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的白色漸漸萎縮》
三年前回家探親,閑聊時弟弟說了句「路翎死了」,我的心裡突地被撞了一下,心說終於出事了,好象我一直在等著卻不希望發生的事發生了。
路翎是我們天木鎮上長我幾歲的女子,關於她我大多留下的是從兒時玩遊戲中的印象,她曾有過幾次,象姐姐一樣帶著我們一群小孩在村頭玩耍。在我的記憶里,她幾乎每次都被她哥哥叫回去挑水或做飯。我是從那些對人的遭際經常唏噓的大人口中得知一些片段。我想她應當算作不幸了,這不幸源於她的家庭組成。
路翎一兄一弟,哥哥路奎,弟弟路剛。表面看來,這個三人的家庭除缺父少母外與其他家再沒區別了,其實,這個家庭的血緣頗難推敲。先說路奎,他的母親很年輕就在生產中死去,他父親續了弦,對方就是路翎和路剛的母親。他們的母親在來到路家之前,也是被續到路剛生父家的,母親當時還帶著一個孩子就是現在的路翎,再與路剛的生父生了路剛,之後那個男人死於水泊里。
母親帶著這邊兩個同母異父的孩子來到路家,一律改姓路。不久,老路和路夫人也相繼而故去。那會兒我已經記事了,兩個小路就靠路奎一個人養活著。
路翎就是在這樣一個遠近親疏涇渭分明的家庭長大的。哥哥娶來嫂嫂 ,對內對外,都象父母一樣養育著這姊弟倆,管束也比一般家長嚴多了。時間久了,哥嫂免不了恃功倨傲,常聽嫂子邊罵邊打:「老嫂比母,我養活你就得聽我的!」
再說路翎。
路翎沒有大城市脂粉堆出的病態美,穿著一般都是哥嫂的舊衣改的,可能考慮到她們長得快,衣服總是縫得寬大。我小的時候,路翎的大衣袋裡一直是個秘密寶庫,她常拿煮熟的菱角給我吃。她臉色天生的微紅,看起來略顯粗陋卻樸實健康,給人愉悅和踏實的感覺。鈴兒一樣的聲音使她說話象唱歌,叮叮咚咚地好聽,老叔嬸們疑心她是不吃鹹菜粗饃的。到了二八年齡時,她更是出落成遠近聞名的俏姑娘了。有一年,她托著一條垂過膝蓋的大辮子加入了婦女隊下田掙工分,撒種時挎上竹簍撒種,鋤地時掄著鋤頭揮汗,秋收時掰棒子、殺高糧頭……
她和大勝的初戀算是她自溺的源起,也有人認為與從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有關。這是她為人所知的唯一的一次戀愛,春天開始的。春翻的地里被鏵犁掘出的高糧和玉米的茬子四處散落著,那些隊員們的工作是用一根粗木棒將堅硬的土塊打碎,收工以後,夕陽正散著無力而慈祥的光,路翎從路邊推出她的獨輪小膠車,開始揀那些乾枯的茬子回家當柴燒。白天一邊幹活她一邊瞄住了茬子的所在,所以,她在黑土裡東竄西竄卻不顯得慌亂。遠處村子裡好聞的炊煙開始集結成晚靄,被微風向田地的方向推過來,西天的白色漸漸萎縮。
路翎推著高過人頭的一車柴沿著空蕩蕩的鄉村大道回家。疲勞遍布全身,但很舒坦。人們都說 ,路翎和大勝要好也怨她哥哥路奎,幹了一天農活本來就夠累的,還逼著她揀一車柴回來,牲口還有歇腳的時候呢。那天歇工,大勝說我渴了我去機井房喝點水,機井在地的另一端,有一里多路。他避開眾人繞了半圈,斜穿過田地一徑向獨輪車奔去,鞋子里灌滿了細碎的土末。
第一次是偶然的,第二次就會被認為是有意的,大勝不能每天都去井房喝水,地里也不能哪一季都有柴。春深夏初時,路翎的獨輪車裡裝滿餵豬的野菜和餵鵝的稗草,大勝推到村口,再由路翎推回家。他們好景不長,被吃完飯四處尋事的人盯上了,當天晚飯後,這消息就傳到路奎的耳朵里。路奎的燒酒正在高潮,人已半醉,他打了路翎一頓。路翎先是向哥哥述說大勝的優點:人長得好,身體也壯實,心眼也不壞,還誇哥哥仗義呢。路奎邊飲酒便聽,最後用鼻子哼出兩個字「窮鬼」。據說,路翎在地上跪了一夜,路奎仍不同意路翎嫁給大勝,理由是要給他找一個好人家。
