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軍散文雪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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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裡的路

文/ 張政軍

落了一夜的雪，我把左腳踏進雪地時，天嘩的清澈透明。雪裡沒有腳印，我是第一個破雪的人。路燈亮著也是亮著，亮著是一種多餘的付出。沒有踩著黎明夜行的閑人，只我一個人，踏破了雪的寂靜。我暢想前面的雪裡沒有腳印，城市是如此的晶瑩剔透。雪淹沒了我的鞋，洗滌著我的魂靈。我努力走在盲人道上，雪掩蓋了道上黃色的地板磚。偶爾有人也走進雪裡，那是送孩子上學的人。不知道他們是城東來的，還是城西來的。不知道他們是走向城北，還是走向城南。城裡的人我遇見了，一個都不認識，估摸不出來他們的行蹤。雪滑了一個女人兩個趔趄，她咳嗽了兩聲，驚飛了一隻沒見過世面的黑色的寵物狗。

街上的小汽車漸次滑行，拉的是去上學的學生。計程車歡暢地穿梭，習慣了雪裡馳騁。街上的雪失了潔白，天上的雪潔白地飄落。盲人道上橫滿了車，能買起車的人，有多少在乎盲人的腳步？我伸出右手，在一輛一輛擋了盲人道的車的雪蓋上拍了手印。快進學校大門時，我想，那些手印被雪覆蓋了沒有？

學校的院里到處是掃雪的學生，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班主任認識他們，他們認識他們班主任。落地的雪已經掃了，未落地的雪還在飄落。腳踩在薄雪上，油油的滑。一個女生哇地滑倒了，幾個男生拽著她雙手嘩嘩嘩地繼續滑……雪全掃了，雪裡便沒有了路。地上的路本來就不是為了落雪，為了悅目。雪的晶瑩縱容了人審美的眼睛。路是慾望的鋪設延伸……

我尚記得青春浸潤的鄉村。落了一夜的雪，沒有天，沒有地，沒有村莊，沒有房屋，沒有道路，沒有河流，只是白茫茫一片。連狗都捨不得叫一聲，劃破雪的安寧。炊煙裊裊，萬籟俱靜。一群餓了的麻雀從東邊飛過來，落在我家的麥草垛上。我知道是村東頭的劉五早起撒了一泡尿，隨便撿起一個黃土疙瘩，撩到他家的糜子垛上，驅趕了那群麻雀。

那時我是村裡三個高中生里讀書最好的一個，大雪封門的日子，我的慾望是隨便躺在熱炕上，看幾頁書，去村北甘家的水井挑一擔水回來。為了實現這個簡單的慾望，我提起一把歷經滄桑的掃除，會唰唰唰地掃開一條雪路，把我家和那口井連接起來。如果我願意，吃了晚飯，我還可以去村子最南邊的大楊樹底下，等樹上的一對喜鵲回巢。那時，我穿一雙粗布鞋，走在雪裡的土路上，一片雪花都不粘。一條一條掃開的雪路，彎彎曲曲把一家一家連在一起。我不懂大雪封了村莊的美麗，我只是留戀大雪封門的舒適愜意。

今天，中午散了學，我會走在雪路上？

天空已然晴朗，陽光擠滿城市，沒有風，寒冷揉捏著冰冷的骨頭。冬天，冬天，冬天的天空，冬天的陽光，冬天的寒冷，就是這個味兒。街上汽車輪胎碾壓過的積雪，污濁不堪，我不想去多看一眼。街邊人行道上，雪依然潔白，卻全然扁平。我認不出是誰的腳踩過，是誰的腳踏過。是那個女子的紅色高跟鞋踩過，是那個男人的黑色平底鞋踏過。潔白的厚雪上，一個一個相互陌生的腳印，疊加在一起，也便成了司空見慣的雪裡的路。

突然，我的腳踩在梅紅色地板磚上，側目而視，是一家要開張的火鍋店。門前擺了四個花籃，堆了兩個小雪人，躺著一團鞭炮。店主人是自覺掃了雪的人，而且把雪創造成了小雪人。

我走過一家茶葉店的門前，一堆人立在雪裡，圍著一個女人坐在雪地上。那個女人臉上很平靜，著一身紫色套裙，蹬一雙黑色高跟鞋。她的美滑倒在雪裡，吸引了想看她不好意思看她的男人。茶葉店的老闆笑眯眯的，這個女人的滑倒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是很開心，開心許多天了，門前都沒有這麼熱鬧過。

在我走過的雪地上，沒有一截城裡人自覺掃出的路，包括園區單元樓門前。我還記得鄉村掃出來的雪路，我還記得鄉村約定俗成的靜態文明。一村的人，相互之間三輩子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誰不掃開該掃的雪路，往後還怎麼在村裡混？但是，我不想回到鄉村。我憧憬城市日臻完善的動態文明，我憧憬城市大雪過後人走的路有人掃，雖然彼此都是陌生人。比如，單元樓門前的雪，有人掃。店鋪門前的雪，有人掃。街上的雪，有人掃。我居住的單元樓門前，曾經看見一個鬍鬚花白的老人用笤帚掃了五六個平方米。我不認識他，我知道他住在二樓。四個單元樓門前眾人走的路，每一次大雪過後，都是一天一天踩踏融化，沒有人在雪花蓬鬆的時候自覺掃除。我沒有掃除的工具，也不想去掃。那麼，誰想去掃呢？雪裡掃出一條路是誰的責任？

陽光越發明媚，灑滿城市的角角落落。槐樹枝上的雪落下來了，松樹葉上的雪融化了，廣告牌上的雪一個跟頭跌在地上，砸出了一片雪水。經歷了行人雙腳蹂躪的積雪還會堅持多久？

雪裡的路……

2018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