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知識 > 對話韓松:我想探討人死後怎麼活著

對話韓松:我想探討人死後怎麼活著

編者按:上周末,上海文藝出版社在北京單向空間舉辦了名為《對話韓松:從未來眺望現在》的圓桌對談,邀請科幻作家韓松和哲學博士雷思溫,討論科幻、未來、活著和死亡的意義。

韓松談到了《弗蘭肯斯坦》、醫院、犯罪、量子計算機,舊書《驅魔》和新書《亡靈》,我們摘錄了部分對話。科幻一定是關於遙遠的未來嗎?不,在這裡,人類的終極思考與現實重疊,映出生活的模樣。

Reality

 Reality;I"m  In  Love

Richard  Sanderson 

00:00/00:00

對於這個灰濛濛的冬日午後,未來像一件太過模糊而虛幻的事,跟年底的薪水、聚會、房租、催婚、交通、空氣質量相比,沒有絲毫關係。

此刻,跟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主持人林嵐、科幻作家韓松和哲學家雷思溫坐在一起,加上滿滿一屋子聽眾,試圖討論哲學、科幻與死亡,就顯得更為不真實——在沉重而細碎的當下,思考未來成本極高,難免顯得矯情,然而,這也是很多人對科幻敬而遠之的原因之一。

攝影:船長

但雷思溫說,二十世紀有哲學家認為,過去、現在、未來這三個時間維度之中,最核心的反而是未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不確定什麼時候發生,這才促使我們結婚、工作、生子,安排當下的節奏感和內在秩序。

「在科幻里也是這樣,所有科幻的作品對未來預言,但也是從未來回到現在,從而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現實。從這個意義來講,未來並不在遠方,就在當下,就在此時此刻。」

因此,他覺得韓松似乎不是為科幻而寫科幻。「他的關懷遠在科幻之外。」

一、科幻很殘酷,因為現實很殘酷

科幻即現實。這句話不知道聽韓松重複過多少遍。在這個大眾仍將科幻和空談劃等號的時代,他在博客里、小說里、影院里、論壇上,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解釋。

他書寫偏離社會軌道的病人,利維坦巨獸般的醫院,奔流不息的地鐵,用讀者的話來說,韓松的文字,「讓我感覺自己每天乘坐的就是永遠不會停下的魔幻機器」,或者,「讓我意識到我們生於什麼樣的時代,審視我是怎樣成長的。」

攝影:船長

主持人:韓松老師是怎樣表達科幻作品的?科幻真的是在寫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嗎?

韓松:科幻就是要寫不存在的世界。同時,所有的科幻都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文學,把沒有發生的事情寫得像真實的存在。科幻和魔幻不同,在未來是有可能出現的,像《1984》與凡爾納的預言。科幻也很現實,包括它觸及的核心命題,如劉慈欣的《三體》,除了宏大的想像力,與現實關係也很契合,因為涉及到我們現在的狀況,各大企業也把「降維攻擊」奉為經典。

《北京摺疊》已經在剛剛發生的一些事情中得到印證,這些事都非常科幻,但又非常現實。

主持人:那麼是不是對現實有深刻憂慮的人才能寫科幻作品?

韓松:不一定。也有很多樂觀的科幻主義作家。一方面,科幻有現實主義的憂慮。科幻看未來就是看現在,看到了未來的可怕之處。另一方面,科幻也看過去,看過去就是仰望星空,所有的光線都來自死掉的一切,來自遙遠的過去。

主持人:我小時候看的科幻小說都很甜美,比如《小靈通漫遊未來》與《地心遊記》,但為什麼現在很多科幻作品變得越來越殘酷?

韓松:因為以前的科幻沒有寫全。《小靈通漫遊未來》最初寫於六十年代,出版於1978年,寫的就是當下,其中的很多幻想都已經實現,比如人工智慧為人類服務,農場的工業化,還有數字教育的學校。

但是,它把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全部過濾掉了。沒有霧霾,沒有城中村,沒有農村的留守兒童,所以現在的科幻很殘酷,原因之一就是要補上以前的缺失。

雷思溫:我認為不僅是科幻,所有的偉大的作品都是現實主義作品。我們心中對於生活的理解、價值觀、情緒、情感、意義感,這些都包括在現實之中。

但丁的《神曲》是虛構的,作者認為人的靈魂可以上天堂、下地獄、去煉獄,薩特說「他人即地獄」,這些對於二十世紀的現代人生存方式的引喻,比新聞報道更貼近現實。

科幻作品有的時候是樂觀的,有時候是悲觀的,其實它不是寓言,而是包含當時時代對自身現實的理解,所以會這樣塑造未來。我們再看主題「從未來眺望現在」,現在很多發展成高水平的現代化國家,其中暴露出的問題也隨之出現。

