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鄧曉芒:為什麼沒有自殺?史鐵生是怎樣思考自己命運的

鄧曉芒:為什麼沒有自殺?史鐵生是怎樣思考自己命運的

作者鄧曉芒|節選自《史鐵生的哲學——鐵生67歲生日·鄧曉芒教授演講》

史鐵生的命運觀,大家很容易理解。一個人慘遭那樣的疾患,面臨生死抉擇,命運這個概念馬上就跳出來了。史鐵生21歲那一年,用他的話說是「活到最狂妄的年紀上,忽地就殘廢了雙腿」。他當時就知道,無論他還能活多久,他這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怎麼辦?他狂躁過、絕望過、傷心過、自暴自棄過,但是當所有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他開始思考,他還這麼年輕,21歲,他不得不思考。在他的年紀,他更願意到世界上去闖蕩一番,去獵奇、冒險、成就夢想,但是現在他只能沉思默想了,他是被逼無奈。

他想到了命運的問題,他有一段話: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上帝安排給我的命運註定如此,上帝這樣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們有限的人怎麼猜得透,不要埋怨、不要抱怨。因為有我,還有很多其他形形色色不同的命運,所以人間才精彩紛呈。這個當然是斯多葛派的命運觀,這是在西方很有名的、古希臘的一個哲學學派。他們認為,上帝讓每一個人在世界大劇場里扮演自己的角色,所謂「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你反正得走,命運已經規定好了,你總得走。當然這個觀點融入到了基督教的思想里。

古羅馬時代就流行著一句諺語,「人間是一個大劇場,每個人在裡面扮演不同的角色」。後來基督教講「天職」,不管你是當總統,還是當掃地的清潔工,都是你的天職,上天安排的,沒有等級之分。既然你承擔了這樣一個職位,你就得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個觀點很消極。但是也不一定,一個人病到了史鐵生那樣的程度,宿命論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心靈救助。通常中國人也講,這是命,你得認命,你不可改變。既然不可改變,你抱怨什麼呢?你抱怨無濟於事,你只得忍受。

史鐵生說,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你會覺得自己有可能更不幸運。他把命運、災難相對化了,我覺得難忍受,有人比你更難忍受。有人勸他拜佛,他不願意,他認為懷著功利的目的拜佛是玷污了佛法,不應該認為命運欠你什麼。他讀《聖經·約伯記》,悟到「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約伯無緣無故受到了各種折磨,災禍降臨到身上,其實是上帝和魔鬼打賭,魔鬼說你把災禍降臨給他,他就不信任你了,上帝說你可以試試,於是魔鬼給約伯帶來種種災禍,但是他仍然堅信。不斷的苦難就需要不斷的信心,不可賄賂誰,也不要埋怨誰。由此他走向了一種真信仰,真正的信仰不是因為這個信仰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處,哪怕它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哪怕它給我帶來的只是災難,我還信,我仍然信。不要通過犧牲一點什麼東西去獻給神佛,換取一些什麼東西,命運不受你的賄,但有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諦。信仰的真諦就是希望,就是仰望,希望來世。甚至不一定是來世,而是希望一個暫時看不到的,或者也許永遠看不到的結果。

但是神在哪裡?史鐵生說神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那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但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神只存在於這樣一條路上。他說「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應該仰望的方向」。一個是路,一個是方向,一個是眺望,這幾個詞都是非常關鍵的。信仰就存在於這幾個詞里:道路、仰望、眺望、希望。

寫作就是文學的思想之所在,你眺望什麼,不是眺望今天多少物質的回報,而是眺望文學的聖地。那麼寫作由此就成為了他的命運,他自從坐上輪椅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只能是寫作。走上這條路頗為不易,這是一條務虛之路,這就是為什麼叫《務虛筆記》,當然也可以叫「超越之路」,務虛就是超越。我們日常太務實了,現在需要有一段時間讓我們來想想務虛的問題,超越一切,包括物質利益,包括身體上的健康或者是痛苦。《務虛筆記》裡面講了「童年之門」,那就是命運開始的時候,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開始是命運在敲門。童年之門就是這樣的門。童年有很多的門,他把童年設想為一間美麗的房子,房子裡面有很多個房間,你走進了一個門就會與其他的門永遠絕緣。而另外一個人走進另外一個門,他的命運跟你也可能就完全不同。

當然這都是現實的命運,我們這個都好理解,日常生活中人們都講到,我當初如果不那樣的話那就會怎麼樣,那現在就完全不同了,那一瞬間決定了我的命運,一般都這樣說。但是史鐵生這個時候考慮童年之門,是立足於一個務虛的層次上看的,一旦你務虛,你就會覺悟到所有的門都是同一個「我」的門,雖然我沒有進到那個門,但是進了那個門的人也是我。