後來路翎與大勝一定想方設法來往過,象所有戀人那樣,不管路奎看得多緊,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辦法幽會。路奎自執己見,堅決反對,這可能把路翎過快地推向大勝,秋初,她懷孕了。當時天木鎮正流行著這麼一種戰術,每當少男少女心懷嚮往,意欲連理而遭受家庭反對時,都採取先斬後奏的辦法。我想路翎的選擇恐怕與其他有所不同,別人是以先斬後奏為抗爭的手段,那些人的敵人本來就不堪一擊,木已成舟,將就著吧。路翎始終也沒對路奎寄什麼希望,她的行為是在絕望中帶著殉道的悲情完成的。路奎瘋了一樣拿著鐮刀去找大勝,聲稱要把大勝騸了給妹妹報仇。大勝早聞風而逃。第二天,路奎逢人就說:「昨天我喝醉了,不知胡幹些什麼。大勝早和我妹妹斷了,秋收後翎子就要嫁給一戶好人家啦!」
從秋初到糧食進倉這段時間路翎沒露面,不知是去了醫院,還是用了其它什麼土法子,出嫁那天她稍事打扮,比任何時候都漂亮,唯其悲悲切切,越發楚楚可憐。路奎的好人家給路奎送了一大堆禮物,品種繁多,都是當時惹人眼紅的東西:一雙大紅緞子被面、一箱二十四瓶裝白乾、兩大塑料卡子黃油、一頂能把雙肩都蓋住的貂皮帽子、一大快毛氈和幾瓶旱獺油等。路翎是被一輛油光鋥亮的馬車拉走的,大勝站在不遠處,怒氣沖沖,大有劫親之勢。可路奎手中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令大勝空有一身力氣。這隻小鈴鐺就這樣被嫁到百多里以外的偏僻草地上去了。
大約第三年初夏,路翎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回家探親。做姑娘時,她與我母親很要好,經常討些碎布、糨糊什麼的去做鞋面,這次回來,她抽空來我家閑坐。路翎又白又胖,眼中的倔強和靈光消失了,變得獃獃的,嗓子也喑啞,穿著更是隨便,前襟上還殘留著小孩的尿跡。我見到她說:「是翎姐么?」我是無意的,她卻神色黯然起來。母親正詢問路翎夫家狀況,路翎極神秘地說:「你千萬別說給我哥,他頂算把我賣了。我原以為我哥不知到,其實他早就知道來相看的人是那瘸子的弟弟。孩子他爹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到現在還不能走路。我哥說得好聽,把我嫁個好人家,那緞子被面什麼的,還有五百塊錢,不都成他的了么?」母親憐憫嘆息,勸慰路翎:「孩子都有了,就好好過日子吧,嫁給誰還不一樣呢,誰比誰其實好不了多少。」路翎這才透出她心底毅然的訊息:「大嬸,咱們老少合得來,我和你說句貼心話,我活不了多久。孩子他爹那個樣子不說,小叔回去後又後悔了,整天賊兮兮的。不瞞你說,我每次到河邊洗衣服,都想:乾乾淨淨地死了多好,我想在水裡淹死總會幹凈的。我只等孩子斷奶。」
現在孩子斷奶了吧,也許已經能夠跑到河邊玩兒了。
弟弟還告訴我,路剛失學後,被他一個老師接去,換了學校,去年考上大學了;大勝酒後和人打架打死人被判了無期;路奎得了肝硬化,每天還在喝老白乾…… (1995/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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