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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渡 連理釵

白衣女子名喚茉然,很美的名字,茉香清兮,巧笑嫣然。只可惜,她被人熟知的卻是另一個名字——妺喜。對,就是那個喜歡裂帛之聲,喜看酒池泛舟的桀的寵後。有詩曰: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妝霓綵衣,裊娜飛兮。晶瑩雨露,人之憐兮。紅笙很難想像那樣一個受盡寵愛,傾城傾國的女子,怎麼會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那時的她,還不是名揚天下的禍世妖姬。茉然出生在有施氏的一個小村子裡,傳聞她出生時,窗外的茉莉竟然頂著寒風,俏生生地綻了團團簇簇。村裡人是淳樸的,也是最迷信的,大家都說那是吉兆,茉然是可以給村子裡的人帶來福報的人。所以儘管她是個女孩,父母也是千嬌萬寵的,給她取名茉喜。

可惜,好景不長,在她五歲那年,村裡來了一個伊姓巫醫。那個巫醫本是路過討水喝的,卻無意間看見了茉然,大驚失色。父母鄰居不解,忙問巫醫可是有什麼不妥。巫醫搖了搖頭,口中說了四句詩:茉逆四時,為主展顏;香襲龍衣,素被天下。

不知此女何名?

答曰:茉喜,茉莉的茉,歡喜的喜。

「改了吧,女末之妺,願她好自為之。」

巫醫的話讓村民不是很懂,但是也明白這妺喜怕不是個福星……

於是,村民們一改往日的和氣,對一家人惡語相向。茉然那時不懂,她為什麼忽然變成了禍害,明明她什麼都沒做,她也沒給村民帶來什麼災難。小時候的她怎麼知道大人的世界是自私的,關乎到自己的性命,哪怕只是個沒頭沒尾的預言,也足以讓人心大亂。她和父母被趕去了村邊,又從村邊趕到了山裡,彷彿這樣就能遠遠地驅走他們的災難。

後來,父母因她憂鬱重病,她無法只能下山去求那些村民,希望他們可以幫幫她。可惜,那些昔日的叔伯嬸子們,紛紛避讓,還指指點點,說她不詳。「你看,父母都快被剋死了。」後來,甚至發展到用石子打她,用口水唾她……

終於,父母受不住病魔的侵擾,撒手而去了。茉然就這樣一個人在山裡,與世隔絕,一天天的長大。

那一年,她十三歲。像往常一樣。茉然去山裡采一些野菜野果度日,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少年,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少年。

少年昏迷在山崖邊,怎麼叫都叫不醒。茉然把他帶到自己的茅屋中,日日夜夜照顧他。七天後,少年終於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在睜眼看到茉然的一剎那,少年睜大了自己的眼睛,眼中的驚艷和複雜是茉然不懂的。茉然以為他和村民一樣,害怕自己是個禍害,慌忙向後退去,不想卻摔倒在地,淚水就這樣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

少年連忙起身,把手伸向茉然,「可是嚇到姑娘了?我未曾見過像姑娘這般美的女子,一時忘形,還望姑娘莫怪!」茉然一臉懵懂地抬頭,「原來不是因為怕我。」「姑娘說笑了,難道姑娘是山精鬼怪,會吃人的不成?如若是姑娘,吃了我,我也是甘願的。」這話說的著實輕薄了些,只是茉然第一次遇見一個這般溫柔同她說話的人,只顧著內心歡喜。更何況,本就是暗生好感,也便不在意這些了。

兩人在山中著實過了一段悠閑的日子。少年教茉然讀書識字,撫琴起舞,茉然為少年紅袖添香,調製羹湯,兩人情愫漸生,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初見的時光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

少年的侍從找了過來。原來,少年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商侯主癸的兒子子履。茉然雖在山中長大,也自小知世間炎涼,自是明白兩人差距,不覺心中鬱郁。子履離開時,親手把一支雙股金釵插在茉然頭上,並告訴她,這支叫連理釵,相傳男子親手將它戴在心愛的女子頭上,兩人就能永結連理。他說茉然,你一定要等我回來娶你……

山中一日復一日,茉然日夜期盼,未曾盼到少年歸來,卻聽聞了一件大事。

夏國的君主桀年紀輕輕便繼位為王,近來越發的胡鬧,倒行逆施,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怨聲載道。而有施部落因不滿桀的殘暴,拒不上繳歲貢,引得桀大怒,發兵有施氏。茉然有些擔心,大軍真的到了有施,她還能在這裡等著子履么?

她開始日夜祈禱子履快點回來找她。只可惜,上山的卻不是子履。是那個侍從,她認得,叫伊尹,就是他帶著子履回家的。伊尹一身狼狽來到她面前。

「姑娘,你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怎麼了?可是子履出事了?」

「公子他聽聞有施氏有難,擔心姑娘,於是日夜兼程想來帶走您。可是到有施之後才聽聞,夏主這次發兵本就是為了您。姑娘傾城之名傳入夏主耳中,才有了今日的兵禍。公子他心急之下去找夏主陳情,沒想到卻惹怒夏主,把公子下獄了。」

茉然聽聞,宛若晴天霹靂。她知道,她不能走,也不能和子履在一起了。茉然對伊尹笑了笑,夏主想要我,我能走到哪裡去?

