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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斌川散文:拜一方石頭為爹

拜一方石頭為爹

張斌川/土家族

我和奶奶趕到伯娘家的時候,雞剛叫頭遍。伯娘早已生好了爐火,爐子里的木柴燒得通紅,上面煨著一壺水,水已經煨開了。

大哥、二哥、三哥已經收拾好了行裝,穿上了平時只有出門吃酒才穿的新衣裳。幺姐更是盛裝打扮:頭上插滿了珍貴的發簪飾品;腳上穿上了自己親手做的繡花鞋;身上穿著里長外短的「節節高」服裝,一層層鑲邊衣裳翻成筍殼狀,煞是好看。只有幺哥還穿著平時穿的那件草黃色中山裝。

雞叫兩遍的時候,大哥他們便出發了。幾乎是同時,各家各戶趕場的人都動身了,村莊里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響。天還沒有亮,村莊里到處都是暗影。不一會兒,便陸續聽見有人說話,是大家在路上匯合相遇了。

在那些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中,不時有外村人的腳步響起。村莊里的狗沒有動靜,它們睡眼矇矓地蜷在窩裡,沒有吠叫。這事擱在昨天或者明天,狗都不會容忍外村人這樣大搖大擺地經過村莊。但是今天——農曆七月十二,它們知道,他們只是路過村莊,路過而已。他們的目的是村莊之外四十餘里的石灰窯。

這是一年中最撩人心魄的節日。方圓百公里內的人家:建始的,鶴峰的,恩施的,不論男女老幼,那一天,大都盛裝出行,從四面八方湧向那個邊地小鎮。平日里,石灰窯只逢農曆雙日開市。我曾在一個單日里經過小鎮。小鎮人稀影疏,冷清空寂。

那是一年一度的女兒節。女兒節原本是土苗兒女的情人節、戀愛節。所以,有很多浪漫的故事都在那天發生或者有了情節。事實上,每年的七月十二,石灰窯街上都人如潮水,摩肩接踵。

我和幺哥沒有去。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雞叫三遍。伯娘打來半盆清水,又倒進半壺開水。兌好水後,伯娘從卧室里拿出一個香囊浸泡在水裡。不一會兒,幽香盈室,異乎尋常。我想問問伯娘香囊里裝的都是些什麼。但見伯娘滿臉肅穆,不禁住了口。整個過程伯娘神情凝重莊嚴,一言未發。

我和幺哥洗凈完畢,伯娘又對幺哥如此這般一番後,我們才出發。

出門向東,繞過一棵桃樹,幺哥對我說:「就在那兒。」順著幺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數根石柱立在「雄公尖」半山腰凸出的一小塊平地上。說是山,其實是崖。山體先呈七十餘度向上鋪,不過百餘丈,突然挺直了身子,呈九十度嘩啦啦直指蒼穹。「那就是將軍石?」我問。幺哥頭也沒回應了一聲「恩」,便邁步前行了。

攀爬崖壁的艱難和驚險至今已記不清楚了,只是到了那塊凸起的小平地下就再也無路可尋無路可走了。抬起頭,將軍石就在頭頂一丈來高的地方。將軍石共有五尊,皆面南而立。石頭因風蝕雨淋,一律赭黑色。其中一尊高約丈余,他濃眉大眼,目視前方,頭戴尖帽,手執利劍。雄壯蒼涼,煞是威嚴。其餘四尊,呈扇形陳於將軍身後。他們高約七尺,或空靈或老辣或厚重或沉穩。

將軍石與賀龍元帥有關。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賀龍將軍兵起桑植,打土豪,分田地,腳步踏遍了這裡的山山水水。時至今日,凡是有山有水的地方,都有賀元帥的故事流傳。

幺哥說他先前采草藥爬上去過,將軍的帽子能搖動,劍也可以拔出劍鞘。我沒有親見,在我有限的那次接近中,我被一種神秘而靜穆的東西震懾著,望著一臉鐵青,目光堅毅的將軍。心裡竟害怕起來。但我沒有告訴幺哥,實際上,直到現在動筆記錄這些的時候,我都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任何人。

