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泡沫※司馬懿就是那隻叫做「心猿意馬」的烏龜，別忘了，神龜有壽
《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終於完美收官，比上半部《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更加濃烈跌宕，充滿深遠的哲學味道，堪稱是2017年度國產古裝電視劇的最大驚喜。
有人說，這是給篡位的亂臣賊子司馬懿一家洗白的反轉劇；有人說，這是教人厚黑詭詐的權謀劇；還有人說，這是一部推崇養生劇，君不見，七十三歲的司馬懿，終生帶著那個叫侯吉的家廚，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即使位列三公仍然每頓白菜豆腐，茹素清淡，早起早睡，家人關係和睦順暢，有益身心健康。最重要的，司馬懿兄弟堅持做五禽戲，每天做，帶著家人一起做。於是司馬懿活到七十三，他兄弟司馬孚更狠，一口氣活到九十二，在那個時代，堪稱人瑞。於是，超長待機的司馬懿，熬死了判定自己「鷹視狼顧」的曹操，熬死了提拔自己也防備自己的曹丕，熬死了天下奇才諸葛亮，熬死了前明後暗的曹叡，熬死了楊修、曹真、曹爽、王凌諸多政敵，終於，一覽眾山小，可以顫巍巍踏上只有皇帝才能踏上的氈毯，臨終託付戰戰兢兢的小皇帝：「我死之後，請把我埋在文皇帝的陵寢旁邊。」
反賊，陰謀家，野心家，剝去這些歷史定論的標籤，本劇最大的驚喜就是踏踏實實地走入司馬懿的一生，讓我們看著他一步一步，從一個志向清明的避世書生，如何嬗變成最後這個被慾望和權力主宰了身體，內心充滿恐懼和憤怒的白須老者。
這是戲劇的最高境界，展現命運對你我的摧折，展現慾望如何支配你我的言行，命運讓種種虛偽的幻影迷亂眾生的本性，讓人們在自身慾望的驅使下，一步步走向那條既定的不歸路。
生逢亂世的司馬懿四十幾歲才被迫出仕，依其本心，大概應該田園歸隱，和妻子兒子種桑織麻，粗茶淡飯，踏青賞花，南山採菊。和他手掌中那隻名叫「心猿意馬」的烏龜一般，悠然自得，閑度一生。但他遇到了曹操曹丕，捲入朝堂爭鬥，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在司馬懿三十幾年的公務員生涯中，永遠是危機四伏。
對外，天下三足鼎立，未歸一統，戰事紛亂不斷，敵中有我，我中有敵。司馬懿畏懼東吳孫權陸遜君臣相和，上下一心；畏懼西蜀那個擎天白玉柱諸葛亮，和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忠心弟子架海紫金梁姜維。每場戰事，他都要細心謀劃，不圖一時勝負，而是目光如炬要謀求打擊敵人有效力量，謀取利益最大化。即使是在最兇險最狼狽的上方谷一戰，眼看父子三人就要斃命於蜀軍的烈火箭雨之中，突然天降瓢潑大雨，生機一現之時，司馬懿仍可以童心大起，於重重盾牌間鑽出頭來，向山谷上方的諸葛亮搖頭鼓舌：「老子還沒死！老子還能活！」
對內，重用他的主公同時也忌憚著他，「三馬同槽」的傳言總是若隱若現。不論他如何立下功勞，用他的人總是冷眼防備。如此格局，如何應對？只能縝密細膩，如履薄冰，他熬過了曹操、曹丕、曹叡；朝堂上，他的政敵輪番上陣：曹植、楊修、曹休、曹真、曹爽、何晏、王凌。每一個勁敵出現，都不僅只是政見不和，而非要圖窮匕首見，不鬥到你死我活誓不罷休。司馬懿永遠是見招拆招，敵動我靜，隱忍暗伏，殺伐果決。先是被動挨打，能借刀殺人絕不自己動手，被逼到死地只能絕地反擊時，必屏息靜氣打到敵人七寸，一擊必中，絕不容情。
普通凡人往往苦幹苦熬後略有成績，便要神采飛揚，免不得要跋扈一番，之後再要為此經受磨難，折斷銳氣，其中的聰明人才能就此頓悟，真正虛懷若谷、爐火純青。司馬懿大概是四十多歲在家修鍊得已然成精，從出仕起便抱定第三個階段：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活著就是一場修鍊，對本心的磨練，對耐性的磨練。閑適時，自己對自己磨練；遇到對手時，借敵人磨練。司馬懿永遠都是以靜制動，以退為進，以謙卑對抗狂妄，以低沉對抗高亢。耐心、冷靜、客觀、公允。正如他對弟子鍾會所說：「人不能怯弱，但不能不知敬畏，要敬畏自己的對手。」直到他臨死前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高平陵政變，囚禁政敵曹爽，重新奪回魏國軍政大權，之後借口曹爽謀反證據，擒拿曹爽及其黨羽丁謐、何晏、鄧颺等人，並誅滅三族。上至白髮老者，下至黃口稚子，所牽連者多達五千餘人。刑場上，終日殺殺殺，鮮血染紅刀口。「我做了一輩子別人的手中刀，這一次，我是，執刀人！」