很多優秀作家,像韓松老師、劉慈欣老師,他們對現實理解的程度遠高於我們。韓老師書裡面寫到的「葯戰爭」,其實已經埋伏在現實之中。因為現實和人都在變,所以科幻作品也在變。

二、科技發展到最後,一定是人文問題

關於科幻的責任,有兩種主流聲音:有人認為,科幻如果不反應現實問題,就跟天方夜譚沒有區別,也有人認為,科幻可以分為兩種,專門影射現實,或單純抒發奇想。

韓松對於現實的關照,也許是出於新華社高級記者的職業習慣。他在博客里保持著記錄或評論時事的習慣,文體多變,不像是一個專門寫科幻的作家。不久前,他在評論一篇劉宇昆的侵華日軍的小說時寫道:「把這些有關死亡的重大命題和事件,搬遷到科幻小說裡面,讓它們被永遠記住,是我們今後的重大責任。」

雷思文說,韓松的作品不局限於科幻這個類型文學,而是承載更多人文、哲學問題。在韓松的《驅魔》里,人工智慧「司命「代替醫生治療病人,最後司命發現,為了扼殺疾病,必須消滅人類。司命又發現自己不是神,只是一個人造演算法,所以開始困惑。

韓松並不單是在寫AI,而是在讓AI思考何謂真善美,還有那個古老的、出自《哈姆雷特》的命題:生存,還是毀滅。

主持人:科幻作品是工業文明的產物。是因為技術的發展引起了這樣的作品,還是基於人們的思考才使科幻作品出現?它的內核到底是講技術,還是講人文?

雷思溫:技術還是人文,這取決於作家的個性與關注點。韓松老師的作品更側重人文。韓老師塑造的技術手段與非人的機器,最後都是反過來理解人性與人的處境。如果局限在今天的話題,《驅魔》這本書對我來說,在人文方面的啟發更大一些。

韓松:1818年工業革命之後,西方的實驗科學介入到生活發展中,誕生了小說《弗蘭肯斯坦》,這就是現代科幻的起源。小說中,人們通過實驗科學的方式創造了一個生命。這個技術現在已經過時,被DNA合成生物學顛覆。但為什麼這本書現在還有生命力?就是因為技術思想之外提出的人文意識。像人一樣的怪物造出來之後怎麼辦?這裡涉及的很多人文問題,今天也沒辦法回答。

這是哲學的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係。它會思考「我被創造出來,我有精神,我跟這個世界是什麼關係?我的造物主是誰?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進入認識論的領域,他很迷惑。現在人工智慧有了意識與情感之後也會產生這個問題,就像醫院裡的司命。

這些問題現在都沒有解決,隨著技術的發展,人權問題與兩性關係問題,都變得更複雜。科技發展到最後一定是人文問題。

主持人:有本書叫《兩種文化》,書中代表科學技術的知識分子,與代表人文的知識分子兩者間出現了重大分化,並且彼此詬病。作者認為兩種文化之間的鴻溝會使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迷失方向,呼籲兩種文化相互融合。但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為什麼技術飛速發展,人文總是成長得很慢?

雷思溫:當代哲學確實有些式微。但一個學科的具體發展並不代表人性的變化,只要人性還保留基本的模型,人類還對「人之為人」這個問題感興趣,這種思維方式與困惑就永遠不會消失。

海德格爾說「科學不思考」。登月成功後,我們的視角變了,看地平線也發生了變化。技術越先進,科學越發展,人們思考的動力就越來越萎縮。現代,人們很容易投入到社會中,看最近的娛樂八卦,在北京買一套房,辦一個健身卡,穿的衣服要顯示品位,在豆瓣上參考電影的打分……每個人都是被技術塑造出來的。

人文不是指導哪裡應該建樓,哪裡應該建地鐵,而是讓人退一步來看,對人的影響是發生在靈魂之中。所以我相信人性有強烈的,能夠超越技術的訴求,而這是科學和技術本身無法達到的——人為什麼要活著?人的歸宿究竟在哪裡?在這些問題上,人文將大有用武之地。

主持人:印第安人認為,送靈時抬棺人不能走的太快,要等靈魂跟上。韓老師寫作時,會不會憂慮科技發展太快,而我們的靈魂還沒有跟上?

