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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的哲學——鐵生67歲生日·鄧曉芒教授演講(三)

最後是一個總體評價。

寫作在史鐵生那裡不是用來塑造他人的,他說:「寫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史鐵生寫作的重要特點之一就是,有一個明確的「我」貫穿他所有的人物,這個我不是張三、李四,而是類似於康德意義上的「先驗自我」。康德說,我的一切表象都是我的表象,我的所有的意識里都有一個「我」。在史鐵生那裡,這個我「經過」史鐵生,「經過」他的人物,O、WR、F、L也好,老瞎子也好,丁一也好,都是由一個普遍的「我」經過的。周國平講,史鐵生是天生具有哲學氣質的作家。我理解這種氣質就是自我反思的氣質,他在任何人身上都反思到自己。自我反思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對人性的洞察,是為人類懺悔,它的空間極為高曠,遠勝於我們通常所說的深入生活。我們傳統的文藝理論動不動就要求作家「深入生活」,好像作家在此之前沒有生活、只是一具屍體。史鐵生坐在輪椅上,如何「深入生活」?他只能是深入自己的內心生活。他對形形色色人的內在靈魂的敏銳把握,都是建立在對自己瞬間一閃念的迅速捕捉之上,都是「我」的內容。他所有的人物都是自己靈魂的變體,或分身術。他寫了那麼多人,歸根到底,所有的人都是他,他是他所有人的總和,這是他第一個特點

第二個特點,史鐵生是中國唯一的一個真正深入到了基督教的真精神的作家。有很多作家都涉及到基督教,但是沒有幾個人認真對待。像莫言也談了基督教,莫言的《豐乳肥臀》也講了基督教,基督教神父和裡面的上官魯氏生了一些雜種孩子,尤其是上官金童已經有點懺悔精神,但還是沒有深入到基督教精神的內部。史鐵生雖然並沒有入教,也不想證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他具備了對彼岸的精神性或神性的信仰,並且以此因信稱義。基督教重要的原理,就是僅僅因為信而稱得上是義人。由這樣的高度來看待人生,他表現出超常的大愛和大悲憫,使從不務虛的中國讀者感到震撼,如同初次沐浴神恩。中國人從來不在超越現實世界的可能世界中生活。史鐵生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除了天生的敏感氣質之外,與他的殘疾也密切相關。是殘疾把他逼到了生死的邊界,沒有這種逼迫,中國人不會考慮生死的問題,更不會考慮死後彼岸精神的問題。殘疾使他成為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剝奪了他說一切大話的可能,沒有什麼大話可說,你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說什麼。而他的本能的求生意志把他從困境中強行拖出來,從彼岸世界中獲得了精神生活的動力,使他成為精神上的強者,這可以說是一個奇蹟。

第三個特點,他有極其清晰的理性思維能力。這也是和他在輪椅上長期封閉在內心世界中進行馬拉松式的自我對話分不開的。他的理性思維有如柏拉圖的對話,我們知道,柏拉圖所有的著作都是對話,一篇又一篇,都是帶有戲劇性的,有幾個演員角色在那裡對話。我猜想,史鐵生每天都在上演內心的《會飲篇》。《會飲篇》是柏拉圖的哲學對話中寫得最漂亮、最精採的一篇。實際上史鐵生是自己在和自己辯論。他善於寫對話,特別是長篇對話,這種對話不一定是兩個人在那裡你一言我一語,也包括內心的獨白,他的內心獨白其實也是對話。他是在自己對自己反駁、否認、辯解、置疑,提出問題等等,都是對話的方式,有點像陀斯妥耶夫斯基,一個人的獨白實際上是對話。他小說中寫得最精彩的就是這些對話。中國作家近40年對語言問題開始有了重視,很多人在小說里大談語言,像張賢亮、韓少功、王朔都談語言,但是沒有一個人達到史鐵生對語言理解的高度。尤其他們沒有試圖用語言來建立一種世界的邏各斯,他們總是想回到原始,回到本根,回到兒童,回到幼稚,回到古樸,那就沒有邏各斯。他們都不知道語言拿來有什麼用,只是談談而已,很多還局限於中國傳統蔑視語言的既定框架內。他們的語言里很少有史鐵生那樣嚴謹一貫的邏輯。

