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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底需要食指還是余秀華?

食指vs余秀華

食指(左)vs余秀華(右)

一直以來隱藏於文字背面的新舊文學觀念,在此激烈碰撞,反響悠長。

誰的正統規訓,誰的自由下午?

「看過余秀華的一個視頻,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打打炮,一個詩人,對人類的命運、對祖國的未來考慮都不考慮,想都不想;

從農村出來的詩人,把農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對小康生活的嚮往,提都不提,統統忘得一乾二淨,這不可怕嗎?評論界把她捧紅是什麼意思?評論界的嚴肅呢?我很擔心。」

《在北師大課堂講詩》(譚五昌著,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發布會只是2018年北京圖書交易會中數百場活動中的一場,卻因著名詩人食指「炮轟」余秀華,引發熱議。

余秀華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談到自己的理想下午:

對此,余秀華在微博中回應道:

「食指先生說我不提 農民生活的痛苦 ……可是,我從來不覺得農民生活是痛苦的啊,真是一個高深的課題:人們嚮往田園生活,憑什麼又鄙薄它?真正的痛苦是作為一個農民,眼睜睜看著鄉村文明的流逝啊。再過幾年,哪裡還有原始的農村啊。」

16日,余秀華在博客上發出了《兼致食指,不是誰都有說真話的能力》一文,對食指的批評逐字逐句做了回擊,同時也把食指之前戴到她頭上的大帽子——「不關心國家」、「不關心人類」、「不關心農村」等等,一頂頂給這位「老詩人」戴了回去。

在文中,她毫不客氣地寫道:「如果年紀大了就是好人了,那就沒有流氓了。」

余秀華說她並不覺得農民可憐,更不願去裝可憐,她不需要苦行僧般地通過消解任何慾望或者物質生活,完成食指所期待的、某種意義上的「克己復禮」,相反,袒露一切、野蠻生長、自然流淌是她文字張力的來源,她有權利享受任何一個下午。

甚至用更加激烈的語言回懟食指:

懟完食指,余秀華怒火一消,先是覺得不安,接著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去,並以自由之名為這場隔空論戰做了一個無關詩歌本身的小結:

「姑奶奶就沒打算按任何人要求來寫詩歌,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我不自由,所以一定要讓詩歌自由。」

爭議本屬正常,耐人尋味的是:二人話語體系完全不同,儼然在兩個平行空間中「對話」,幾乎無法達成共識。

食指的質疑從何而來?

食指本名郭路生,1938年生於山東,師承何其芳。19歲那年他拜訪了這位前輩,受到了「詩是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啟蒙,學到了格律、聲韻與視覺模式的營造。

無論是廣為流傳的《海洋三部曲》和《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還是被江青批為「否定現在」的經典詩作《相信未來》——在那個詩歌被政治逼到絕境的年代裡,食指展示了對文字的無盡忠誠,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食指的代表作《相信未來》曾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

文革前夕,北京一些高幹子弟成立個文藝沙龍「太陽縱隊」,發起人是郭沫若的兒子郭世英,食指也曾出入這個沙龍。

文革期間,這個沙龍被禁,郭世英在1968年4月被迫害致死, 張朗朗流亡南方, 臨行前他在好友王東白的本子上寫下了「相信未來」四個字。食指以此為題,寫出了著名的新詩《相信未來》。

《相信未來》節選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1968年 北京)

1968年12月10日下午四點零八分,一列滿載去山西插隊的知青的火車緩緩駛離了北京站,站台上送別人群的哭聲和淚雨,冬日夕陽下的北京城在轟鳴的車輪聲中遠去了。

列車在加速,望著滿車廂青春熱血的戰友們,北京市25中67屆高中畢業生郭路生心潮起伏,就著昏黃的車燈,在一張白紙上即興寫下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知青上山下鄉告別北京的場景

——這首描寫知青上山下鄉告別北京的詩,在廣大知青中不脛而走,廣為流傳。後來郭路生在山西汾陽插隊時經常給知青們朗誦他寫的詩,每次聽到這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知青們都淚流滿面。

