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我喚你,你認得我,該多好!
我三舅,一個純正的農村男人,膚色黝黑,皮膚粗糙,力大無比,喜歡赤腳。
當我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時,我爸媽就委託他和舅媽照養我,直到我兩歲那年被父母接走,之後我一直和爸媽待在城市,而他一直都留在農村。在外打拚的爸媽前幾年生活不易,過年的時候也捨不得休息,更不要說拖家帶口的擠火車、換大巴、坐車回老家了。等我和妹妹大一些的時候,父母會每隔個三年回一趟老家探親。再次見到三舅,我叫他一聲「三舅」,然後就是無限的尷尬和沉默,但是我每次回去我都會去他家,好像就是為了叫他一聲「三舅」似的。
對於那兩年的記憶,我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我不知道是我真的記得,還是這些記憶是源於父母的描述。我記得小時候,我屁顛屁顛的跟在表姐後面,和她一起坐在紙板上從小坡上滑下來;我記得三舅家門前有一棵很奇怪的樹,它有一根不高不低的枝杈,有一部分與地面平行,剩下的部位向上生長,而平行的位置恰巧容得下我的小屁股,我喜歡坐在枝杈上吃飯,三舅扶著我,舅媽喂我吃飯;我記得他們給我買了一個比我大一倍的紅裙子的娃娃,腦袋上還有一個聖誕帽,我好像從來都玩不了它,只能遠遠的望著;我記得他家的構造,記得我睡過的床;我還記得他和舅媽的年輕時候的臉龐和笑容。
小學時我回老家,這些記憶碎片都在現實中得到了印證。小山坡上多了些雜草,樹上的枝杈好像小了很多,紅裙子的娃娃顯得有些舊了,不過還是很完整,我睡過的床還是那床被子,還是那個枕頭。再後來,慢慢的小山坡沒了,娃娃丟了,樹砍掉了,床也換了,連那下雨天會漏雨的舊房也改成了一個兩層小樓。記憶里的東西,除了三舅和舅媽的笑容,其他的都變了。
一直以來我都不是一個很會表達情感的人,尤其對於親情,貌似我們之間的模式是固定的。若多了一句關心的話,多了一個擁抱就會破壞相互之間建立起來的相處方式一樣。工作第二年,我回老家,三舅沒有來吃飯,詢問後得知他最近喜歡把自己關在屋裡,不想和人交流,我心裡有些擔心,便去家裡看他。
他坐在自己辛辛苦苦、一磚一瓦搭起來的二層小樓里,手裡拿著竹條編製著筲箕,屋內沒有開燈,偌大的鐵窗透進來的光射在他佝僂的背上,顯得他十分的瘦弱。我和以往一樣,喚他一聲「三舅」,他轉過頭來,我們尷尬的寒暄了幾句,然後我看著他繼續做筲箕。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抱了抱他,然後對他說「三舅沒事多出去走走嘛,不要老把自己關在屋裡」,當我鬆開雙手站穩身體,看見他已是痛哭流涕,碩大的淚珠從深邃的眼窩裡滾落出來。
後來,我用自己賺的錢給他包紅包,我買房,搬家,事業開始有新的起點,他都是笑著點頭,眼眶卻微微泛紅。
17年12月,我帶著團隊在京培訓學習,看見表姐在群里說什麼已經醒過來了,但是意識還不太清晰。我心裡咯噔一下,馬上給媽媽打了電話詢問情況,媽媽說,三舅前兩天被120拉進了重症監護室,一直昏睡不醒,今天醒過來了。我腦子裡面一片空白,這一堆陳述句,毫無真實感,我根本不知道它們代表的真正含義是什麼。
培訓結束,回到重慶,家裡人說他身體恢復的很好,很快就要出院了,我隨家裡的長輩一起去探望他。走進病房,他如同霜打了的茄子,整個人陷在病床里,我第一次覺得他如此的瘦小,臉上多了一絲蒼老和淡然。我上前去,走到他的床頭,伸手去牽他的手,說「三舅,我來看你老」,他的眼眶開始泛紅,但是他並沒有哭,而是強制性的把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逼了回去,這為他保留了一點男性長輩的堅強。幾日後他順利出院,舅媽說他還能自己上廁所了呢,聽見這個消息,家裡人喜出望外,覺得總算是順利渡過了危機。
在三舅出院的一周之後,他的小女兒打電話給我媽,說三舅有點不太對勁,現在已經被120拉到醫院去了。起初,家裡人一直以為是三舅脾氣倔,受不了自己無能的氣,自己跟自己較勁,不吃藥,把自己關在屋裡。後來到醫院之後,情緒激動的他被強行綁在床上,送往各個檢查室,進行了檢查之後,醫生回復說「是腦血栓,情況不樂觀」。
