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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的完美修行

水墨的完美修行

朱鵬飛

中國人對待語言文字的態度是非常謹慎的,這可以從孔子的談話中找到諸多例證。比如「巧言令色,鮮矣仁」、「訥於言而敏於行」、「聽其言,觀其行」,一方面是擔心語言和事實不符,說法和做法不一,「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另一方面也是源於上古巫史傳統對語言文字的敬畏,因而具有某種不可褻瀆的神聖情感力量,即通過真言咒語文字道符可以和天地鬼神進行溝通,以得神明之助;一方面看到了語言的局限性,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另一方面也看到了語言在社會組織建設中的巨大作用,故而不可不慎:「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名與實,言與行,文與質,就這樣對立統一著不斷糾纏前行,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塑造著中國人的心靈結構和情感世界,形成一整套對待「六合之外」的未知超驗世界的審慎觀念和超脫態度——讓玄思妙想止步于于天人之際生死有無之間「存而不論」,卻強調「反身而誠」於日用倫常則抱以本源性海的覺醒——將種種高遠玄妙之思,隱几難言之情,終於落實於此生此世當下即是的完美修行——這其中之一便是水墨。

朱鵬飛作品《澈17117》水墨紙本 2017

但是原典儒家的語言學旨在彌合名與實、言與行之間日益擴大的裂縫,試圖通過一種神聖的情感宣導和完美的道德自律來繼續維繫語言文字的純粹和真實。孔子的理想是復興「鬱郁乎文哉」的周代禮樂文化,提倡一種樸實自然文質彬彬的君子之風,卻遭遇了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只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老子的思考要更加達觀和辯證一些,認為道雖然可名可道,但畢竟不是語言概念所能範圍得了的,故大音希聲,意(道)在言外。直到莊子做出那個「道術為天下裂」的著名判斷,語言才真正插上了自由的翅膀變得光怪陸離汪洋恣肆起來。所謂「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可以說這是一次語言學的革命。既然道術已裂,天地絕通,名實不副,那乾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善漁者得魚忘筌,善聽者得意忘言。通過奇談誌怪寓言譬喻等荒誕奇詭的言說(寓言、卮言、重言)有意和再現性的儒家話語(莊語)保持著可以自由聯想的審美距離。這種象徵性的話語不再糾結於名與實、言與行之間已然撕開的裂縫,相反,它進入這裂縫之中,它就是這裂縫自身,一個巨大的空洞,語言的空洞,虛靜無為乎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一種活潑潑的主體精神自由無礙、周流遍佈於大化之境,故其辭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往而不返,人不知其止也……語言的功能在莊子這裡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他所揭示的逍遙之境對後世文人影響深遠,「中國文人的外表是儒家,內心永遠是莊子」。進而為仕兼濟天下,退而為藝遊戲筆墨,亦儒亦道,互為表裡。至於佛學東漸,結合儒道兩家的思想形成了禪宗,終於走到了語言學的反面,使話語成為被解構被質疑的對象,成為參禪悟道的公案、話頭。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言下頓悟的禪宗聲稱「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自達摩至慧能已傳六世,「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佛教的中國化終於修成正果。經雲,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和海德格爾的名言「語言是存在之家」恰好形成一鮮明的對照。李澤厚認為這正是中西文明在源頭處的區別所在:前者相信太初有為(道),而後者相信太初有言。由此看來,語言從未被中國人充分信任,所謂三不朽者,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語言只是不得已的選擇。怎麼辦呢?主體被懸置於拉康所謂象徵界與想像界之間來回擺渡,力圖透過慾望的屏障進入那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道境——正是巫史傳統理性化之後那個遺失在崑崙之丘的玄珠,那個神秘的天人合一的混沌之境。黃帝遺珠,唯象罔能得之。象則非無,罔則非有,這是一個悖論,正是主體的困惑所在。現代美學家宗白華指出:「非有非無,不皦不昧,這正是藝術形象的象徵作用,象是境相,罔是虛幻,藝術家創造虛幻的境相以象徵人生的真際。真理閃耀於藝術形象里,玄珠的爍於象罔里。」「非有非無,不皦不昧」的象罔不正是水墨嗎?相對於知識概念的理性思辨,耳目見聞的形色表象,言說論辯的邏輯演繹而言,虛實相生超以象外的水性墨象更近於道。以畫指事,依物象形,似與不似,水暈墨彰,如蟲蝕木如屋漏痕,自然成文。水墨在虛空中滲化漫延,僭越了語言的界限,尋找每一處纖維的空隙,猶如生命的呼吸般自由,痛快淋漓。擁抱那不可見的可見性肉身,一超直入。其指向正是語言的巨大空洞——言與象之間的那條無法彌合的裂縫。它進入這裂縫之中,彰顯了空性和時間的肌理。因此水墨的誕生恰好為主體這一擺渡的努力提供了可操作的現實性。為了表達,喊出那聲我在、我要,無意識的慾望主體從混沌莫名的實在界通過對能指的重複模仿躍進到符號象徵秩序之中,開始了永無止境的自我指涉。然而,主體並不能安住在這裡變成一隻學舌的鸚鵡,獲得言說位置的主體終於覺察到自身慾望的永恆失落後,便帶著對未知的恐懼惶惶不安地開啟了自我覺醒的孤獨之旅。於是有了生活,有了修行,有了「人的高貴和偉大」。