憑著《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和《相信未來》,食指名揚天下,他的詩在當時全國各地的知青中秘密流傳,無論是在山西、陝西,還是雲南、新疆、海南島、北大荒……只要有知青的地方,就有食指的詩在流傳。

有人把食指稱為文革中新詩歌運動的第一人,他的詩影響了芒克、多多、北島等許多青年詩人的成長。

多年後,定居國外的北島在法國回答記者提問時,回憶說自己當時之所以會寫詩,就是因為讀了食指的詩。

文革歲月與插隊勞動是食指創作的根基,讓他和農村牢牢地綁在一起。近半個世紀來,他多次強調要以知識改變農村,由衷地相信只有農村好,城市才會好,詠嘆農民祖祖輩輩的使命感。

而身為當下農村生活的當事人,余秀華筆下的景象、生活與心緒或深沉或燦爛,總圍繞著一個「我」。

「我曾經有一個美好的願望

把秋天的原野裁成紙張

用紅的高粱,黃的稻穀

寫下五彩斑斕的詩章」,

——食指《願望》1983年

食指對農村甜美的吟哦,到了余秀華筆下,變成了:

「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余秀華《我愛你》

故而當從農村走來的後起之秀將理想的下午形容為「聊天打炮喝咖啡」時,他作為農村生活的旁觀者和見證人,湧起了深深的憂慮甚至憤怒。

「紅高粱回家以後

有多少土色柔情於我

生存坐在香案上

我的愛恨

生怕提起」

——余秀華《風從田野上吹過》

然而隨著理想主義的沒落、消費時代的蓬勃和個人主義的興起,食指所代表的口號式話語的傳達力量漸漸被削弱,人們更推崇內化的經驗,詩歌價值的標準正悄然改變。

如何看待食指對余秀華的批評?

對於關心詩歌與藝術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並不輕鬆。

關心人類的命運、祖國的未來、底層的苦難,確實是詩人的使命之一。在這層意義上,食指的觀點是有道理的,我們也需要食指這樣的詩人。

然而,食指以這些宏大的主題來指責余秀華,卻未必有道理。對余秀華及其作品的評論,不應脫離她的個人生活背景。

她自小因腦癱而飽嘗生活苦難,嚮往自由的靈魂又與不自由的婚姻發生激烈的碰撞,她的前半生一直是在與坎坷命運的抗爭中度過的。

詩人 余秀華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余秀華能寫出那些打動人心的作品,憑藉的正是她對生活美好一面的敏銳感觸,以及強烈的個人特質。指責余秀華「不關心宏大命題」,是有些脫離實際的苛責。

余秀華曾在《我愛你》中寫道:「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能夠從這種單調乃至苦澀的生活中尋覓到詩意,足夠體現余秀華的才能。在這種情況下,余秀華必然會對個人的生活體驗更為敏感,「人類的命運、祖國的未來」並非她的側重也情有可原。

在文學批評中,同情與理解至關重要,食指對余秀華的批評之所以遭人詬病,就是因為缺乏對余秀華的同情與理解。

詩人 食指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食指說的就都是錯的。在風雲激蕩的年代橫空出世的食指,是一位擁有大情懷、大氣魄的詩人,他將「人類的命運」等宏大敘事視為詩人的天職,是相當值得讚許的。

理想主義本來就是大多數詩人的天性。

食指提出這樣的批評,本意未必是想針對余秀華,而更有可能是想表達對詩壇功利化、世俗化現象的不滿。

面對這場爭論,我們沒必要選邊站隊,互噴口水。多元化的文化價值,才是中國詩壇真正需要的東西。

詩歌向來是海納百川、兼容並包的,中國詩歌需要食指們的偉大情操,也離不開余秀華們的天才筆觸。

爭論背後是士大夫詩人的衰落?