茉然就這樣自己一步一步走進了夏朝的宮殿。她望著端坐在高高王座上的男子,劍眉漆黑,飛揚入鬢,一雙眸子墨般漆黑,彷彿可以把人吸進去,又隱隱透出寒意,薄唇微抿,翹起微微的弧度,自帶三分譏誚,兩分邪氣,整個人氣勢全開,如一把利刃,割的人心生生的疼。不同於子履的溫柔,桀的身上是凌厲的氣勢,看得人心慌。

茉然強自鎮定,向王座上的男人見禮,身子還未福下,便聽一聲輕笑「不必多禮,美人這般孤王可是會心疼的,以後見到孤王不必拘束。」茉然還未說話,便又聽到「美人確實當的起傾國傾城四個字,怪不得惹得如此多的桃花。」茉然一驚,隨後開口「大王說笑了,妺喜自幼長於深山,蒲柳之姿,怎能當的起大王如此稱讚?至於桃花,妺喜今日得見大王,傾慕不已,不知大王可願做妺喜的這一朵桃花?」

「哈哈,美人倒是有趣,孤王若是成了你的桃花,那子履又當如何?」

「大王明鑒,妺喜不過是救過商侯公子一次,說起來,怕是公子為報答,不忍心妺喜背上紅顏禍水之名,故此才這樣說,以打消大王的念頭吧。」

「茉兒倒是撇的乾淨,既是如此,你可願長伴孤王?」「妺喜自是願意的,大王英明神武,妺喜心動不已。」

茉然忍著心中的鈍痛,說著違心的話語,一步一步地走入夏宮,也一步一步地遠離了子履。子履終是被放回了封地,茉然也從此深入宮牆。

「美人,你為何不笑,可是孤王待你不好?」

「大王說笑了,妺喜只是不習慣宮中的生活罷了!」

「美人,你不必為這宮規拘束,孤王想看看你開心的樣子。」

每天,這樣的對話都要重複幾次。茉然萬分不解,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怎麼就時時刻刻守在她周圍,關心她的喜怒哀樂,便是普通的農家丈夫也沒有他這麼閑的。

桀為了讓她開心起來,推倒了一大片宮牆,在宮內堆出大片的假山,還開出一個大大的人工湖,更是仿照山中的小茅屋,在湖邊建了一座房子。可是桀不知道,那個小茅屋是屬於她和子履的全部美好。茉然的心情確實是好了起來,不過她只喜歡日日呆在那個小茅屋中。

桀每天議事歸來,都會來到小茅屋裡,陪茉然說話,或者就是沉默地看著她。

那天,窗外的茉莉開了。桀高興的像個孩子,摘下她頭上日日戴著的金釵,把茉莉花插在茉然的頭上,邀寵似的問「茉兒喜歡么?茉兒喚茉喜,聽聞正是因茉莉喜歡茉兒。」「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妾身本是喚茉喜的,正是大王所理解的,只是後來有個巫醫,說妾身並非福星,讓妾身好自為之,故改為女末之妺,喚妺喜。」「孤王的茉兒何需好自為之,有事自有孤王頂著。如茉兒這般茉香清兮,巧笑嫣然,以後孤王便喚我的茉兒茉然好了。」「妾身謝大王愛憐。」金釵被桀拿走了,茉然並未討要。

那個原本冷酷的男子,一日日在她身邊陪伴,把為數不多的溫柔全都給了她。這樣的日子也是滿足的,茉然想,這樣也很好,她和子履是註定沒有結果的。如今可以換他好好的活著,時間長了,子履總會忘記她,那支金釵就給了桀吧。她因著身邊男人的這份深情,便好好地陪在他身邊,做一個合格的王后。

可是茉然沒有想到,這變數來的這般快。一天深夜,桀不知去了哪裡。湖邊的小茅屋卻來了個熟人,伊尹。伊尹匍匐在茉然的腳下,「姑娘,公子他出事了。當初公子被放回封地,想回有施找你,卻聽聞你入宮的消息,如今公子一病不起,已經奄奄一息了。」茉然久居宮中,許久未有子履的消息了,如今竟是聽到了這樣的噩耗,一時心亂如麻。她只得請伊尹轉告,告訴子履她一切都好,如今這般是他們有緣無分,只盼子履忘了她,好好的娶妻生子。他們今日的遺憾也只能來生再圓。伊尹含淚退下。

未曾想,一月之後,伊尹再入宮,帶來的竟是子履去世的消息。茉然覺得那個冬天冷極了。伊尹恨恨地說道,都是夏主無道,強迫姑娘入宮,累得公子相思而死。如今又對商地多加刁難,苛捐雜稅無數,明擺著就是報復公子。

伊尹的話在茉然心中激起陣陣波瀾,都是夏主無道,對,如果不是他,自己應該是和子履一起的,子履就不會死了。這個想法一旦冒出,就像魔障一樣扎在茉然心裡,再也擺脫不了。伊尹說公子生前便想見姑娘一面,希望能把姑娘奪回來,如今老侯爺痛失愛子,欲為子報仇推翻夏主,還望姑娘能幫上一幫。茉然早已沒有了思考的能力,木然答應。