第四個特點,史鐵生的作品中愛情佔了題材的大部分。嚴格說來這不算他的特點,人們說愛與死是文學永恆的主題,《紅樓夢》也是愛情小說,《紅樓夢》和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都只談愛情。但是《務虛筆記》和《紅樓夢》相比仍然看出明顯的差別,我在一篇文章中談到,《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是開創性的,第一次表現了「心靈和心靈的衝突」。我把文學衝突劃為四大主題,一是「現實和現實的衝突」,文學都是表現現實衝突的,這是比較低層次的;二是「心靈和現實的衝突」,已經是比較高層次的了,中國文學絕大部分都是這種衝突;只有《紅樓夢》才開始表現第三種衝突,即「心靈和心靈的衝突」。《紅樓夢》里的少男少女和現實離得很遠,他們都是貴族公子、小姐,不需要為衣食發愁,也不走仕途之路,就是談愛情,這是《紅樓夢》邁出了第一步。但是《紅樓夢》還沒有把「心靈的自我衝突」作為主題,這樣的衝突是史鐵生在《務虛筆記》中完成的。文學衝突的四大主題,《紅樓夢》是第三主題,《務虛筆記》是第四主題,《務虛筆記》把心靈的自我衝突當做根本的主題,包括心靈和心靈的衝突,在他這裡也成了自我衝突,因為所有人都是同一個「我」,所有人物的衝突都是「我」的自我衝突,自相矛盾。史鐵生完成了這樣一個飛躍,就是把愛情寫成了心靈的自我衝突,從此把中國的愛情小說提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當然他的自我衝突在他那裡還只是在兩個世界之間分庭抗禮,一個是務實的現實世界,另一個是務虛的理想世界,還沒有建構起愛情的成長曆程,沒有把愛情從兒童和青春期純情的理解、互相敞開的理解,提升到兩個獨立人格之間的、成人的理解。他還停留於語言的悖論,無法由這種成人的理解解開純情之愛為什麼總是走向蠻痞的癥結。但他畢竟為這種成熟的愛情的形成準備了前提,這個前提就是理念上的可能世界,他把愛情拉到可能世界裡來談,這就為成熟的愛情準備了前提,也就是為完整的獨立人格的形成準備了前提。只有獨立人格才能堅守可能世界的原理、可能世界的理想。一種現代、成熟的愛情,也就是建立在獨立人格之上的、以靈魂的「三位一體」為結構的愛情還有待建立。靈魂的三位一體包括此岸、彼岸、中介,我這裡借用了基督教的「三位一體」的說法,靈魂既是彼岸的、也是此岸的,而且是有中介的,是溝通此岸和彼岸的。

總而言之,史鐵生在中國作家中是對以上哲學問題思考得最全面、最深入的一個,也是以他的文學天賦表現得最生動、最具震撼力的一個。但是對中國的讀者來說,他是不容易讀懂的,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至今仍然模糊,人們能夠感受到他思想的威力,但是不知道如何評價他。但是從未來看,我認為他的作品必將逐漸呈現出思想的前所未有的深度和超前性。

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主持人:史鐵生離開我們七年以來,或者說史鐵生寫作幾十年以來,鄧曉芒教授是第一位對史鐵生進行全面觀察和研究的哲學家。過去我們從文學的角度去看史鐵生,初步認識到人的自由是史鐵生寫作的精神指引,我也用這句話寫過小文章,跟毛澤東的文藝思想做比較。那麼今天鄧曉芒教授的演講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門,對於我們今後對史鐵生的認識和研究,開拓了一個更廣闊的和自由的思想空間。

現在請大家向鄧曉芒老師提出問題。

牛志強問:鄧教授好,各位都好。史鐵生作品中的理性和感性,我的看法,我的理解,鐵生是非常重視、推崇和弘揚理性的。而且是把生命之愛當做理性的核心,又用文字、文學,而把理性和感性水乳交融在一起。他前期是比較側重於感性,多寫的是感性中的理性,理性全包含在感性中。無論是從《我那遙遠的清平灣》,還是從他的《奶奶的星星》,一系列的作品,我把他直到《我與地壇》之前看作他的前期。就是說在那個階段,他在理性和感性上比較側重於感性,在感性中滲透理性。中期是《我與地壇》是史鐵生創作的轉型期,也是一個提升期。這一段他的感性、理性趨於平衡,在《我與地壇》這個階段雙方取得平衡,有機融合,在藝術上也做得比較好。那麼在後期,隨著長篇隨筆和長篇小說,這個時期他是比較側重於理性的,感性是滲透在理性中的感性。就是客觀地來看鐵生,無論是在前期、中期,還是後期,他所有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創作側重、特點,以及相關聯的文本上的,包括語言、結構,甚至於修辭方式等等,這個方面的演化,他由一個脈絡主導。這裡的這個問題影響到他的受眾,也影響到他的傳播。就我所接觸到的閱讀面和讀者來看,前期作品的受眾和傳播的廣度,遠大於後期,中期達到了一個高峰,後期只有比較少的人能夠欣賞了。

我的問題就是,對鐵生在哲學上的定位,我覺得鐵生的哲學是貫穿他的始終的,但是他每個階段銜接後有不同的特點。鐵生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哲學,我覺得是上帝給中華民族的一大恩賜。我覺得史鐵生作品裡理性和感性的把握,和他同時是作家、文學家、思想家有關,我稱他為作家、文學家,同時也是思想家,就這個我希望聽聽您的闡述,在作家、文學家、思想家,和鐵生的理性和感性中作品整個的演變,在文本中的特點和意義來談一談

鄧曉芒:我沒有在這方面全面考察過,因為我拿到《史鐵生全集》也就是十來天以前,而且還有別的工作,沒有時間全面對他做一些文本上的分析。

我相信你說的是對的,一個作家早期由於感性的觸發進入到文學創作,一發不可收拾,像史鐵生這樣的作者越來越會深入到裡面的內涵,包括哲學的含義,這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也是很常見的現象。晚年越來越走向哲學的高度,文學和哲學越來越打通,可以說是很多偉大的作家他們的一個共同過程。如果將來我有時間、有機會,可能會對這方面做更具體、細緻的考察。謝謝。