我尋了個可以落腳的地方,跪下來,叫了一聲「爹」,便焚起香燒起紙來。淡青色的煙靄隨風搖曳,慢慢地從半空中升起,一直到遼遠的高處,融入到了一朵潔白的雲中,經久不散。之後便是三拜九叩,每一次額頭觸壁,我都在心裡默默祈禱將軍石保我平安,與此同時我感受到了一種濃濃的宗教氛圍和來自高處的某種神秘的壓迫感。

從峭壁上下來,灌木林阻擋了我更遠的眺望。我只看見,馬頭岩(一座大山,形狀象馬)如駿馬奔騰一般,與將軍石遙相呼應。

回到伯娘家,伯娘和奶奶正說著話,她們的臉上都掛著笑,一暈一暈地。伯娘一把把我拉過去,撫摸著我的頭,說:「強兒(馮成強,我姓馮的名字)以後就結結實實,壯得像頭牛羅。」「是的,是的,壯得像頭小黃牛。」奶奶接過伯娘的話開心地說。

伯娘說的是祝願的話。那個時候,我三天兩頭生病,不是感冒發燒,就是頭痛腦熱。母親也是三天兩頭背著我往醫生家裡跑。奶奶說,母親生我的時候是難產,我出生前一個星期母親摔過一跤,從台階上一直滾了下去。當時是給集體背糧食,摔得我在她的肚子里一個星期沒動。母親那時嚇壞了,以為孩子保不住了,好在一個星期後安然降生了。我墜地無聲。母親說,是奶奶把我呼(人工呼吸)過來的。我福大命大,其它毛病沒有,就是體質弱,動不動就生個病。

家人想了很多辦法增強我的體質,只是不見效果。

一年六月,父親從鎮上回來,頗有些興奮。他給母親說,給我「拜寄」一個「乾爹」——雄公尖下的將軍石。「拜寄」在我們當地,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拜寄」就是找乾爹、乾媽,在當地被稱作「認乾親」、「打幹親」。 拜寄一般都是拜寄人。但如果這個小孩的命「太硬」,一般人承擔不了,那就只好將兒女拜寄給神性的山、水、田、土、石、樹。

神性的自然在我們那裡被普遍信奉著,在「萬物有靈」觀念的支撐下,人們由崇拜、敬畏,發展到用虔誠之心與之攀上親緣關係,甘為子民。所以,無論是風雨雷電,還是鷹豹虎狼,還是山木水土,都有它們千千萬萬的兒孫。擇物拜寄的方式至今還有,它仍就保留著原始的本真和對自然神秘力量的虔誠篤信。

最富有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習俗,乃是雨水節的「撞拜寄」。這天不管下雨還是天晴,都有一種情意蒙蒙的詩情畫意。早晨天剛擦亮,霧蒙蒙的大路邊就有一些年輕婦女,手牽了幼小的兒子或女兒,等待第一個從她們面前經過的行人。而一旦有人經過,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攔住對方,便將兒子或女兒按捺在地,磕頭拜寄,給對方做乾兒子或乾女兒。「撞拜寄」事先沒有預定的目標,撞著誰就是誰。很多未婚的青年男女也就是在那一天當上爹和娘的。

一般來說,要拜寄乾爹的小孩成長總有些不順。所以,「拜寄」的目的是想讓子女順利、健康地成長。說來也巧,自從拜寄了將軍石後,我的身體越來越強壯,小病不生大病不擾。一晃二十餘年過去了。

一年後的那個女兒節,我和奶奶照例先到伯娘家,然後和幺哥到峭壁懸崖下,對著「將軍石」焚香燒紙磕頭放鞭炮。事實上,除了第一次拜寄將軍石上了懸崖外,此後的很多次,都是在山崖腳下,正對著將軍石的地方。

拜完將軍石後,幾個哥哥還沒有出發。伯娘和奶奶都叫我和哥哥他們一起上石灰窯玩去。原本是不打算去的。所以在此之前把身上僅有的幾塊錢都給了兩個姐姐。到現在我都記得很清楚,身上僅留一毛錢,那個時候,是一個饅頭的錢。