那日之後的茉然彷彿換了個人,她開始試著撒嬌,試著接近那個冷酷的男人,「我要為子履報仇。」茉然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後來那個男人發現,茉然聽見撕裂錦帛的聲音會笑,會對他笑,他便徵集全國上下所有的錦帛博她一笑。發現她喜歡看人醉酒的情態,便挖出酒池,驅人進去戲耍......凡是她喜歡的,他都雙手奉上。茉然裝作歡喜,心中卻暗暗嘲諷,這個昏君,如果有一日發現被騙不知道會不會後悔拆散了我和子履。

後來茉然才知道,後悔的不是桀,而是她。桀在她設想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走下去,早已天怒人怨。茉然開始試著接觸朝政,開始一點點把朝政攥在自己手裡。商地起兵了,一路勢如破竹,直搗都城,消息被茉然一點點壓了下來,分毫沒有透露給桀。直到商地的大軍到了都城的城牆之下。

茉然回到湖邊的小茅屋,看到桀正坐在床上,笑著望著她。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桀走過來,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就像初見時那樣,「美人現在可開心了,茉香清兮,我的茉然戴著茉莉極美,可是茉兒還是喜歡這金釵。」他把手中的金釵戴在我的頭上,那支連理釵的頭部雕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花。桀牽起茉然的手,戴著她像城上走去。

「茉然,釵上的茉莉是孤王親手刻的,所以這釵是孤王給你的,孤王遺憾的是沒有能早遇見你,在你心裡佔下一席之地。」

「你想要的,孤王全都給你,可卻偏偏捨不得放你離開,後來我想,哪怕你是恨我的,能留你在身邊也好。」

「茉然,孤王死後,你不要去商地,他們容不下你,哪怕你是為了他們。」

茉然一臉驚愕,原來桀他什麼都知道。她用力抓住他的手,還未說話,就見桀笑了笑,「茉然,別問了,答應我,好好地活著。」桀牽著茉然走上城樓,對著城下說道「成王敗寇,如今孤王已經眾叛親離,身邊只剩王后一人,孤王死不足惜,但願子履你能善待茉然。」

子履?茉然猛然向城牆下面看去,黑壓壓的隊伍之前,雙馬並立,一個白袍的將軍威風凜凜。那是茉然從沒見過的子履,英姿颯爽,卻又實實在在的是子履,哪怕城上城下隔著很遠,哪怕連面孔都看不清,可茉然知道,那個人是子履。茉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小時候算命的巫醫姓伊,伊家從來都是商侯的家臣。只怕她和子履的相遇都是安排好的。原來她一直都是別人棋盤中的一顆子。茉然忽然就笑了,原來自己真的是個笑話。

子履在城下喊著茉然的名字,「喜兒,你聽我說,當初我是帶著目的接近你的,可是我也是迫不得已,現在我可以帶你走了。」「帶我走?你的屬下會允許你娶了前朝的妖后么?即使他們允了,」茉然指向另一匹馬「這馬上的女人呢?你如何安置我們兩個?」馬上的美人俏生生的立在那裡,發間那枚血玉的釵深深刺痛了茉然的心,那是和她頭上金釵一樣的樣式,只不過,傳聞血玉是人心頭之血溫養出的顏色。原來,連頭上的連理釵都是假的。子履一時語塞,忽然沒了聲息。

茉然笑的更大聲了。桀擔憂的攥緊她的手,把她攬進懷裡。茉然在桀耳邊輕聲說,桀,你還真是個傻子啊,比我還傻。茉然今生是辜負了你,來生你記得定要找到我,護我周全,到時我就把心交給你。說完抬頭輕輕吻在桀的臉上,隨後一躍而下。桀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衣角,只聽見她的聲音低低在耳邊響起,記得來生一定要先找到我啊,我等你。桀站直身子,「茉然是孤王的王后,記得將我們葬在一起。」說完,亦一躍而下。

後來,子履佔領王城,建立商朝,封少莘氏為後,傳聞他仁政愛民,推翻夏桀,是個聖人。可是無人知道,他常常站在夏宮的小茅屋前,對著已經枯敗的茉莉花發獃。

茉然低頭盯著手中的金釵,問紅笙,「這連理釵的故事,夠姑娘的茶錢么?」紅笙笑道「自是夠的,只是茉然,你可知那邊已經有人等了你很久了。」茉然抬頭,奈何橋的另一邊,一張帶著三分邪氣的笑臉撞入她的眼中,那人微微笑道,我的茉然,我不想浪費時間去找你,我們一起走。茉然轉身對紅笙福了福身,急急地跑出客棧,向橋邊的人跑去... ...

藺岩抿了一口手中的茶,也是怪了,明明喝了浮生夢,都說浮生若夢,怎麼還這般執著呢?紅笙笑了笑,浮生若夢,夢君亦相思啊,生魂有心,自能生情,如何是一杯茶能斬得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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