不同的時代背景熔煉出不同時代詩人的底色。

食指那一代人詩人寫詩,表面上是詩人,心底里裝著士大夫的情懷。

他們和士大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念是一脈相承的,這類詩人看中詩歌的社會屬性,風格往往高屋建瓴、縱橫捭闔。

而余秀華更聚焦於個人的情感體驗,她的詩歌是個人的抒情、個人的感官體驗,她認為「詩歌是一個很小我的事情」。

詩人余秀華

由此生髮出一點點哲學思辨,如「有時候我是生活的一條狗/更多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又如那句傳播甚廣的「告訴你稗子那提心弔膽的春天」。

而食指的創作服務於這種觀念,《相信未來》就是典型例子,一句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那無數次地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將個人情感上升到國家民族的高度,將詩人的形象濃縮為「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戰鬥的人,這麼多年,食指還是那個食指,時代卻已不是他熟悉的時代。

食指

在他的那個時代,並不是沒有詩人聚焦於個人的矛盾,但這種「凝視個人」的努力最後仍會屈服於集體,被宏大的辭彙所吞沒。

郭小川的《望星空》即如此。這首本為慶祝1959年人民大會堂落成的詩歌,花了詩人半年的功夫。

乍看之下是一首典型的政治抒情詩,出現了「在天安門廣場,升起了一座美妙的人民會堂」這樣的詩句,但它又體現了高度個人的一面,甚至因此在五十年代末被抨擊為「虛無主義」、「小資格調」,迷茫、惆悵是《望星空》不可忽略的情緒組成。

光是「我不免感到惆悵/於是我帶著惆悵的心情/走向北京的心臟」這三行詩,詩人就兩次提到「惆悵」。

可是,到了第四章,郭小川又回歸宏大,回歸對民族和人類的禮讚,高喊「人生雖是暫短的,但只有人類的雙手,能夠為宇宙穿上盛裝」。

詩人郭小川

他們在為社會寫詩,為「人民」寫詩,但在此,「人民」是一個高度虛化的符號,而士大夫的形象才是清晰的,食指這一代人把白話詩的社會屬性發揮到極致。

而余秀華這一代詩人,從「為社會寫詩」轉變為「為自我寫詩」,他們更強調自我的主體性,刻意淡化集體的痕迹,甚至自覺與貴族式的知識分子保持距離,而歡迎庶民的入場。

有趣的是,食指的青春期同樣身處庶民時代,但他們那一代詩人,無論是他,還是郭小川、賀敬之,甚至是作詞的閻肅先生,他們都有禮讚平民的勇氣,但他們的姿態都是自上而下的。

而余秀華,她處在一個新式庶民時代——由網路構建的大眾部落里,她很少呼籲關懷平民,但她寫詩的視角是與平民對等的。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劇照

所以,當食指倡導白話詩應回歸「大眾性」與「民族性」,看熱鬧的大眾反而傾斜於余秀華這邊,這一方面是由於余秀華近年來的高熱度,另一方面跟大眾對這兩位詩人的「符號認知」也有關係。

在大眾眼裡,「為天地立心」的食指是一位老詩人、一位權威詩人,他已經進入經典,同時這也意味著他成為「過去時」,實際上,當食指患病後,他就已經一步步淡出大眾視野,更有人感慨他成為「被祖國埋葬的詩人」。

而截然相反,余秀華被塑造為「進行時」,從底層詩人、農民詩人一步步走入公眾視野,儘管她竭力撕下這些標籤,一些評論者也建議將其歸於「人」或「女人」的身份看待,而非農民、底層,但坦率而言,的確是後者構成了大眾對余秀華的第一步認知。

如今,能夠走紅的詩人幾乎都有「底層」或「農民」「工人」烙印。

打工詩人許立志

不只是余秀華,還比如打工詩人許立志、皮村文學小組的詩人群像等,雖然他們都強調自身主體性,反抗標籤,但某種程度上,工廠、村鎮的在地經驗是他們的詩歌的鮮明特色,也是他們區別於學院詩人的地方。

當然,我們還能看到北島、西川、歐陽江河、于堅、韓東等人的身影,前不久,北島在豆瓣開課還引起一批粉絲的熱議,但這些已經被寫入文學史的詩人,他們今天再度進入公眾視野靠的不再是作品,而是八九十年代文學熱的餘溫,是他們背後那個經典的影子。

