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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顏料傳承人仇慶年,和他的斑斕世界

「自從上了電視,天天就忙著接待了,其他事情一樣都幹不了!」在蘇州虎丘路社區見到仇慶年的時候,他邊抖落傘上的雨,邊下意識地抱怨。

一個多月前,74歲的仇慶年作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國畫顏料傳承人在中央電視台《國家寶藏》節目中露了臉。一夜之間,仇慶年和他的顏料工作室「慶年堂」就引起轟動,被不少媒體報道,同名淘寶店關注人數從7萬漲到了近13萬。

仇慶年做了54年純礦物顏料,現在還堅持用手工把稀有天然原料製成國畫顏料。這種完全不添加化學物質的顏料與普通化工顏料相比,不但千年不褪色,反而會隨時間流逝變得更艷麗,所以世界很多博物館在修復古畫時都會向仇慶年購買顏料。

在節目播出前,很少有人認識他,國畫顏料也很少人使用。仇慶年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遺忘在角落裡的人」。

千年不褪色的顏料

仇慶年習慣在他的工作室接待媒體,那是一間三四十平米大小的屋子。三年前,仇慶年被列入國畫顏料製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名錄,街道辦事處就在這裡給他安排了一間工作室,上頭又給他撥了8萬塊錢布置,「本來我是在家裡做顏料的,現在有這麼個地方,也算是比之前好多了」。

進門正對面的牆上,擺著仇慶年最稀罕的礦石。先前在節目中展示這些寶貝的時候,仇慶年每說一件就要高舉著介紹一番。

仇慶年製作的國畫顏料

孔雀尾巴顏色的是孔雀石,它是製作石綠色的原料,石綠是中國青綠山水畫的主要用色之一。另一種主色「石青」來自青金石,畫在紙上是霸道的艷藍色。常被拿來防蟲消炎的雄黃磨成的顏料偏橘色,跟它對應的是雌黃。

雌黃在仇慶年口中是古代的「修正液」,古人寫錯了字就用它把原字蓋掉,這也是成語「信口雌黃」的由來。經過打磨,雌黃可以做成石黃色,就是「秋天銀杏葉的顏色」。在仇慶年的工作室,他手頭正在做的就是雌黃。

製作顏料的工具無非就是榔頭、石杵、石盆和瓷碗。仇慶年先從礦石里挑出適合做顏料的部分,碾磨成粉,加水研磨,然後用水漂洗,經過多次沉澱和乾燥,做成各色顏料。

這個方法幾乎和數千年前沒什麼差別。早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學會用紅色塗染、裝飾器物。魏晉南北朝,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更是出現了多種色彩,其中石青、石綠、紅色都是用同樣的方法提煉的。

傳統方法做顏料最耗費體力的就是「磨」。加水碾磨的雌黃顆粒最開始會和底部粗糙的瓷碗摩擦發出刺耳聲音,後來聲音會越來越小,等到「只剩下石杵跟碗底摩擦的聲音,就差不多了」。

雌黃在礦石里不算最硬,即便如此,從刺耳到「差不多了」也要每天8小時、磨20天才能磨好。碰上質地更硬的青金石,仇慶年得磨上40天。這個步驟,仇慶年從20歲一直做到現在,沾了一手洗不幹凈的顏料和去不掉的老繭,還有沒法根治的腱鞘炎、網球肘。

1964年,高中畢業的仇慶年到蘇州著名顏料生產合作社「姜思序堂」學做顏料。姜思序堂是建國後唯一一家專門做國畫顏料的作坊。古時沒有專門的顏料鋪,畫家自己就是做顏料的人。外出遊歷發現礦石就拿來做顏料,彼此互換饋贈,姜思序堂的創始人就是明末一位善於做顏料的畫家。在清朝宮廷畫作《姑蘇繁華圖》長卷中,在蘇州閶門一帶的街市上可以看到有店面的門口寫著「顏料」、「銀硃」、「丹粉」的字樣,最早的「姜思序堂」就在這裡。

上工第一天,仇慶年做的就是磨顏料,足足磨了8個小時。一天下來,「心都涼了半截」。

學徒期間,最苦的是做顏料「泥金」。這種塗料需要把真金錘打成金箔,再用手指磨成泥漿,經常用來抄寫佛經或是裝飾扇面。「姜思序堂」講究用手掌碾磨,效率更高,「要靠手把金箔磨到在空氣中能飄起來才行」,因為只有這樣,泥金才能附著在紙上每次做泥金之前,仇慶年總要把手指甲剪到貼肉,早上只能吃點大餅抿兩口水,一整天不能上廁所洗手,以免損耗金子一起拜師的學徒因為坐不住,幹了兩個月就走了,仇慶年卻「糊裡糊塗做到現在」。