問:請教您關於邏輯的問題,中國的古文里漢賦,陰陽五行,是否存在「中國式的邏輯」?如果現在年輕人寫文章,讀書,沒有邏輯,缺乏西方的思辨邏輯,我們應該怎麼辦?年輕人日日夜夜都在讀,本亞明、桑塔格,但是我們寫不出那樣的文章,寫出的東西還是中國的散文、隨筆。現在很多人寫作沒有邏輯,邏輯是散點對焦,把一塊塊的東西一堆,起幾個小標題,這樣就是邏輯了。但是我們很難做到每一句與每一句之間,每一段與每一段之間都像桑塔格那樣有邏輯,這種邏輯從何而來,如何訓練這個邏輯?

鄧曉芒:主要是缺乏訓練。中國曆來缺乏邏輯思維,「中國式的邏輯」完全是玩文字遊戲,好像什麼東西安上一個「中國式的」就完全不同了,不光有「中國式的邏輯」,還有「中國式的科學」、「中國式的理性」等等,都是玩文字遊戲。其實西方的邏輯學中國人也能理解,中國古代的名家、墨家也講一點形式邏輯,這並不是什麼「中國式的」,邏輯就是邏輯,中西通用的。這方面我覺得不必認真對待。

為什麼中國人會產生這樣的概念,中國式的邏輯?沒有人說中國式的物理學,中國式的化學。這本身就說明他們缺乏邏輯訓練。缺乏邏輯訓練不光是邏輯的問題,而是文化的問題。我這麼多年,可以說我一輩子乾的事情,就是要改變這種狀態。我做德國古典哲學,德國古典哲學是特別講邏輯的,包括黑格爾的辯證邏輯,也是建立在形式邏輯的基礎上。你到黑格爾的《邏輯學》里去找形式邏輯當然找不著,你找錯了對象;但是你看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合乎形式邏輯的,只要你理解了,而沒有誤解他,都是合乎形式邏輯的。通過讀他們的書,可以使中國人得到邏輯訓練。德國現當代哲學,包括後現代主義,都是在西方哲學兩千多年邏輯訓練的基礎上,對邏輯思維方式的反叛;但是他們的反叛仍然是合乎邏輯的,仍然有邏輯理性在裡面,他們不怕,他們反邏輯不會失去邏輯。但是中國人跟著後現代跑就很危險,因為我們沒有這個訓練,人家幾千年的訓練,根深蒂固,血液里已經滲透了,我們沒有。我們把這個東西丟掉,然後發明一種「中國式邏輯」,那就是自欺欺人,只剩下一種感悟性的思維方式了。當然你從文學的修辭的意義上也可以說,有一種所謂「情感的邏輯」,但這個也不是「中國式的」,而是中西共同的。我們說一本小說,裡面有情感的邏輯,這個人到這個時候非自殺不可,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托翁說,我沒有辦法,她必須要死,那就是情感邏輯。這個和原來意義上的「邏輯」完全不同,有一種必然性。並非所有的必然性都是邏輯必然性,你可以比喻性地說它是情感的邏輯,但這也是中西通用的。

這方面我們要意識到我們的缺陷之所在。情感的必然性不是沒有,中國古代的詩詞,漢賦,包括文學作品裡面,充滿著情感的必然性,人家才相信。作品裡如果沒有情感的必然性,那就是很拼湊、很勉強的東西,人家不相信的。只有當你合乎情感的必然性,人家看到那個地方才能夠潸然淚下,與你共鳴,才能感動。想要說有「中國式的邏輯」的人,可能就是指這種東西,但這畢竟不是真正的邏輯,而且也不是中國獨有的。真正的邏輯首先要有概念,要有定義,要有抽象能力和判斷能力,要有可能世界的發現。不管現實怎麼樣,你發現邏輯上應該是這樣,有一種必然關係在裡面,有一種語言上、語法上的關係在裡面,包括語言的悖論,意識到這些才能建立起真正的邏輯。中國幾千年缺乏的就是這種訓練,古代墨家講了一點形式邏輯的歸納、類比推理,但只當作臨時用一下的手段,不可多用也不可常用,「名實」關係,「名」永遠要為「實」讓步。名家更是把邏輯思維當作遊戲,當作忽悠人的辦法,名家邏輯屬於詭辯,詭辯里有邏輯思維的萌芽,但是沒有認真對待,只是用邏輯的詭辯折服人家,後人更是把它當做不值一提甚至臭名昭著的東西。裡面的道理中國人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現在西方人也不思考了,因為他們早已思考過了。所以中國人要在這方面得到訓練,必須看古典的東西,像亞里士多德的東西,近代的就是德國古典哲學,你看他們的東西可以受到某種邏輯訓練。也不一定讓你專門抱一本邏輯教科書去背去讀,你就看他們談別的東西,你看他怎麼談的,就可以得到邏輯訓練。