詩人北島

這並不是說他們沒有新作,像歐陽江河,他仍然保持旺盛的寫作熱情,但這已經不是一個依靠詩作出名的時代了,這個時代走紅靠的是人設、是高度濃縮的符號氣質。

詩歌從士大夫時代走向庶民時代

從食指到余秀華,國內詩歌從士大夫時代走向了庶民時代。這並非一蹴而就,而經歷了三十年的流變。

新中國成立後民眾識字率的大幅提升為此埋下伏筆,不懂字,何以談詩?

在廣大群眾普遍是文盲的年代,詩歌乃至文學的話語權被牢牢控制在文化精英和政治領袖手中,回望唐宋元明清,莫不如此。

但當大部分人普遍識字,文化傳播的媒介亦迅速改變,文化精英的掌控權也隨之鬆動。

山村孩子讀書識字

食指那一代人寫詩,他們是寫給當時的文化精英和政治領袖看,而余秀華這一代詩人,她們的作品不只發在權威刊物,也發在網上,網民才是評議的主力軍。

這在前互聯網時代就露出端倪,八十年代,權威的地位就已經鬆動了,所以文學革命是一浪接一浪,青年人力氣足,大有一副掀翻老子自個兒當家做主的氣派。

到了九十年代,「詩人之死」,文學熱退潮。詩人很難再成為意見領袖,顧城、海子式的文學偶像成為歷史。

海子

與此同時,詩歌開始「下移」,首先有「第三代詩人」,拿來西方的後現代流行辭彙,颳起一股反英雄、反崇高的浪潮,繼而又有所謂的「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對著干,大有華山論劍的態勢,甚至還有「下半身寫作」,強調寫作中的「身體性」。

這一派的代表詩人沈浩波曾說:「『下半身』一方面是指身體感,但更多的是指『形而下』的『下』,是很嚴肅的詩歌寫作態度。」

總而言之,早在九十年代,白話詩的走向就已經背棄了食指的理想,而余秀華是「民間寫作」「下半身寫作」的繼承者。

但無論詩歌圈子裡討論怎麼激烈,流派如何繁雜,詩歌也不再熱門了。千禧年後,詩人甚至被污名化。

以「梨花體」、「烏青體」為代表,白話詩成為公眾懷疑甚至嘲笑的對象。

而像余秀華這樣的詩人,即便有機會曝光在公眾眼中,依靠的與其說是那些優秀的作品,不如說是媒體出於關懷而出現的集體動員,與那些被文化工業製造的標籤。

其實,詩歌一直以來都是小眾的運動,即便在熱烈浪漫的八十年代,寫詩也更多是知識人的專利,專門的詩歌評議圈子並不廣闊。

只是,在不同的時代,以詩歌為引子生髮出的社會話題會以不同的面貌出現,由此能讓我們管窺社會價值判斷的變化。

顧城

在八十年代,人們敬仰詩人,詩人之死如同偶像之死,那時候,詩人被供奉在一個神聖的位置。

但如今,詩人仍被尊重,卻已經從神壇跌落,甚至,詩人成為被同情、憐憫的符號,因為他們越來越被主流話語形容為「一群貧窮落寞而不被理解的人」。

食指與余秀華的爭論,最後很可能是自說自話,而當喧囂過後,若有一天庶民時代走向黃昏,詩歌又會通往何方?

是走向AI時代,還是重回人類精英的懷抱?而身處庶民時代的詩人,又是否能寫出永恆的詩篇?

這不是今人能解答的問題,而是交付時間的思索,下一個十年過後,當我們再回首這個時代和它的詩歌,答案也許就能浮出水面。

本文參考文章:《食指與余秀華爭論背後:是士大夫詩人的巨大失落》《詩歌需要食指 也不開余秀華》《食指的氣憤與閻連科的憂慮:為的是文學本身還是失落的話語權?》(書房記、西安讀書會整理,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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