井上有一作品

然而,水墨的完美修行何以可能?這正是我們要反覆追問的。如果說上古巫史傳統的遺留延續了中國人心靈世界對神來之筆的驚喜和讚歎,對有意無意之間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忘我情懷,對陰陽不測生生不已的天道的神秘情感。那麼,正是這種人類童真的神聖記憶,為水墨的完美修行提供了不竭的心理驅力和豐富的情感儲備。同時,這種可能性還根植於倉頡造字之初,不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仰觀俯察的實踐精神足為後世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提供鋪墊,而在此實踐精神的基礎上創造的文字便與自然自在之物造化流行之跡具有一體同源的親緣關係。更重要的是以畫指事,即賦予一筆一畫以生命和意義。這是一種偉大的人性能力的覺醒,是主體對自身神性的確認——在象徵秩序中人與天地並列為三,參贊化育,輔相萬物。於是人跡成了神跡的彰顯,心象成了天象的鏡像,為日後六書乃六法之本、書法與畫法同源的筆墨精神注入藝術人格力量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思想資源。我曾在一篇評論中對此有過簡要的闡述:

六書即指事、象形、會意、形聲、轉注以及假借,既是字法,也是畫法,其中蘊藏了中華先民的造字原則和形象思維的基本特徵,是書畫同源之源,六法、八法之所本,這裡不及詳論,只就指事一法略作引申。許慎《說文解字?敘》將指事列為六法之首,雖然單字極少,但具有基礎性和字源學的意義,它的特點是「視而可識,察而見意」 ,即通過視覺符號的差異性、識別性及符號結構的比對考察,體察其中蘊含的義旨。由此,我們從造型方法論的角度可以認為,一、指事之事因無形可象,於是通過一種象徵性的抽象符號來指稱。這種抽象符號具有一種結構邏輯的一致性、準確性和有效性。二、所指之意按照自身的邏輯生成結構,同時,又在與自身的鏡像比對中彰顯差異及其意義,即意象合一。三、這種結構形式包含了某種集體想像的慾望和審美的理想,比如對簡約明了(簡易)的追求、對點到為止(含蓄)的堅持、對超以象外(氣韻)的肯定。所以六書指事之法可以看做是一種表達抽象概念、表現無形之象的造型方法(說漢字是象形文字是以偏概全),以畫(結構)指事,乃賦予一畫以生命和意義,裡面蘊含了抽象繪畫的基本原則。