我最初得到邏輯訓練是看馬列的書,那個時候鄉下沒有別的書,只有馬列的書,他們的書裡面就有邏輯,你看他們的書都可以得到邏輯訓練。所以不在乎你看什麼,而是那個時代的人按照西方傳統的思維方式寫出來的東西,就告訴你怎麼樣講道理。包括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現在看起來好像已經是不上檔次的東西,但是他的說理方式還是西方的,還是在認真地辯駁,擺事實、講道理。所以我覺得,西方古典的東西倒是中國人當前最迫切的,不一定要追新趕後,越是最新的東西,我們想拿過來就一步超前,就趕到他們前頭去了,那都是妄想。你沒有一步步的走過來的功夫,你即使拿到人家最新最後的東西,你也趕不過人家,何況人家也沒有一直後現代,21世紀以來西方的哲學也呈現出衰落的狀態,沒有出現更新的東西讓你去趕,所以中國追新趕後的這幫人現在都轉向國學了,覺得只有幾千年的國學才一勞永逸地趕到西方人前頭了。總想以某種方式一下就佔領制高點,就可以引領國際潮流,這種心態本身是不踏實的。還是應該從西方古典的東西開始,先把自己的思維能力磨練出來再說。西方古典的東西輪番地、過一段時間又成為西方的熱點,結果你發現自己上當了,被西方人忽悠了,西方人早就把康德、黑格爾拋棄了,現在人家回頭又講,我們又沒有他們那樣的基礎,措手不及,於是只好回到國學,這都是不太正常的心態。做學問,千萬不要趕時髦,就是扎紮實實從古典的研究起,你要了解對方,對方怎麼來的,經過了哪樣一些歷程,你也經歷一番,你從中獲益會很多。

我認為德國古典哲學和古希臘哲學對我們今天是最需要的,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跟我們有相同的語境。德國18世紀面臨他們的社會和文化轉型,跟我們有同樣的問題。經常說著說著,就想到中國,想到我們的現實。我覺得我的研究看起來好像是幾百年前的東西,恰好是講的當前的事情,康德、黑格爾對我們來說最具現實意義。

劉頌平問:請比較一下殘雪和史鐵生的文學,您三言兩句稍微說一下,因為評論殘雪的太少了。

鄧曉芒:昨天我和克明也談了這個問題,因為我的《靈魂之旅》講完史鐵生以後就是講殘雪,第二版我在後面又加了兩章,一章是陳染和林白,還有一章是慧慧和綿綿。但是本書的最高點確實是殘雪,史鐵生也算是制高點,但史鐵生還有一些我不太同意的地方。我今天也講了一些,關於獨立人格的概念,他已經在虛擬世界、可能世界裡談到了,但是還沒有立起來。他只是談到了,打開了一個眼界,但此岸和彼岸還對立著,只能眺望。而殘雪的作品就是獨立人格的實現,展示的是一個可能世界和現實世界融為一體的歷程,她已經意識到獨立人格是一個封閉的世界,這是我的世界,但同時又是一個敞開的世界,我跟所有人都有關。所以她能夠敞開心扉把她所看到的東西,包括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包括古典的莎士比亞、但丁,全都納入自己的「我」之內加以解釋,這種解釋既是文學評論,本身又是文學作品。這是從來沒有人做過的。

所以殘雪的創作風格和史鐵生完全不一樣,史鐵生還是沉思苦想,觀察、分析、理解、體驗,然後用心去表達,基本上還是傳統文學的手法,有點像西方特別是俄國的「心理現實主義」。當然他已經把自己擺進去了,已經明確說我就是裡面的人物。但是他還是用一個先驗的自我去觀察這些人物,分析這些人物,包括自我分析。殘雪沒有一個先驗的自我,殘雪的自我就在裡面,走到哪算哪,有點像「成長小說」。殘雪的寫作方式就是不斷地成長,每部新作出來,她都宣稱是最新的,超過以前所寫的一切。史鐵生我覺得他寫得很苦,早年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那些東西可能輕鬆一點。特別是《務虛筆記》寫得特苦,我看了都苦。當然殘雪寫得也不能說輕鬆,但是她很自在,隨性。殘雪的寫作方式,你看她的手稿,基本上就是沒有一個字的塗改,而史鐵生是有很多塗改的。而且殘雪的創作方式是即興的,當年做個體裁縫的時候,來了客人,她得放下筆去招待客人,交代業務,完了回到桌邊再接著寫。孩子哭了,她過去處理一下,然後坐下繼續寫,沒有任何中斷。而且她不用電腦,都是在筆記本上寫下來,沒有塗改,就這樣發表了。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她愛人在電腦上一字不改地給她打出來的。這個非常奇怪,她的感覺是投身於自己的作品裡表演,有一篇叫《突圍表演》的長篇,就是寫她自己,其他作品同樣也是。而且她的寫作和她的評論是一回事,她沒有什麼站在旁邊的評論,一評論就自己鑽進去了。這是一種非常新奇的創作方式。我們先不說她作品的內容,她的內容有很多我無法評論,我也給她寫過一些評論,但是沒有一個評論是她真正滿意的。經常是剛剛評論出來她很高興,感覺寫到位了,但沒過幾天又說不行了,說我還不是這個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也說不出來,一定要她說,她就又寫一篇來解釋,相當於「以詩解詩」,那個解釋又是一篇需要解釋的東西。她是一個很怪異的現象。