王凌起兵反叛意圖另立新皇，兵敗被擒，司馬懿此刻已垂垂老矣，他替皇帝下令誅滅王家九族。蘭質蕙心的柏夫人請他停止殺戮：「你因恐懼而殺人，這樣卑鄙怯懦的司馬懿，我打心裡瞧不起你！」司馬懿一反常態目露凶光，大聲嘶吼：「一國軍政，盡在我手！我做什麼，不做什麼，不是為了讓你看得起！」
時不我待，殺戮既然已經開始，人頭收割機的模式就需要一直開下去，直到最後一個敵人倒在血泊中。
很多人都看出來，高平陵之變中司馬懿的扮相酷似黑澤明的《亂》。仲代達矢版秀虎，在亂軍之中，也是這樣白髮白須，步履蹣跚，長袍加身，袍上刺繡裝飾彰顯顯貴身份，勁風翻動起長袍衣角，血一般的紅色刺眼奪目。
但在人物塑造上，政變前後的司馬懿，性格嬗變的過程更像黑澤明另一部改編自莎士比亞的力作《蜘蛛巢城》。同樣的權臣謀反，同樣的野心鼓噪，同樣的恐懼，同樣的被慾望驅使走向不得已的深淵。勃勃的野心裡，燃燒著熊熊的慾望之火。
《蜘蛛巢城》里曾借妖怪之口說出人生慾望之虛妄：「人間多醜惡，既托生於世，賤如螻蟻，尚且偷生。何必自尋煩惱，多愚蠢。人生若花，來去匆匆。終須也要化作腐肉骷髏。人們為了權欲，不惜慾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濁深潭。罪孽囤積不散，到了迷惘的盡頭。腐肉落土開花，放出芳香。可笑的人，實在太可笑了。可笑的人，永遠不敢面對自己的真心。」
《軍師聯盟》的主創高明之處，是借古人來投射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人和人之間的起伏明暗：曹丕對司馬懿先是賞識，後來提防警惕，臨死前卻由衷希望再見對方一面；年幼的曹叡被司馬懿大雨瓢潑間背到郭女王面前，保住了性命和名位，即位後卻對司馬懿明尊實貶：「好一個忠臣良將！好一個國家柱石！」逼郭女王自盡，借曹真之力和司馬家族纏鬥不休，一心想熬倒老司馬，卻未料自己英年早逝要走到他前面，垂危前借著最後一口氣託孤，但隔壁屏風後就安排了束甲持刀的武士。年邁的司馬懿再度背起即將咽氣的曹叡，往事歷歷在目，是欣慰，是辜負，是痛悔，是惋惜？
司馬懿原本只是想當一介書生，詩酒伴讀，他和諸葛亮一樣，原本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無奈命運這雙大手要一直把他推到權力鬥爭的前台，原本無心於權力的人，最終在暮年被權力所吞噬。但他的後人踩踏著這攤血跡建立了一統天下的晉王朝，達成了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雄圖霸業。
這部劇很巧妙地在司馬懿身邊安排了一個貼身家僕侯吉，他和司馬兄弟名為主僕，情如兄弟。司馬懿年輕時他喚他公子，待他位列三公早已自己開府多年，他仍然喚他公子。司馬懿兩個兒子都生兒育女多年，他還是喚他公子。這個侯吉，貌不驚人，材質平庸，最擅長做菜，危急時刻也幫著熬藥抹葯，天天唱著「報之以瓊瑤，投之以木桃」，年輕時惦記過張屠戶的女兒，讓司馬懿出面給自己求親。不知道為什麼這婚事一直沒成。等到了老了，頭髮鬍子都白了，又惦記上了柏夫人身邊的侍女。但最終只落得個抱著靈牌紅衣成親。侯吉和烏龜心猿意馬一樣，就是司馬懿原本的初心：天真，活潑，善良，自由自在。
但時間如流水，司馬懿一生苦問依依東望，望的是什麼？
望的是畢其一生的抱負，畢其一生的成就，望的是畢其一生。
時間如流水，流水他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
畢其一生，我們希望不被時間改變，不被這個世界改變。但這個卑微的妄念從來也沒有被實現過。時間大神永遠都是最後的勝利者。
劇終，代表稚子之心的侯吉安然逝去，司馬懿在洛水河畔將心猿意馬放生，他緩緩打起了那套華佗神醫傳授給自己的五禽戲。回望自己這漫長一生，如今這個被權力蒙蔽雙眼已入魔道的垂垂老者，曾經也年輕過，曾經也意氣風發過，那個清俊書生一直信奉的是只問對錯，不求得失……隔著洛水，隔著時光，對曾經那個自己作揖回望：時間摧折了我們，改變了我們，但時間也記錄了一切，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慾望永遠是人類前行的力比多，即使造成悲劇無數，但仍會激發無怨無悔的追求，永不停止。
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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