韓松:首先靈魂的存在值得懷疑。要不要跟上倒是無所謂,我們思考的問題今後都會交給機器,包括剛才說的「當下」和「現在」,「現在」是不是「當下」。「當下」最初是佛教的概念,1/3600秒就是當下,人是無法做到的,人只能活在「現在」。讀書時我們的大腦一秒鐘能處理七個漢字,而第一台電子計算機,一秒鐘能夠完成五千次加法,它才能把「當下」變成了現實。而現在的超級計算機要做十幾年的工作,量子計算機一個小時就能完成。

人最核心的大腦意識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存在爭議。科幻小說今後還要寫什麼?意識問題是人類要探討的命題之一。機器能不能產生意識?如果機器能夠比人聰明20萬倍,代替人類思考,那麼哲學與宗教將毫無意義。

《驅魔》中,司命面臨的疑惑「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這是人類思考的問題,司命已經超越了這個階段。司命認為人存在的目的是藝術,是為了美。最後司命變成了詩人,認為治療的目的是為了創造出能夠和宇宙匹配的詩歌,他想要做屈原、海子、顧城。司命認為宇宙的目的是美,而不是真。

林嵐:這種美到底是什麼呢?

雷思溫:建國後的五十年代、對美的定義有很大的爭論。美到底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這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特別多的定義。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認為美是和整個宇宙的和諧與秩序相關聯的。美不僅是主觀感性的淺見,同時也是上帝存在的證明。在數學領域,做一種題有三種不同的解法,一定有一種解法最簡單,最漂亮。從這個角度看,美的一部分甚至超越了真理。

韓松:文學中的美可能是一種功能。《醫院》與《驅魔》這兩本書裡面都貫穿了一個意象——孔雀。孔雀就是美的象徵。雄孔雀開屏就是一種美,不能開屏的雄孔雀在進化中都被淘汰。它向異性展示自己,傳達這樣的信息:我沒有病,我很強壯,我很健康。

雷思溫:納博科夫的另外一個專業就是研究蝴蝶等昆蟲。他發現,很多蝴蝶的花紋和它本身的生存沒有任何關係,只是為了美,為了吸引異性。這就是人文存在的意義,它是非功利的。所以司命無法理解人類具有犧牲的行為,因為這不符合演算法。

三、技術帶領人類走向何方

一直以來,科幻分為樂觀派和悲觀派,前者描繪多物種和諧共生的星際聯邦、潔白美麗的智能社會,後者則書寫反烏托邦、廢土與末日,即《弗蘭肯斯坦》在200年前探討的:科技是否會帶領我們這些造物主走向毀滅?科幻是否能夠,或有責任預言未來?問題至今無解。

主持人提到,《聖經》里的伊甸園很美,如果把科技的發展比作智慧果,我們吃了智慧果,創造更多東西,最後回到的是伊甸園,還是失樂園?

韓松:科幻作家分為兩派。一派認為科技就是第七種生命,能解決兩大終極問題——能源問題和糧食問題。科技的最高級階段就是上帝,人最終變成上帝,上帝會造出一個伊甸園,哲學問題也可以通過科技來找到答案。

另一派認為,人類會被自己造出來的科技毀滅。費米悖論的解釋之一是劉慈欣的「黑暗森林」理論。另一種解釋就是「大過濾器」,文明可能因為各種原因毀滅掉,可能是遊星、小行星撞擊、氣候變化、地球倒轉,這是宇宙中逃不掉的規律。技術發展到一定階段會有整體的爆發,是任何一種生命都控制不了的。它會滅掉整個群體。

比如人類就在最近八十幾年時間裡面出現可以毀滅人類的技術。從核能開始,我們又發現了多樣DNA,又掌握了納米技術,最後就是人工智慧。視頻中蜜蜂大小的無人機,可以通過精確的人臉識別殺死任何人。在短短几十年人類製造了很大的問題,「大過濾器」有可能真的存在。

主持人:人文和科技是有強烈依存度的,如果科技發展到一定層面,就會使文明倒退。那麼時間是不是在輪迴,現在就是未來的表達嗎?

雷思溫:我也不知道。哲學更加不善於作預言者。去年的阿爾法狗對我們打擊比較大,還有就是討論機器人到底會不會寫詩?它是否具有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意識?能不能建立起人類需要的意義系統?我們讀唐詩宋詞是在進入一個世界,機器能做到這一點嗎?我認為在可見的未來,人類還是有一些微小的快樂,是機器做不到的。

攝影:船長

韓松:《未來簡史》中,生物進化到一定程度後,有沒有意識不再重要。意義和意識可能就是進化中的暫時現象,是為了更高的東西做鋪墊。人的本質不是探求意義,而是一種貪食、貪玩、懶惰的生物。人類對於吃就能產生很多意義,當吃變成了意義本身,觀念會改變,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也在改變。

韓松的下一部作品叫《亡靈》,是「醫院「三部曲的最後一本,他想要探討人死之後怎麼活著。「我沒有死過,或者也可能死過。可能每個人人都死過,只是現在以自我的意識再次重現而已。」

| 關鍵詞 |#中國科幻##韓松#

| 插畫| YURI SHWEDOFF

| 責編 | 船長

| 文字整理 | 金夜白、船長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不存在日報 的精彩文章:

冰火里的冬天為啥有好幾年?粉絲竟然這樣強行解釋

TAG:不存在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