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鄉情】家鄉的柿樹
聽說愛斯基摩人把白色分得極為苛細,許是因為白色在他們的生活里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柿樹之於我,也正如多年的故交,抑或是陳年的佳釀,在內心深處有著不可取代的坐席。在我的家鄉那裡,柿子可以分為連掛紅、烏蘭青、鏡面、疙瘩頭等多個品類。
連掛紅柿子個頭不大,卻結得格外稠密,樹枝都壓得彎彎的。烏蘭青是頗有特色的:從花朵飄落到柿子成熟,一直都是通體烏青的,只在完全熟透的時候,尖尖的頭上才有了一抹微紅。鏡面柿子的正面平整如鏡,疙瘩頭的尾部有衣領般的褶皺。
暮春時節,當油菜花開始零落的時候,柿子才慢騰騰地開出了白色的花。柿子花很有特點,白色,四瓣,方形。唯美,素樸,而不張揚。就連圍著它的花托,也是碧綠的四瓣。白花里包裹的就是小小的柿子了,如同一個嬰兒,靜靜地躺在裡面。
童年日子裡,就這樣地巴望著,看柿子從指甲大小,慢慢有青杏那般大了。這時候,心急的我們就把它摘下來,一窩十來個,放到麥垛下面去捂,地點自然只有你自己知道。每天放學後都迫不及待地扒開看看,有沒有人偷走?有沒有變軟?順便再放上一窩新的。兩三天後,小青柿子就可以享用了:周身微紅,頭部有發黑的一圈,裡面的瓤是微黃色,吃起來很美味。要是被大人碰到,總會遭到一陣訓斥:趕快扔了,這東西吃多了肚子脹!他們走了,我們再偷偷地吃。
村裡的柿子樹都很古老,大多都有百年以上的樹齡,小孩得兩三人方能合抱。十幾棵就那麼並成一排,枝幹相連,蓊蓊鬱郁。我們就在柿樹上頭玩兒捉迷藏,不用蒙著眼,就猴子一樣,從這棵跳到那棵。軟軟的枝幹很有彈性,偶爾也會嘎吱一聲讓人心裡一緊。當你被逼到了樹梢或者單獨的一枝上,就會面臨被抓的絕境。這時候也顧不得危險與否,使勁兒地晃著樹枝,讓抓你的人望而卻步。下面都是金黃色的麥垛,偶爾掉下去也不打緊,如同掉在墊子上,軟綿綿的。可掉下去畢竟是出了丑,大家都會站在樹枝上大笑起來。
陽光在柿葉中陸離變幻。聽說韓國有很多柿子樹,只為觀賞,不作食物。但在農村,柿子可是個好東西。離柿子成熟還有一個月,各家都把上百年的老柿子樹的主幹上茬了荊棘。那些小心謹慎的老頭,甚至會將樹的每一個枝幹上都茬滿荊棘。一看見這,就讓我們這些擅長爬樹的小猴子都皺起了眉頭。
我們家有兩棵大柿樹。這兩棵樹的主人原是解放前一個快餓死的老頭,我老太爺給了他乾糧,並花了二十塊錢買來的。這兩棵,其中一棵是連掛紅,一棵是鏡面。柿子成熟的時候,滿樹紅色的果實,在藍天和綠葉的襯托之下,看起來分外喜人。我們村四面是溝,只有一條路可以出村,整個村子的形狀和中國地圖差不多,是一隻雄雞的模樣。因此就有傳說,雄雞叨走了柿子里的核。不過說來也怪,我們劉相村的柿子歷來都是沒核的。而且集市上你說柿子是劉相的,就會賣得格外地好。
爺爺常帶著我去謝柿子(也就是把柿子從樹上收下來),因為當時的我太過瘦小,樹又臨著溝邊,大人不放心,所以就只能在下面撿。爺爺是離休教師,身體很好,精神矍鑠,七十多了還身手敏捷,幾下就能爬上去。拿著竹竿做的柿夾,卡住一個小細枝,一送,一擰,帶著三四個柿子和幾片柿葉就夾住了,摘下,放在籃子里,裝滿了系給我。我的任務就是撿不小心掉在下面的柿子,裝袋。這些雜活很無趣,所以我還是更喜歡站在樹上謝柿子。這是個辛苦的活,半天,坐在樹上,盯著樹枝,脖子都會發酸。
柿子有很多用處,吃法也很多樣。攬柿子是最常見的,先將柿子洗好,不能去托,置於火台,放上七十度左右的水,每天換一次,三天便可吃了。除去了澀味的柿子,甘甜無比。最有趣的要數放軟柿子了。最好放在煙炕的天窗上,因為這裡既通風,又陰涼。然後用桿草蓋著,避免陽光和蚊蠅,兩三天之後,就可以試著揀軟的捏,看看好了沒有。太猴急的人一天上去捏兩次,還容易吃到澀的。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可以吃到又甜又軟的柿子了。皮薄如翼,晶瑩剔透,這才是軟柿子的上品。
還有曬柿瓣和做柿子醋。柿瓣容易,把整個柿子切成八瓣,放到平房上暴晒就可以了。只有那些謝柿子時摔得不完整的,或者是軟得太厲害的,才宜於做柿子醋。現在依然能清晰地記起:日影斜照,在奶奶的嘮叨聲中,看著醋缸里沿高粱條慢悠悠地濾下來的柿子醋,心裡平靜而熨帖。頭遍柿子醋味道會更醇厚,第二遍、第三遍就薄一些。柿子醋酸里微甜,直接喝都行。我們那裡的人用它來拌冷盤,還用它來降血壓。
回想起這些,還是覺出了年華的流逝,那些慢悠悠的時光,在今天看來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的想望。但看到柿樹,吃到柿子,還是會有些出神。不自覺地,就想起了那偏僻的山村,那溫和的家人,那爽朗的笑聲。


TAG:文字一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