三舅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抱來的,養到20左右的時候,表姐和自己的親身父母見了面,有了兩對父母。小女兒是舅媽在40多歲的時候,老來得子,唯一的親身骨肉,今年剛從大專畢業,走上工作崗位。
以前大女兒去市裡打工,過年回來幾天,三舅和舅媽是既想念又不敢有所奢求,好在還有小女兒一直都在身邊,後來小女兒去縣裡上了大專,他們老兩口就獨自在農村裡,即便是修好了小二層,但是房子里總覺得冷清。
有一天,我去看望三舅,和舅媽聊天說到,為什麼好轉的病情卻突然惡化這麼嚴重呢,舅媽說,「你三舅可能是覺得寂寞,覺得冷清,他喜歡熱鬧。回去的前兩天心情很好,後來你表妹因為工作需求要回到工作崗位了,你三舅說,你磨磨唧唧的走,不要走那麼快。然後接下來的幾天他自己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門前的那條路,好像在等她們回來一樣」,舅媽還沒有說完,站在一邊的表妹已經哭得脹紅了臉。
這次,三舅又在重症監護室呆了三天,貌似有比他嚴重的病患進來,沒有床位,就把他轉移到了普通的監護室。我跑去看他,他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身體不自覺的抽搐著,臉部肌肉有些僵硬,左眼緊閉著,右眼時而睜著,時而閉著,睜著的時候眼神渙散,不聚光。我輕聲喚他「三舅」,他的眼眶又泛紅了,表妹說他有意識,聽得見,就是說不出。
表妹說他不配合醫生的治療,常常情緒激動,眼神充滿了恐懼。我想可能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懂他的恐懼,我們不了解他的身體經歷了什麼樣的折磨,我們不知道他害怕的是什麼。是的,我們不懂他。限制的四肢,局限的空間,大量的藥物輸入,以及赤裸的身體,他的整個自我在摧毀,以前那個高傲的、倔強的、自尊心極強的自我在摧毀。
每天下班之後我儘可能都會去陪他,我不喜歡醫院的味道,但卻習慣了這種味道,我害怕那些滴滴叫的機器和那些插進人身體里的管子,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就只是把手塞進他的手裡,讓他攥著,使勁地攥著,我想這樣他可能會覺得他不是一個人在面對病魔,心裡好受些吧。
他的病情反反覆復,時而好轉時而惡化,大家會因為他的眼神聚焦了高興,為他突然清楚說出的一句話而興奮不已,當然也會為他情緒暴躁無法控制而焦慮,為逐漸失去的意識而傷心,可能在我們每一個家人心裡都預設過了千萬種可能性,但是還是會隨著他的病情而情緒波動起伏。
時間不過兩周,三舅的身體已經從一個正常狀態變成了「皮包骨」,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意識越來越淡薄,即便我和以往一樣喚他「三舅」,他的眼眶也慢慢的不再泛紅了 。他越來越瘦,顴骨越來越突出,胳膊和腿上的肉好像被病魔嚇跑了,只剩下一張皺巴巴的皮,裹在他瘦小的骨架上,他的臉好似也在一夜之間多出了一堆的老人斑。
我心疼他,可是我又捨不得他離開。
而就在幾個小時前,我、表姐和表妹三個人都陪在他的床頭,舅媽打來電話說她找了一個土方法,說是求到了什麼神水,說是放在他床頭,讓他七天不洗臉,慢慢的就會好起來,我的心裡一陣酸楚,說不出的滋味。
即便這樣,我們三個還是收起我們的擔憂,一邊和他開玩笑,逗他開心,一邊為他按摩,而他卻只顧著挪動他僵硬的手指,期待經過三十分鐘的努力後能夠拔掉插在他鼻腔里的胃管。
老天爺呀,快讓他好起來吧,他還沒有送過自己的孫女去小學,沒有參加我的婚禮,沒有看見他的小女兒當一名稱職的老師呢,他還沒有嘗到自己期待了十多年的酒,還沒有享受晚年的愜意呢。
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貼心的、關心的話還沒有說給他聽呢,你說萬一他不知道大家對他的「愛」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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