事實證明,那次的決定是多麼的糟糕。大街上人潮翻滾,極其喧鬧。很快,我和大哥便與二哥三哥幺哥幺姐走散了。大哥牽著我的手,在人流中左衝右突,沒有片刻的休息。那時,據說大街上是有文藝演出的。因為人太多,舞台就設置在一家二層樓的樓頂上。實際上,我無數次在女兒節那天到過石灰窯,但沒有一次看到過文藝表演。大約是那個時候個子太小,淹沒在人山人海中,我所能看見的,就只有一條條或粗或細的腿。

大哥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意思,只管牽著我在人群中穿梭。我已經又累又餓了。我知道大哥是沒有多少錢的。即使有,在那個時候也是不會用來買吃的的。從家裡出發的時候,已經帶了很多吃的,只不過在其他的幾個哥哥那裡了。而我的兜里,只有一個饅頭的錢。

在經過一個個食品店的時候,我的目光貪婪而渴望。大哥對我的眼神視而不見。恰巧有一伙人急匆匆地趕來,說是某某賣東西被人騙了,要大哥前去幫忙索討。我趁機掙脫大哥的手,我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慢慢享用我的那個饅頭。

大哥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就鬆開了手。我就這樣和大哥也走散了。後來大哥說,他當時以為我找到了姐姐她們。

我確實很享受了一陣子,但一個饅頭顯然是不夠的。接下來的光景,飢餓無助如影隨形。我一個人被人流一會兒流到那邊,一會兒流到這邊。我希望我能在這麼多條腿中,找到姐姐或者大哥他們。

傍晚四五點的樣子,街市上的人流開始分成一股一股地,向各個方向散去。我尋著來時的方向,跟著一群陌生人向前走。每遇一個岔路口,就有一些人散去。我跟著較多的人群繼續前進。漸漸地,人越來越少。在一個岔路口,我已分不清該跟著誰走了。他們都是三五人群,稀稀拉拉,不多不少。我徘徊在岔路口很久很久。天色有些暗了。我仍然不知道該踏上哪條路。很多年後,那裡的草木一定還記得,有一年的女兒節,一個少年在這岔路口摩挲了很久。

我最終選擇了左邊的那條路。那是一條盤山的小路。我沿著那條路一直往上走,一直走,山頂便在我的腳下了。站在山頂上,眼前一片開闊。山對面是一排大山,騰挪跌蕩。遠遠地,我就看見了將軍石所在的那座山崖。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上,彷彿伸手可及。我又驚又喜,我知道,山崖腳下是伯娘的家,山崖背後是我的家。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斜陽。一輪散漫著嫩黃的光芒的太陽,正慢慢地隱入山林。

從山上下來,我健步如飛。轉過一戶人家的菜園子,迎面碰上幾位身著各式綵衣,衣袂飄飄的姑娘。見到我,她們相視一笑,然後哄地笑開了。其中一位年紀稍大一些的姑娘,神色安靜羞澀,一任其它姑娘起鬨打趣。忽然從一處茂密的竹林里飄來一陣歌聲:

涼風悠悠起,

吹進姐屋裡,

吹開姐的綉羅裙,

吹動姐的衣。

歌聲帶有明顯的侵略性,迎面撲來,我來不及躲閃,將歌聲撞了個粉碎。

歌聲起處,有一股清而淡的炊煙扶搖而起,它升到空中,慢慢向將軍石的方向飄去。我追隨著炊煙的影子,越過田野,跨過坎渠,經風雨橋,向伯娘家走去。

第二天,幺哥把我送回家,對母親和奶奶講了我差點走丟的事。母親聽了臉色寡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奶奶一把摟住我,只是哭。

此後的很多年,母親常常念叨起這件事。「要是你不認得路,走丟了怎麼辦?要是路上被人拐走了,怎麼辦?」母親說她已經嚇過一次,再也經不起嚇了。

母親說的是假設。我不是回來了么?我不是有乾爹的護佑么?

以後的每年正月、清明、女兒節的時候,我都要去祭拜將軍石,燒香磕頭。這樣的日子,共持續了三年。

現在,我還時時想起將軍石,想起我的乾爹。可以想見,二十多年的歲月里,拜寄將軍石的人一茬接著一茬,他的孩子肯定早已成群結隊。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二十多年前他曾指引的一個從四十餘里外的地方回到家的叫做斌伢子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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