昨天建一也講到,她是一個怪才,外國也沒有見過。她到底是怎麼寫出來的,還有待於分析,我現在還不能做結論。這種寫作方式,以及裡面涉及到的人格結構,是層層推移地表演出來的。我剛才講了史鐵生的分身術,「我」以作品中的每個人物自居,殘雪的作品裡面也有,吳亮、程德培他們早就看出來了,說殘雪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她自己,是殘雪的各個不同的層次,而且一個人物比一個人物更深。殘雪的理性的作用比史鐵生在創作中更強,她沒有像史鐵生那樣用理性分析哲學問題。但是她在創作中的理性控制能力更強,她幾乎不犯錯誤,所以沒有塗改。她之所以每一篇寫完以後都覺得這又是最好的,超過以前的,是因為她真正把人心看作一個無底深淵,她在進行自我探索。但是旁人很難感受到這一層,我寫她的評論,一個非常深的感覺就是,我的感悟力不夠,體驗不夠。理論上我可以分析,理論上有些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問她,你這個人物是表現什麼,她也隨時回答,但下次回答可能又不一樣,所以你還得琢磨。但是我給她寫的評論我自己也不太滿意,我滿意的很少,比較滿意的是《殘雪與卡夫卡》,我覺得這一篇是我比較滿意的,殘雪也比較認可。把她創作的內心結構藉助於和卡夫卡的比較,表達得比較明確一些,而且是建立在感覺之上的,其他的評論都有些缺乏感覺,我自己是不太滿意的。所以殘雪的地位,從哲學的邏輯層次上看,我把它排在史鐵生之後來講。但是從文學本身來說,兩個人如何排座次,我還沒有把握,也可能不具有可比性,因為我認為頂級的文學作品是不可比的。就個人文學口味來說,我其實更喜歡史鐵生的,因為我的文學修養基本上就是西方包括俄國十九世紀的文學傳統,現當代西方文學作品看得不多,理解肯定也不是很到位,經常要借重於我的哲學。我只能說我的評論開始了一個探索的方向,我看過很多殘雪評論,覺得他們往往還不如我,所以我才有勇氣把它發表出來,覺得我們朝這個方向去理解可能會離她更近一些,但是我沒有完全的把握。

問:我想問一個關於死亡的問題,您的中西死亡觀比較我也看過很多次,最近我大女兒上初一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也不能用基督教、佛教的死亡觀講這個問題。您覺得在中國的文化和語境背景下,我怎麼跟她解釋關於死亡的價值,或者怎麼面對死亡。

鄧曉芒:孩子上初中就可以跟她正面談。西方人很早就開始了死亡教育,中國人是極力隱瞞,或者是用一些謊言對付,或者當事人本人也希望得到這樣一種謊言來度過他的精神危機。我自己的體會,意識到人必須要死,每個人都必須死,這是人作為一個人來說,一個最基本,最必要的思想飛躍。只有當你意識到死,你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個人,你爸媽救不了你,醫生也救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而且你一定要死,無可逃避,每個人都得死,你的爸爸媽媽也要死,醫生也會死,他們都救不了自己。那麼你就得考慮,我既然救不了自己,那麼我就要想,我有生的幾十年做什麼,幹什麼。而且到更大年紀的時候,他可能會更深入地思考死亡意識對於人的一生不虛度年華的必要性。死亡的意識對人的一生能夠過得有聲有色是必要的前提,這一點恐怕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

我最欣賞的就是波伏瓦的一本書,《人都是要死的》,她設想一個中世紀的青年從一個巫師那裡得到一粒不死的葯,吃了以後他就永遠不死了,上吊、投河都死不了。然後他就利用他不死的優勢去建功立業,把他的理想都實現出來,幫助國王戰勝各種敵人,他是最勇敢的騎士。其實他知道自己一點不勇敢,無非是知道自己不死而已,所以別人冒生死的危險,他可以不冒危險。但是人類社會不是他一個人改變得了的,好多年代以後,他發現這個一點意思沒有。一個國王上台,一個朝代被推翻,又換上一個,世道仍然如此,絲毫也改變不了。於是他對政治心恢意懶,就開始逆反,淡出政治,當了逍遙派。他去談戀愛,每一次談戀愛都山盟海誓,白頭到老,結果人家都滿頭白髮了他還是30歲。然後第二任妻子,第三任妻子,每次都不斷重複他的謊言,實際上白頭到老根本兌現不了,因為只有他是不死的,永遠保持30歲。於是他發現自己找不到真正的愛情,只能是虛情假意,不再相信愛情。一個男人,既沒有事業,又沒有愛情,那還活什麼?!於是想自殺,自殺又死不成,就只好睡覺,躺在草地上,一覺睡了60年,醒過來一看,世界仍然如此。他無聊透頂,就到街上去溜達,一臉死人的鐵青,所有人看了都怕,都躲著他。他看到活在世界上的那些人,那些少男少女們興緻勃勃地奔赴自己的目的地,去約會,去戀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干。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要死的,得趕緊干,談戀愛也得趕緊談,建功立業得趕緊做,要不就來不及了。而唯獨他是不死,沒有這種緊迫感,所以他一覺可以睡60年。哪怕他想起要幹什麼事情,但馬上又想,這事什麼時候都可以干,何必現在,於是就什麼也不幹了。他真羨慕那些有死的人,必將來到的死亡以及對死亡的意識使他們的生活過得有聲有色,生氣勃勃,而不死的人就是一個行屍走肉,沒有理想,沒有追求,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連自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只能不死不活地賴在世界上。

