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不能自洽的女性毒雞湯泛濫，正把中國女性往岔路上推得越來越遠
文 / 非非馬
因為工作關係，關注了一些女性號。看後經常慨嘆：太多三觀分裂、邏輯混亂，這些雞湯號在「教育」女性之前，能不能先做到邏輯自洽了？而無意中看了某頭部大號近期發的幾篇文，尤其是文末的讀者留言，實在有不吐不快的衝動。
毒雞湯愈演愈烈，它們真的是在做正向的價值觀傳遞，積極地影響讀者，還是進一步把讀者往岔路上去推？
打著新女性主義旗號的毒雞湯，在中國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形態和普及面，經由社交媒體，對中國龐大的女性人群產生著巨大影響，現狀委實令人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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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從這篇鼓吹老公要在微信里把老婆置頂的文章說起吧。
這是一個女性頭部公號的創始人寫的，該公號的口號是，鼓勵女性「關注自己、肯定自己、投資自己、活出自己」。
口號挺好的，我很認同，作者也有一些文章寫得不錯。我今天的批評，與人無涉，只關涉觀點的分歧與討論。
這篇文章的主旨，本身看似沒問題，呼籲丈夫尊重、重視妻子，承擔家庭責任，但是，它的口號「把老婆在微信里置頂」、以及文中所舉的好先生的例子，包括一些絕對化的措辭，都很極端——重視，也分尺度與分寸感的。
文中所舉的例子，分明是在呼喚又一個寵妻狂魔賈乃亮，並且讓妻子們覺得，似乎只有像李小璐那樣被寵，才叫足夠被重視。可是，前不久，李小璐出事，很流行的觀點，不是還在批判她被慣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公主嗎？
來看看這些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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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置頂」合理嗎？
一位備受作者推崇的投資界大佬被形容為：把老婆做了置頂設置，並且，是唯一一個置頂。
丈夫主動置頂妻子挺好的 。但是，有必要強求這個形式嗎？尤其是，強調這個唯一性？
好吧，我就先不說男人了，就說我自己吧。最多的時候，我同時置頂的聯繫人或群起碼有二三十個，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我因為工作原因需要經常聯繫，或提醒自己有待聯繫的人和事而置頂的。做項目的時候，尤其是多個項目同時推進時，光不同的核心工作群就可能有十幾二十個。
強調這種置頂的唯一性，有多大合理性？
如果女人需要做到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甚至是「先謀生，再謀愛」——這也是這個公號曾經推崇的觀點，那麼，男人難道不也該同樣給予工作足夠的重視？而帶著極為讚美的口吻，頌揚這「唯一置頂」，其背後所暗含的價值取向，無非是妻子具有唯一重要性。
這樣的煽動，當然是大部分妻子們喜聞樂見的，尤其是在家裡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妻子們。可是，稍微多想深一點，稍微換個角度，也不難發現這樣的價值觀背後的荒謬之處。
很多女性雞湯號，一邊說女人千萬要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房子，別把男人、婚姻看作自己的唯一；另一邊，卻又在推崇男人們「唯一置頂」老婆的行為，還以此詰問作為口號，做到了標題里。是不是太雙標了？
只能說，邏輯很分裂，價值觀左衝右突，前後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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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如一日的要求合理嗎？
前述備受推崇的大佬，還有這樣一些行為，得到了作者的高度欣賞。
「每天都給老婆的朋友圈寫評論」，「認真回復太太發來的每一條信息」，「十五年如一日」。
作為一個作者，我對使用「每個」、「全部」、「所有」、「最」這樣的詞語向來都很謹慎，也經常會跟我們團隊的小夥伴提醒這一點，慎用。因為，世界太大，意外和例外，才是這世界的常態。
首先我就不去深究作者說的「每天」、「每一條」、「十五年如一日」是否都經過了跟大佬本人的核對，我只是覺得，從常識的角度來說，無論是作者，還是大佬，都應該對這樣很絕對化的形容更謹慎一些。