但是,真正確認中國藝術精神主體的還是莊子,讓水墨的修行有了形而上的價值皈依。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指出:「老莊思想當下所成就的人生,實際是藝術的人生,而中國的純藝術精神,實際系此一思想系統所導出」。「他們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與道一體,亦即所謂『體道』,因而形成『道的人生觀』,抱著道的生活態度,以安頓現實的生活」。「但若通過功夫在現實人生中加以體認,則發現他們之所謂道,實際是一種最高的藝術精神,這一直要到莊子而始為顯著」。當然莊子並無現代所謂藝術的自覺,他所追求的上古之道乃形而上的終極境界,是逍遙之游,是無我之真,是無為之為,是無用之用,是捨棄世俗功利由人籟而天籟的審美觀照,是超越自我無己無待的精神解放,是技進乎道與道合一的自由創造。可這不正是最高的藝術境界嗎?不正是水墨的完美修行將要抵達的玄妙之境嗎?然而,莊子之言大而無當,不著邊際,凌空蹈虛,難以實踐。真正將此一修行落實於日用倫常之間的正是禪宗。

禪宗認為挑水擔柴吃飯睡覺都是修行,都是禪機妙道。無需對外攀求,平常心就是道。在禪的境界中,人性與佛性,煩惱與菩提,此岸與彼岸,瞬間與永恆,不再截然對立為二,當下即是,觸物成真。於是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都成了悟解行證的妙法,蘊藏著無上的般若智慧和高遠玄妙的意義。禪德有雲,青青翠竹,儘是真如。鬱郁黃花,無非般若。何況水墨!將陰陽剛柔有無虛實動靜方圓衍化為一個戲劇化的黑白道場,直面變化無常成住壞滅的水墨幻境,將主體通過自身的鏡像融入無限之中,又不斷從無限之中割裂出來,煢煢孑立。古人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如陳子昂之登幽州台,如嵇叔夜之奏廣陵散,個體生命的一念之覺與茫茫宇宙的永恆實在突然相逢在某個摺疊的時空節點,呈現出偶在的偉大意義。於是,這平凡的人生已足以傲立於天地之間,兩頭俱截斷,一劍倚天寒。這是生命的水墨,是水墨的生命,何者為畫,何者為我,一時無語,悲欣交集。

牧溪《六柿圖》

水墨的修行基於水墨材質巨大的不確定性——它總是指向邊界之外,指向未知的疆域——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彰顯了偶然性的虛幻本質。這就是空,就是無常,就是生命的真相。水本無形,墨則色空,形色之外,更有何物,潛移默運,意與神會。老子云:「故幾於道。」孔子曰:「逝者如斯。」畫僧貫休有詩云:「手把明月珠,打落金色梨。」不是梨,是柿子!六個普通的柿子,牧溪的柿子——正是說禪的機鋒,沒有齊白石事事如意的吉祥寓意——簡單地一字排開。兩黑兩白兩灰,其一落拓不群,從隊伍中偏離推到了前面。主體失去了它在群體中的位置,喊出了那聲我在,卻並非有意保持距離,只是尚未消融在整體之中。不即不離,亦真亦幻。它指向一種整體的秩序,一種身份的確認,又從這秩序中脫離開來,彰顯個體的價值。柿者事也,事事重言,泛指一切。八大說:「涉事」。其默如雷,其意難測。牧溪將這些柿子懸置於古往今來的時空之中,孤獨地重複指涉,喃喃自語。既指向主體自身的存在,也指向茫茫宇宙——那個無限的它者,巨大的不可思議的虛無,實相之海的浮漚,時空之外的某處皺褶,無始以來失落的原初之意義!那是霍金所謂的宇宙之弦嗎?是莊子筆下的無位真人演奏的天籟之音嗎?或者,那正是貫休用來打落梨子的那把明月珠!「劫火生海底,風鼓山相擊」。言象之意,玄妙之思,超越之情,虛靜之心,不都在眼前這一抹淺淺的淡墨筆痕里嗎?沒有造作,平淡自然,其佳處正在有意無意之間得之。「皮毛脫落盡,唯有真實在!」黃山谷云:「余未嘗識畫。然參禪而知無功之功,學道而知至道不煩;於是觀圖畫悉知其巧拙功楛,造妙入微。然此豈可為單見寡聞者道哉。」畫至此,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言說解釋已經是多餘的了。禪者以水墨為修行,以無聲詩為禪語,直指畫者的本來面目。悟與不悟,見與不見,它,就在那裡,不生不滅。

2017年12月26日於櫪墨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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