姜思序堂用料考究,著名畫家徐悲鴻、齊白石、馮大中都曾是它的老主顧。馮大中先生之子馮海濤如今在中央美院做老師。他複製的《千里江山圖》受到《國家寶藏》節目的邀請,他也因此把仇慶年介紹給了節目組,因為「他的顏料和一千六百年前敦煌壁畫的顏色成分是一樣的」。

對於這種顏料的特別,多年使用仇慶年顏料的畫家陳如冬解釋道,在中國傳統繪畫中,宣紙會隨著年代發灰,一般化學顏料在灰色宣紙上會顯得矛盾突兀。但是礦物顏料自身顏色也會隨時間變化,這樣就和紙張保持了同步,時間越長顏色越沉澱,「越古越艷」。

星星之火,不能燎原

2005年,退休的仇慶年在40多平方的家裡開始重新製作國畫顏料。

1997年,仇慶年成了一名下崗工人。此時的「姜思序堂」因為經營困難等諸多原因不復盛名。在女兒仇駿的記憶中,父親因為下崗「遭到了很大的打擊,覺得傳下來的手藝要在自己這裡斷掉了」。後來有朋友勸仇慶年:「你的臉就是『姜思序堂』,為什麼不自己做?你的名字不錯,就叫慶年堂吧。」

隨後,仇慶年把原先兒子女兒的房間辟成工作室。房間不足十平方,朝西不見光,碰上雨天,陰冷潮濕。過去,他偶爾熬夜做顏料,老伴總要罵他,「我就希望他稍微做做,不要當工作,當興趣就行」。而現在,他做得很少,因為,「我手裡的原料不多了,只能做做樣子了」。

《國家寶藏》里,仇慶年離場前拜託觀眾只要有礦石線索就告訴他,無論多遠他都會去,「哪怕是一兩我也高興」。說完,他拱手作揖。

馮海濤說:「最上等的寶石都是拿來做顏料的」。這話不假,在仇慶年看來,「一塊礦石,能做顏料的部分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還在「姜思序堂」工作的時候,廠里的原料很大一部分是從北京、上海的玉雕廠里收購來的下腳料。礦石有好有壞。當時中國還有冶金部,專管礦產資源。作為廠里技術骨幹的仇慶年經常給冶金部打報告申請去礦里找原料。他曾為了找原料,在中越邊境附近下到三四百米的礦道。剛工作那年,一個畫家朋友在南京棲霞山的廢礦上發現藍銅礦,仇慶年立刻冒雨趕去,借了耙子找到了幾公斤原料。

他從那時起就像個地質隊員一樣天南海北挖礦石。每次出差總會帶一把榔頭,看到顏色不同的石頭就會敲開看看。一是測試石頭的硬度,二是為了看清石頭的紋理和斷口——這是仇慶年尋找礦石的秘訣:眼看手摸。只是,礦石一年比一年難找。

21歲的仇慶年在做泥金

退休後的仇慶年曾為了找藍銅礦專門去了一趟雲南。他從地理書上看到,雲南的銅礦儲量是全國第二。結果去了一個月,花光了攢了一年的5萬塊錢,一無所獲。銅礦礦長告訴他,從建國後開採到現在,礦早就枯了,工人都下崗了。礦長只能帶仇慶年找到一位當地的礦石收藏家。一塊一米多長的孔雀石被擺在紅木玻璃櫃里,收藏家願意打七八折賣給他,要價900萬。仇慶年嚇了一跳,「我房子賣掉也才四五十萬」。

除了藍銅礦,越來越難弄的還有硃砂礦石。這種顏料在古代是皇帝批閱奏章用的,和尚也會用它抄佛經。因為礦產稀少,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出現了假硃砂。「現在有人要買10包硃砂,我只賣給他1包」,仇慶年收起書桌上散落的幾包硃砂。挖不到礦石,仇慶年只能找有些交情的私人收藏家購買,動輒就要幾十上百一克的原料讓他的顏料價格也比普通顏料貴上好幾倍。

不做顏料的時候,仇慶年總是出門拜訪畫家。他喜歡和畫家交朋友,徵求他們對顏料的建議,甚至還為了了解畫家需求特意學了兩年畫畫。

大約10年前,蘇州非遺辦在檔案里查到仇慶年是國畫顏料製作技術的傳人,讓他寫報告申請項目。有人還拿出5萬塊錢請仇慶年收幾個大學生做徒弟,「五萬這怎麼夠,連學徒工的工資都開不出來,」仇慶年說。

仇慶年曾收過一個徒弟。後來那個跟了他十年的徒弟對他說:「師父,有個地方的工資比我們這裡高出三倍,你說,我要不要去?」仇慶年猶豫了一下說:「那你還是去吧」。徒弟轉行沒多久,仇慶年就下崗了。

近幾年,隨著申請省市、國家級非遺項目,陸續有些媒體報道仇慶年,也有人找上門來說要跟著學,但「就是三分鐘熱度,一看這麼苦就打退堂鼓了」。後來他讓想學的人自備原料,這個要求幾乎把所有徒弟關在了門外。