後來海德格爾講,人是先行到死,死亡使人的生活、生命有了意義,我非常贊同。人是意識到死亡才建立起自己生命的意義,如果人不死的話生命就沒有意義了。我經常有機會建議年輕的朋友們、學生們都去看看波伏瓦這本書。一旦你真的可以長生不死,那生命的意義就失去了。現在還研究怎麼樣讓人永遠不死,當然科技上可能是一個很大的、了不起的進步。但是對人性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人一定要死,他的生活才會爆發出生命力,否則就沒有。世界上有一些無脊椎動物、原始的單細胞動物就是不死的,但是也就停留在那個層次上,活不出它的色彩。你孩子初中的時候就應該把這些道理講給他聽,首先要使他有生命短促的危機感。我是7歲的時候就有了這種危機感,知道了人都是要死的,怎麼辦?沒有人給我解決心理的焦慮,我天天做惡夢。後來我想到一個自己解決的辦法:我將來長大了要當科學家,發明一種不死的葯,第一個給自己吃。用這樣自欺的方式,我解決了我的心理危機。我對生命的緊迫感,覺得人活著就要幹事情,不能夠浪費青春,不能浪費時間,這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有了。人活著的時間是很難得,很珍貴的,不能虛度光陰,這個從小就應該告訴他,六七歲的時候就應該有。西方的小學從一年級開始,老師就孩子們到殯儀館去,到太平間去,觸摸那些屍體,讓他們談感想,這就是死亡教育,中國人不太主張這個,中國人喜歡把這些東西隱瞞起來,認為小孩子你讓他不快活總是不好的。其實這是很有必要的。

主持人:今天鄧老師的演講答問告一段落,非常感謝鄧老師。

我想補充幾句。大家請看會場後面的幕布上,印著鐵生的一句話:「我在史鐵生中醒來。」這是《我的丁一之旅》書中,「我」在丁一死後回到史鐵生的第一句敘述。現實世界裡,這個「我」在史鐵生中醒來的日子是1月4號,他的生日,今天。不過在「丁一之旅」里,那旅程結束後,鐵生說「丁一」是一種可能,是在「寫作之夜」里實現的可能,那是「重新去鍛造一種語言或一條道路」,是無限可能中的一種自主選擇。在史鐵生中醒來時,有了自主選擇的能力和自主尋找的能力,也就是理性和自由,心魂的超越。聽曉芒老師講「可能世界」這個哲學概念,我理解,這是認識「寫作之夜」的一把鑰匙。或者說,史鐵生的「寫作之夜」,就是哲學意義上的可能世界。

那麼閱讀史鐵生,感悟史鐵生的哲學思考,每個人也有自主的能力,都能「在史鐵生中醒來」,建立起個體獨立的和自由的精神。這樣,我們才會在關注現實世界時,在面對世俗生活時,像鐵生那樣,堅定地保持對思想壟斷的懷疑和批判。鐵生主張不要堅定立場、而要堅定誠實,希米也說鐵生從來反對以「立場」發言。鐵生主張的是異端的權利不被剝奪,認為「一旦獨尊某術,就是牢獄」。在《病隙碎筆》里,鐵生問:「為什麼要以國為單位來配製特色?為什麼不讓每一縷心魂自然而然地表現其特色呢?」我覺得,鐵生的主張和提問,彰顯的正是曉芒老師提倡的「新批判主義」精神。

希米說史鐵生:「我親愛的死者是有使命的死者。」使命存在於現實世界。那麼鐵生的使命,我覺得就是幫助我們每個人也走過寫作之夜,「在史鐵生中醒來」,完成我們的人的自我啟蒙,個體精神覺醒,自由成為目的。那麼任何人都不再成為實現任何偉大目標的工具,在任何進取或頹廢的環境、任何道德或功利的社會、任何進步或反動的時代,找到個人的心魂,堅守個人的心魂。這是今天聽鄧曉芒老師講課,我個人的一點非哲學體會。

史鐵生的太太陳希米讓轉達她的謝意,轉告鄧老師,她和史鐵生一直以來對鄧教授的感謝和尊敬。

今天「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孫立哲先生因為不在國內,沒有來到會場,他委託岳建一先生向鄧曉芒老師表達他的感謝。現在我們請「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副主任岳建一先生致答謝辭。