太極致的東西，大體不真實。
渲染這種太極致的行為，也不健康，違反人性。
我們都知道月有陰晴圓圈，人有旦夕禍福，工作上可能會遭遇各種突發情況、甚至重大事故，正常人的情緒、狀態也不太可能做到時時在線 、刻刻穩定，我們女人有大姨媽，男人不是也有小姨夫嗎？畢竟，我們都是平凡的、正常的人類啊。
別說要求一個忙碌的丈夫天天關注到老婆的朋友圈，發評論，就說工作忙碌、尤其是身居高管層的妻子們吧，當你工作忙到飛起，尤其是在遇到突發變故時 ，有多少人還記得這時候去看看丈夫的朋友圈，並發個評論？
再者，如果妻子就跟失婚前的羅子君一樣 ，天天只是曬娃曬購物曬吃喝，這樣的朋友圈也要求一個丈夫天天關注並且評論，我身為女人，都替這些丈夫覺得，沒必要。
倡導丈夫尊重和重視自己的妻子，這很政治正確，但是，用極致化的例子和表述去引導，恐怕只會引發更多的家庭矛盾。如果妻子們，真按照這樣的極端標準去對照自己丈夫的行為，進而引發不滿與爭吵，這利於家庭和諧與穩定嗎？
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每天」、「每一條」、「十五年如一日」，再去要求另一半，要理性、冷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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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大加推崇形式化嗎？
還是上述投資圈大佬，被推崇的行為還有，給同事發微信大部分語音，但給老婆發微信，卻會認真打字兒，總之，從內容到形式，這位大佬在用各種方式呈現自己對妻子的足夠重視。
老實講，我個人真不覺得形式有這麼重要，雖然適度的儀式感是有意義的。然而，向讀者渲染這種對妻子「獨家」打字兒回復的行為，是鼓勵妻子都回家要求丈夫們照葫蘆畫瓢嗎？
有常識的女人其實該知道，任何人，不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在有事、工作繁忙、開會的時候，不及時回複信息是正常的；如果打字慢或者走路不方便時，語音回復也很正常；那為什麼要渲染這樣一種其實蠻反常的行為呢？個例的存在，有其合理性，也理應得到尊重，但有必要作為正面典型如此推而廣之嗎？
健康的夫妻、戀人關係，難道不該是鬆弛而自在的嗎？又何必強求這種極端的形式感？引導女性過於關注兩性關係中這樣細瑣的細節 ，有多大的價值，難道不是在局限女性的注意力和格局？這和強調女性要格局開闊、做個關注自己、投資自己的女性，是不是恰恰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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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卡都交給老婆是最浪漫的行為？
在這篇文章里，另一位正面典型是因為《中國有嘻哈》而躥紅的GAI。「我喜歡寵我女朋友，我對王斯然做過最浪漫的事，就是銀行卡都在她那兒。」
對此，作者言：「我們公司所有姑娘一致同意，這確實是一個直男做的最浪漫的事。」
該文還點出GAI的另一句宣言：「男人嘛，如果她是你喜歡的人，你愛的人，你就必須得寵著她。」
說好了女性要經濟獨立、人格獨立，有間自己的屋子的呢？既如此，為什麼又還要對這種把所有銀行卡都交給老婆的行為推崇備至？
且不說再親密的兩性關係，彼此也應該有一定的自由和獨立空間（包括財務上的）。就從女性獨立的角度而言，掌管男人所有的卡——這背後的隱藏邏輯其實就是女人理所應當地可以掌管/花男人所有的錢，好男人也必須該掙錢給女人花，這是一件多麼正當或者值得驕傲的事兒嗎？難道不是一種價值觀的倒退？這都什麼年代了？
而極力讚美所謂「男寵女」式的夫妻/戀人關係，實質難道不就是賈乃亮-李小璐式的夫妻關係嗎？前幾天，不又都還在說這種關係像父女，失衡而不健康，缺乏互相尊重、愛護和平等？可如此分裂的價值觀表述，就是很神奇地「統一」在很多女性雞湯號里。
是鼓勵兩個成年人之間建立成熟關係，還是鼓勵小公主少女心式的不成熟兩性關係，當然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但至少，一個自稱倡導新女性主義、鼓勵女性自我成長的公號，應該先邏輯自洽吧。
2
上述這篇文章非常典型地呈現出了當下很多情感雞湯文里普遍存在的分裂。我曾在《所謂43歲徐靜蕾碾壓28歲蔣方舟，折射的是中國女權觀的撕裂和混亂》（戳標題可閱讀）一文中寫過：
「
有高度的（女權或者女性主義）理論不太可能從雞湯中生產。雞湯的盛行源自市場需求，其首要目標是滿足市場上最廣泛人群的趣味取向。大眾的趣味，決定了雞湯的價值觀成色。素來，讀者與作者，觀眾與作品，是互相豢養的關係。這和主流商業電影的生產驅動邏輯是類似的。而有高度的理論和觀點，需要的是真正獨立、超越、同時又接地氣的思考。