他說,「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於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於你的所思所欲之中。」別人的命運也許不是你的命運,但是別人在他的命運中的所思所欲同樣是你的所思所欲。所以在這樣的一個務虛的層次上,你描寫他人就是在描寫自己。他人不管是善也好,惡也好,你在描寫他,就是在描寫自己,你不要把自己撇得太乾淨,好像我寫的惡人就是我的批判對象。你的批判對象其實也包括你自己,而這就是人們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性。

我們在作品裡看到一個醜惡的人,一個壞人,其實那就是作家的可能性。作家如果沒有這種可能,如果沒有對壞人的體會,他怎麼寫得出壞人來?這就是在一個非常務虛的層次上談問題了,事實上我當然不是壞人,但是我可能是壞人。西方基督教所謂的「原罪」也是這個意義上談的,中國人很難理解。原罪,一個小孩子生下來乾乾淨淨的,為什麼有罪?基督教解釋說他沒有罪,但是他可能有罪,他有潛在的可能性。因為人是自由的,他可能變成天使,也可能變成魔鬼。一個小孩子生下來那麼可愛,但是一步步走來,過三五十年再來看他,可能就完全不同了。站在可能世界層面上看問題、談問題,我們就可以消解宿命論。

宿命論就是命運不可抗拒,你只能被動接受,我剛才講了,這看起來非常消極,但是如果你立足一種可能世界,你就會反思到人的自由意志具有的決定作用和責任能力。決定作用就是,你可以選擇,你不是完全沒有選擇的,哪怕命運決定了你,你也是可以選擇的。還有責任能力,哪怕這是你的命,你也得為你的行為負責,不能推諉於外界和別人,說既然我命中注定這樣,我就可以不負責了,不是我要這樣的,是命中注定要我這樣的。不對,因為你是自由的,自由意志有它的決定作用,當你意識到這一點,你就會對於已經被命運決定了的現實世界賦予自己特有的意義,這取決於你怎麼看它,怎麼對待你自己的命運。

比如說史鐵生的殘疾,使他看清的人的命運的悲劇性和殘酷性,甚至於荒誕性。這個沒有道理可講,為什麼我就突然殘廢了,那麼多人就沒有殘廢,唯獨是我?我為什麼就這麼倒霉?沒有道理,想不通。然後他站在務虛的層次上,悟到了其實殘疾是人類的普遍命運,還有比我更慘的;或者說哪怕是比我更好的、更強的,他也有他的局限性,也有他的限度,都只是殘疾的程度不同而已。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你相對來說如何受到命運的支配,當你眺望神的時候,你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這是貝多芬的一句名言,你可以掌握命運。命運雖然決定了你,但是你一旦起來發揮自己的自由意志,你就可以利用它來干你自己的事情,你就可以拿你既定的命運干一件自己想乾的事,這就是文學、藝術、音樂、詩歌、寫作等等。

在這樣一些行為之中,在這樣一番事業之中,命運成為了你自己作品的材料。你必須有命運,必須有材料,不是說我寫作,我的音樂、我的藝術憑空就能夠產生出來,達到自己的高度。而是面對命運,我怎麼對待它,在戰勝和支配命運時才會產生出作品,產生出寫作。而命運在你的寫作中就成為了你的作品的材料,命運在這種意義上倒成了你的創作不可缺少的了。這就是史鐵生所發現的一種嶄新的命運觀:命運就是你自己的生命之運動

這個嶄新的命運觀已經有很多人在說,像存在主義講,人是「被拋入」他的自由之中的。所謂被拋入,那就是命運;但卻是被拋入到自由之中,你不是被拋入到一個事物之中,而是看你怎麼樣抉擇,看你怎麼樣發揮你的自由意志。命運提供了你的自由意志的作用對象,這個拋入就非同一般,自由才是你的命運,或者說,你生來註定是自由的。這樣一解釋,你的命運其實是由你自己所造成的,你整個的命運最初看起來是不以你意志為轉移的,但是你可以把它變成你自己所造成的。

這種命運觀在中國前所未有。中國傳統的命運觀只不過是士大夫們的某種使命感,最著名的,像司馬遷說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為什麼如此,是因為「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都是由於失寵於當道,懷才不遇,慘遭厄運,靠寫作「以舒其憤」;但經歷了磨難以後,卻可以大有作為。還有孟子的那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些都是歷史的經驗,帶有直接的功利性。司馬遷自己就是受了宮刑,結果寫出了《史記》,這是多麼大的成就!但這仍然還是功利的角度,這些成就都是有利於國家興亡、世代傳承的一種政治文明,然而僅僅從這個角度來談,就還沒有上升到人生哲學的層次。