岳建一:謝謝鄧曉芒教授,謝謝大家。我來答謝之前,咱們主持人,學者王克明先生——也是鐵生生前非常好的朋友,叮囑我介紹一下「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由於這個編委會的低調風格,可能大家比較陌生。剛才克明解釋了「寫作之夜」,我就不多說了,非常贊成他的解釋。「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成立有七年,做的事情主要是關於史鐵生作品的閱讀、研究和圖書出版,譬如出版《生命》《極地之思》,以及與廣大讀者的交流。「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的成員有幾十個教授、學者、作家、記者,更重要的是,裡面很多人是史鐵生的終身朋友,也有史鐵生的同學,上山下鄉的插友,甚至當年同住一個窯洞,曾經同甘共苦。其中,有的當年給史鐵生出過好主意和餿主意,甚至深刻參與史鐵生的愛情,更有共患難、共青春、共命運、共憂思者,正是由這些人組成「寫作之夜叢書」編委會。如果概括的話,可以說,編委會成員是以文化守地最虔誠的打工者自期。

我敬重鄧曉芒教授已久,最早閱讀曉芒教授文章時,滿頭黑髮,還是個小年輕。閱讀曉芒教授文章,敬重曉芒教授,已有30年了,直到今天。然而,今天第一次有幸聽到曉芒教授的演講,深感幸運。可以說,曉芒教授的這次演講,是我幾十年來聽到的最真摯、最精彩,最傾盡自己深切的愛心,也最具洞見、智識和博學的講演。

不知大家注意到沒有,曉芒教授演講時,全場鴉雀無聲,幾乎沒有人走動。我還注意到,所有與會者,無論年齡,無論男女,無論背景,無不認真傾聽,傾聽得非常細心。走廊、門口都是聽眾,還有人是坐輪椅來的,全都聚精會神。我的前後左右,很多人在認真做筆記,非常令人感動。尤其感動的是——不知大家還注意到了沒有——我們的曉芒教授已是70高齡,始終站著講演,三個多小時啊!讓我們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謝。朋友們,70高齡了,整個講演過程站著,沒有坐過一會兒。實際上,他是在以這種方式,表達對鐵生的尊重,對所有與會者的尊重,並用這種尊重,與大家進行靈魂的交流,感動之中,對我本人也有很深的觸動。

曉芒教授演講期間,不斷地、經常地說到兩個辭彙,一個就是獨立的人格,還有一個就是自由的思想。我想,曉芒教授和鐵生有很多的共通之處,譬如,他們都是中國式的生命,他們都曾經歷巨大的苦難,共同擁有過深刻、慘痛、極其嚴酷的背景,歷盡滄桑。更重要的是——他們共同經歷過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曉芒教授的父親,很早就打成了右派,這種不幸,影響了曉芒教授一生,給他造成的苦難、屈辱、傷痛,今天的年輕人是難以體會的。鐵生的不幸,小異大同。今天,鐵生的妹妹也來了,鐵生的妹妹對我講過,母親是家中——包括鐵生在內——所有成員永遠的痛!永遠迴避的話題,不忍回想,想起來太痛!不能承受之痛!鐵生的母親——一個善良、溫婉、雅緻、遭遇太多不幸卻始終只是為鐵生擔驚受怕、分擔一切的知識女性——這樣一個偉大的母親,怎麼去世的?

今天就不多講了,我現在要講的,與曉芒教授父母相似經歷的就是鐵生的爺爺。鐵生的爺爺是國民黨的縣長,很有作為,一身正氣,深受百姓愛戴。1949年,有人勸他趕快逃離,他堅決拒絕,認為自己對得起百姓,更對得起職守,問心無愧,不走!他坦蕩、磊落,心底無私。是的,他錯了,不久就被槍斃了。從此,爺爺的不幸給鐵生帶來了株連和噩運,深刻影響了一生。因此,我常講,從此開始了鐵生的命運——一個中國式生命的命運!剛剛出版的《史鐵生全集》,非常精彩,匯聚了鐵生的作品、才華、精神和畢生思考,具有化石般的品質。剛才,曉芒教授生動而深刻地談到了鐵生作品的意義,是的。我一直認為,鐵生的巨大創造源於巨大苦難,源於愛情、身殘,源於一再陷入絕境,這種絕境、這種置之絕境而後生,竟使鐵生成為鐵生。同樣,我也堅信,如果曉芒教授沒有經歷巨大苦難,沒有經歷慘絕人寰的文革,家庭沒有這樣的慘烈,沒有十多年的下鄉插隊生活,沒有深入中國最底層,什麼苦活贓活都干過,沒有這一切,也不會有如此卓越的成就。曉芒教授不僅著作等身,人民出版社近日出版的《〈精神現象學〉句讀》,十卷集,幾乎和《史鐵生全集》出版時間相近。曉芒教授,講得若有不對,請您儘管批評。