兩三年前,始終找不到接班人的仇慶年拉了兒子女兒來幫忙,女兒第一次幫仇慶年打了一天印泥後,回去就累到發高燒。仇慶年理解這種辛苦,「我耗得起時間,只是一直重複一個動作,身體撐不住。」對於自己當時的狀況,仇慶年說,「星星之火,不能燎原」。

「不要叫醒他」

2000年,中央美院第一次請仇慶年去做講座。此後他開始到各地講課,香港的寺院、南京上海高校、蘇州當地社區,「只要有人請我,我一定會去」。

他特意為講課鼓搗了很多道具:成色最好的礦石粘在紅木架上做範本,讓沒見過礦石的學生知道什麼是真的、好的礦石;為了對比,他還準備了假礦石手鏈;十幾種自製的顏料排列在透明文件夾中,每個顏色的深淺層次一目了然……從2000年到2014年,仇慶年平均每年做三四次講座,他堅信「還是要做講座,知道的人更多了才有可能傳下去」。

為了更了解顏料,仇慶年特意學了兩年畫畫(@視覺中國)

外出講課除了帶工具顏料,仇慶年還會在包里放幾本自己寫的《傳統中國畫顏料的研究》。2014年,為了申請非遺項目,仇慶年和蘇州市非遺辦一起出錢出版了這本書。仇慶年專門為此外出調研,還多次跑圖書館,在書里詳細闡述國畫顏料製作細節和使用方法。這本書的編審收到這份書稿時,認為它不能只作為內部資料,必須出版,因為,「如果藏在深閨,孤軍奮戰,最終還是要消亡失傳的」。

第一次出版時,仇慶年分到了500本,每次做講座就給別人送書。後來有人在網上把這本書標價1100元,仇慶年就讓女兒放到網上賣,「慶年堂」的淘寶店也是這個時候開的。這家店平時由女兒打理,頭兩年都是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每年仇慶年靠賣顏料所得不過兩三萬。

2017年,在女兒資助下,仇慶年又印了3000本書,拿出一半給女兒賣,這是目前「慶年堂」淘寶店裡最暢銷的商品。買書的大多是非專業國畫愛好者,他們中很少有人知道怎麼用國畫顏料。在成交的訂單中,大部分是央視節目播出後慕名而來的。

這本書是仇慶年給所有陌生人的一封信。他在每本書的扉頁刻下姓名和電話,這意味著每個人都能輕易聯繫到他。往常打他電話的人大多是畫家朋友,但節目播出後,微信、簡訊來了上百條,仇慶年很少回復,「我不會用」。他有一個綠色封皮的小本子,專門記錄來訪者的姓名電話,有些還會寫上祖籍。遇上家鄉有礦的人,就會叮囑好幾遍讓他們幫忙留意礦石線索。

在畫家陳如冬眼中,仇慶年就是這樣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人」,還在用最傳統的方法做顏料、過日子。陳如冬曾去日本參觀,那裡的超細粉碎機能把礦石顏料磨到極致,買來就能用,而仇慶年手工碾磨的顏料哪怕再細,買回來還是要再加工處理,更不要說有些顏料還要自己加膠調製,使用並不方便。

但仇慶年對機器沒那麼信任。他堅持手工分揀碾磨礦石,因為「人可以把一塊石頭提取出很多顏色,而機器只能把它打成一種顏色」。事實上,現在很多中國畫家都像陳如冬一樣選擇日本產的顏料。日本礦石匱乏,但通過科學配方,把可著色的材料進行人工燒制,配出更豐富的顏色。這些顏色接近礦物色彩,也永不褪色,只是不如天然顏料厚重。

畫家陳丹青曾說,「打從素描教學開始,中國畫就開始沒落了」。隨著中國畫式微,用礦物顏料的人也越來越少。如今,「姜思序堂」的舊址上建起了機電城,不見顏色,只聽得車間轟鳴。仇慶年說,現在一萬個畫家裡只有一兩個還在用純礦物顏料。價格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幾十塊錢可以買到一整盒錫管化學顏料,卻只能買到3克礦物顏料,「有的畫家一幅畫都賣不到顏料錢」。

儘管如此,仇慶年還是決定「只要我不亡,就還會做下去」。陳如冬把仇慶年對顏料的感情理解為一種親情,「顏料變成了他的另一個名字」,陳如冬說,「你叫不醒他,也最好不要叫醒他,鼓勵他繼續堅持才是最大的善意」。

「我現在說好聽了叫堅持,說難聽了叫掙扎」。剛說完,仇慶年的手機又響了,電話那頭有人給他提供礦石線索。掛上電話沒多久,他挎著公文包準備出門。

外面還在下雨,路上人很少,只有幾個和仇慶年年紀相仿的老人在等游1路公交車,下一站是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留園,仇慶年則在女兒陪同下趕往下一個講座地點,包里裝著他的書,還有一張折了角的宣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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