就是朋友說的「連面子都懶得要」的人，這種人十分可怕，因為沒有底線。現實中如果硬讓我在偽君子和真小人當中選一個合作，我會選偽君子，因為他至少讓我有敬而遠之的餘地。真小人在我看來和死纏爛打的臭無賴沒什麼區別，不僅心眼壞，而且不要臉。
中學時，一個同班同學問我能不能周末來學校陪他一起幫老師幹活，我猶豫了一下，就說「到時候看看吧」。於是被他嗤之以鼻，換來了一句「別裝逼，你咋那麼磨嘰！」我本來的想法是「不知道周末能不能來」，不過被他這麼一說，果斷放下所有猶豫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給我面子。
這個同學，從初中畢業那天起，就再未謀面，也完全沒有通訊往來。直到大學畢業三年後的一天，一件事情讓我對他這個人厭惡透頂。我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內容大致如下：老同學你好，我是XXX，X月X日邀您蒞臨我和XXX的結婚典禮，請於X月X日X時，到XXXX酒店……說真的，如果不是這簡訊，我幾乎忘了這個名字了，我也不知道是誰把我的電話告訴給他的，否則我會忍不住開罵。我沒有回復這個讓我又好氣又好笑的簡訊，直接刪掉了，並且把這個電話號拉入黑名單，因為我連找個借口搪塞他的心情都沒有。
如果讓我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從小時候他罵我，到長大後給我發婚禮邀請，他在做事之前心裡預設了「你必須支持我」或者「你不支持我就直說，你若敷衍就是瞧不起我」的模式，然後我的反應卻違背了他的預設，那麼就是我錯了，我不是好人。在他看來，禮節是沒有必要的，要做一個「真性情」的人。即使當他偶爾發現自己做了過分的事，也會是一副「我就這樣，這就是我，你不喜歡我拉倒」的嘴臉。對於這種人，我真心送他們一句箴言：你的地盤你做主，帶著你的「真性情」滾回你的動感地帶去吧。
「面子無用論」者，總喜歡把自己的無賴說成「實在」、「爽快」、「真性情」，做起事來也往往不顧忌處事規則和基本的禮貌，只考慮如何以最低成本達到自己的目的。禮貌這件事，在我看來，是最最最起碼的處世之道。如果說「禮貌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教養」太過於浮誇的話，最不濟來說，禮貌也是「為了讓別人第一眼就認為你靠譜」的一個工具。
基於前面提到的真小人和偽君子，想到兩個人物，《笑傲江湖》裡面的岳不群和左冷禪。誠然，這兩個黑心人我都很討厭，但是左冷禪令我更反感，他不僅心黑，而且臉也黑。岳不群這個人，但凡有點見識和才智的人，都能看出他是偽君子。包括令狐沖，經歷一些事後心裡也跟明鏡似的，只不過他太講道義了，也就林平之這種沒什麼閱歷又自以為是的少爺坯子很晚才發現，更惡劣的是還遷怒於自己的妻子岳靈珊。況且岳不群在自宮練劍之前，並沒達到一個十分變態、毫無人性的程度，至少受制於自己的名聲（也包括能力），並沒做出太惹人厭的行為。當然，這不能說明他是什麼好人，只是說比起左冷禪，他多少還是要臉的。試想如果岳不群的武功在一開始就超過左冷禪，我覺得以他的性格，恐怕也是那種「假民主」型的暴君。
再次強調一下，我並不是說偽君子就是好人。不過人都會有私慾，有句話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試圖滿足私慾時，考慮一下禮義廉恥，遵守遊戲規則，起碼明白有些行為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再自私一點來說，給別人帶來麻煩，就是在給自己找彆扭，不要小看玄而又玄的「現世報」。
拉雜說了這許多，我的「吐痰困境」並沒有解決。人非聖賢，「存天理，滅人慾」這種事可以說是天方夜譚。不過，不要抱有「做不成聖人就做賤人」這種混蛋邏輯，至少懷著一點羞恥心，守住面子的底線，學著做一個普通的義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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