我想,是不是經歷了鐵生和曉芒教授這樣的經歷,遭遇了這樣的苦難,擁有這樣的背景,就能成為鐵生和曉芒教授嗎。不是的!中國,鐵生只有一個。我個人認為,幾十年來,中國的哲學界——曉芒教授也只有一個。這是我半生都在敬重他們的原因,那麼,敬重的核心,就是敬重他們的精神人格!這種精神人格屬於鐵生、曉芒教授的價值自覺,屬於他們徹底自由的心靈,屬於精神、文化自救的卓然自拔和特立獨行,屬於超越機構、超越自我、超越語境,洞透絕對精神乃至意旨的靈魂,皈依唯是屬於自由生命的獨立的智性,即他們的哲學人格、文學人格。這種精神人格之於他們,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獨行其道,唯盡其懷。無論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將會發生什麼,他們依然會氣定神馳,智遠勇沉,依然會承擔文化的疼痛和憂患,復活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創造以及哲學、文學的尊嚴。

今天,普遍精神坍塌,到處人格崩毀,腐化、痞化鋪天蓋地,無日不在深化,不必諱言——已經成為一種生態,因此,這種精神人格的恪守太艱難了!他們個人閱歷有別,性情各異,風格不同,但是他們不僅做到了,並且力所能及地對人類精神、信仰、生死、行為、根本目的作出終極思考,涵遠不盡。我認為,這種品質之於曉芒教授,就是哲學人格,之於鐵生,就是文學人格。這種精神人格,來自中華民族古遠卻曾經輝煌的底色,就是中國優秀文化中的風骨、氣節、操守,就是孟子所講的大丈夫,其實就是大丈夫人格,與今天曉芒教授一再講的獨立人格不謀而合,內在是相通的。這種人格,這種風骨、氣節、操守,曾是我們民族文化中最優秀的部分。

春秋戰國時期,齊國有一位史官,就是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被權臣崔杼命令改寫真實的歷史,史官拒絕從命。崔杼殺掉了這位太史。然後,又讓繼職的第二位史官改寫,第二位史官知道第一位史官殉職,依然秉筆直書,又被殺掉了。第三位繼職的史官還是要據實書寫真相,又給殺掉了。第四位史官接到通知,進宮改寫真相,半路上就得知三個史官都殉職了,當然知道直言意味著什麼,就一邊趕路一邊秉筆直書。他知道,走向王宮的每一步都是走向死亡,毫無懼色!結果,權臣崔杼不敢殺了,害怕了,怕背千古罵名。這是什麼?這就是中華民族曾經的史官人格。

有位學者,曾和《血色黃昏》作者老鬼一同接受邀請,在東北某大學歷史系講課,二百多位學生、教師在場,還有院、系領導。這個學者嚴肅講道:我來之前,做了準備,看了你們的歷史學教材,特別是近百年的歷史。從太平天國、義和團開始,一直到後來,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你們教材中關乎到近百年歷史的,從事件到細節、到背景、到事件、到解說,全部都是假的!當時,整個會場鴉雀無聲。老鬼悄悄地掐了一把這位學者說:你真夠狠的。這位學者說:我不講真話,到這裡來幹什麼?這位學者面對在場全體師生繼續說道:如果有哪一個同學,哪一個老師,哪一個教授,哪一位領導說,你們這個百年歷史的教材裡面,還有哪一個細節、哪一個事件、哪一個背景、哪一個解說是真實的,我就負責任地告訴你們:假在什麼地方?!真相何在?請大家提問題!又是鴉雀無聲。幾分鐘後,全場長時間地、熱烈地鼓掌。這是什麼?這是這位學者在痛心追問——追問史學人格

那麼,我想,在鐵生、曉芒教授身上,所見最精彩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學問,他們的愛心,他們的悲憫,他們的洞察,他們的睿智,他們的博學,他們研究的博大精深,更是他們的精神人格,他們的操守,他們的哲學人格、文學人格。我同時在想,這種人格精神,今天能夠存在下來,該是何等的奇蹟?該需要怎樣的自我超拔?

許多朋友知道,胡耀邦有個長子,叫胡德平,曾在微博里寫過一些文字,很短,大意是說現在的媒體大多都在說謊,都在歌功頌德;還說:現在的官員,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貪腐,都在搞二奶,多麼危險!於是,我就在想,這是什麼,這就是胡德平先生揭示的媒體人格、官場人格。大家或許看到了很多信息,關乎假冒偽劣,政績作假,食品作假,教育作假,博士作假,職稱作假,醫療作假,廣告作假……就連百歲老人也是假的。大家看到的肯定很多,比我多。這是社會全人格的潰敗和潰爛!在這種全人格潰敗和潰爛的背景下,還有始終堅守者,堅守的核心就是精神人格!而精神人格和自由的環境最是息息相關。

曉芒教授寫過一篇文章,大家如有時間,我也希望好好讀讀,叫《什麼是自由》。春秋戰國時候,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大師,大家?為什麼各種學說極其豐富多彩?為什麼擁有那麼多的絕代風流?為什麼那時的精神人格這麼燦爛?我想,當然與自由環境、自由精神有最直接的關係。這種自由精神,我們也叫樸素的自由精神。今天,在面對曉芒教授精彩演講的時候,若能稍許領悟曉芒教授和鐵生的精神人格,領悟他們從一字一句做起直至終身恪守的意義,應該是我們莫大的幸運。再次謝謝曉芒教授,謝謝!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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