女權理論發展至今，在女性的價值確認、自我認知、兩性關係相處等問題上，還存在較大爭議。在這些問題上，我們尚缺邏輯合理清晰、符合中國當下現實、能普遍被男女都認可的女權觀。
」
也就是說，很多雞湯文的被炮製，是因為它有廣大的受眾基礎，能夠迎合一部分人的心理，比如說上面提到的文章，就會很受那些沒有能得到丈夫重視的女性支持，或者說更加渴望得到丈夫重視的女性支持。此類文章被炮製的目的就是希望獲得流量、獲得轉發。
所以，我們會看到留言里有這樣的互動：
只是，這類文章本身體現出來的極端性和此類公號體現出的邏輯撕裂，其實只會進一步把讀者往岔路上越推越遠，離真正的女性獨立越來越不沾邊。
看看這樣的讀者留言吧：
親密關係的相處模式，本無定論，形式更有多種。我真的不贊同有文章竟如此大張旗鼓地鼓動某一種模式：
「在微信里把老婆置個頂，重視她、尊重她、回應她，舉手之勞，可以嗎？」
「置頂」這種原本可有可無的形式，經由這篇文章的「闡述」，最後似乎變成了一種「非此不可」的情感與道德綁架。
於是才會有女性自覺「正義」地沾沾自喜於自己這種「監工式」、「綁架式」的行為，並且得到了公然的鼓勵：
「挺好。給力」
老實說，正是看到這樣一些互動，才讓我產生了寫作本文的強烈衝動，不吐不快。
3
我始終覺得寫作者是需要有文心的。一個傳遞價值觀的公號，更應謹慎對待自己的每一篇文字。
流量很重要，大部分寫作者也沒有那麼清高到完全不在乎流量。但是，是為了流量而寫作，還是寫作自己真誠想寫的文章結果受到了流量的歡迎，這是兩回事兒，也是兩重境界。
這裡，我不得不提上文作者的另一篇文章。核心觀點就是，「看在名利的份上，我可以適度彎腰。」
很有意思，這篇文章仍是以GAI為正面典型之一，講他曾經如何在乎名利，賺到名利後，捐款100萬給希望工程，是為「名利帶來的正能量」。所以啊，人要先賺來名利。
這篇文章里還有一句引用，
「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當你站到頂點時，人們會自動遺忘過程，留下那些對勝者的歌頌。
」
「
『名利』在很多人眼中是貶義詞，大多數人把它浮華的一面無限放大，來不及去看那些一路摘得榮譽、收穫金錢的人，是用實力、耐力和心力去攢積分。
」
「
燃起來，去把名利掙到手，再決定要不要狠狠踩在腳底。
」
恕我直言，這樣的觀點和腔調，充滿了成功學的銅臭味，並且是一味美化成功學和勝利者，為「成功者」們（無非是參照世俗標準所界定的成功者）美化和洗白，是一種不問過程和路徑是否正義，但求實用和結果的實用主義、精緻利己主義。
翻翻古往今來的例子，的確有成功者收穫榮譽和金錢是取之有道的，可也有很多所謂成功者並不是靠正義、正當的路徑來收穫名利的。國家之間也同樣，殖民體系中，發動非正義戰爭侵佔、建立殖民地的殖民者，靠野蠻行為建立了巨額的國家財富，難道因為它們成為了叢林中的強者，就要歌頌它們行為的正當性嗎？一刀切地讚美建立在名利基礎上的「成功」，真的正義、合理、有利於社會進步嗎？
可這文章分明是在宣揚「成功比成長更重要」，而另一邊，她們一直打出的口號卻是「成長比成功更重要」。不得不感慨，太分裂。
我始終是認為，名利不該成為人之所以為人的首要追求目標，名利更該是個副產品。「為名利適度彎腰」，「積累了過硬財富，才有資格說自己扛得住金錢的誘惑；積攢了足夠名氣，才有資格秀自己滿不在乎」，聽起來似乎沒有大問題，可背後的價值觀無非是：先賺到名利再說，為追求名利謀一個「正當化」的借口。
可是啊，社會關於「成功」的定義本該多元，以名利建立評判成功的坐標系，太單一，也淺薄；而人一旦持了先賺名利，再談其它的想法，行為不知不知覺就會走樣。
比如，可能自己明明不認可，卻為了迎合流量和誘導轉發而炮製「爆款文」。當然，如果那些作者意識不到自己文章中存在的漏洞而這麼寫，也挺遺憾，但這是另一個問題了。作者自己都被洗腦了，失去了常識判斷和深入思考的能力。
那就太遺憾了。
畢竟，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女性主義價值觀，從來不是一葉孤萍。如果社會普遍認為「成功學」才是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那麼建立在這個觀念基礎上，女性也就很可能奉行「成功女性」才是女性的終極追求。
見微知著。女性受社會影響。但女性也會反過來影響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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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想再強調一次，寫這篇文章，對事不對人，談觀點無涉其它。一個社會，總需要有些不同的觀點和聲音出來，也應該有容許多元化觀點的自由。
就像我對不贊同的觀點有批判的自由，你也可以批判我的觀點。
畢竟，真理總是越辯越明。
非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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