而在史鐵生那裡,人的命運是荒誕的,偶然的,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也不是什麼歷史使命。史鐵生當年殘廢了,坐上了輪椅,從來沒有說從此就意識到自己擔負著天降之大任,更沒有想到藉此磨難可以成為偉人。你甚至不能問:我怎麼這麼倒霉,為什麼恰好就是我?因此也談不上什麼「鬱結」、「發憤」這些概念,而首先是認命,我就是這個命。但是認命以後是生死的問題,你是生是死,取決於你的生命力是否強悍。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雖然殘廢了,但是你的生命力有沒有那麼強韌,你的自由意志是否覺醒?我人還活著,我的自由意志是否還活躍?如果沒有這樣一種力量的話,孔子也好,屈原也好,都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的。孔子命運不好,但是他作《春秋》,為什麼一定要作?屈原被放逐了為什麼一肚子的《離騷》?莊子就告訴人們,只要一個人心態放寬,殘疾人照樣可以活得很好。《莊子》中舉了大量的殘疾人的例子,說「畸於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在人看來是畸形的,殘疾的,但是他「侔於天」,是天然的。

在大自然的眼光中,自然的東西沒有畸形的,只是在人看起來是畸形的。又比如說屈原,行吟澤畔,悲痛欲絕,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怎麼辦?沒人理解他。當時遇到一個漁父,老莊的信徒,勸他「與世推移」,「不凝滯於物」,要順其自然,安安心心過你的日子就行了。但是屈原沒有聽他的,屈原總覺得自己是國家棟樑,放不下這個架子,最後只好投水自盡,恨恨而死。屈原以後中國的士大夫們放下了這個架子,你曾經是國家棟樑,或者你想要成為國家棟樑,但是做不到。怎麼辦?於是援引老莊,建立了「儒道互補」的人格結構。中國士大夫這點已經確立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從此再也看不到像屈原那樣極端的詩人。

中國人的生命力在老莊的哲學裡應該說受到了一定的保護和封存,他在大自然里,在自然界裡面可以得其所哉,自得其樂,可以排除世俗的煩惱,官場的失意、情場的失戀、商場的失手,都可以經過老莊哲學得到解脫,不至於不活了。但是這種生命力由於棄絕反思,並沒有發揮其應有的能量。現在讓你隱居山林也好,遠離世俗社會也好,固然是自由,但是缺乏反思。什麼是反思?就是說你自由了,你拿這自由來幹什麼?老莊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不幹什麼,我們經常看到在山裡隱居的人,據說現在隱居終南山的人已經達到5000多隱士,他們什麼事也沒幹,把隱居當自己的事業。而這樣不幹什麼的水平實際上是兒童的水平,返璞歸真,歸到兒童的純真,這樣的自由自在放在那是沒用的,封存起來了。固然把人的自由封存起來,保護起來,但是無法調用,就像莊子所講的那株不堪器用的大樹。

我經常想這樣一個問題,道家的信徒隱居起來,他們大可以干很多事情啊,比如研究文史哲,研究數學,研究自然科學,從事文學藝術生產,得產生多少創造性的成果、學術成果、科技成果和藝術成果!對人類的精神事業得有多大的貢獻!但是他們不幹。當然有些人為了長生去煉丹,也許有一天會促進化學的發展,但是他們不是為了這個。他們沒有一種純粹為了興趣而超越此岸的彼岸追求。例如在數學領域,那叫「屠龍之術」,所以中國沒有產生歐幾里得那樣的幾何學。他們的自由只是兒童的自由,維持在兒童的水平。最後也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就是屈從於命運,很少有積極的成果。

史鐵生則不同,他一直在那裡眺望,眺望到了命運的源頭,命運從何而來。既然是上帝給他規定的命運,既然他不可解釋,既然是那麼樣的沒有道理,那他只有信仰,只有對彼岸精神世界的希望,這是他眺望的目標。他從這裡可以找到此岸的生命力勃發的強勁動力。彼岸世界就是可能世界,彼岸世界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但可以作為人追求的目標。他在可能世界中進行精神的創造和寫作,活出了人樣,人就該這樣,不被命運所打倒,不被命運所戰勝。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裡面講的,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哲學人 的精彩文章:

TAG:哲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