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幾乎沒有記憶

幾乎沒有記憶

……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我聽見幾個女孩子在議論女馬術教師的兒子,我想聽清楚她們都說些什麼,影影綽綽聽見她們說,自打他和她交往,她就愛搭不理的……後來我追問其中的一個女孩兒並且知道了,那是一個天主教文科中學的女學生,比我們大,已經上高年級了。我在馬術學校還從來沒見過她。

我生病了,長達幾個星期不能騎馬,我躺在床上並且發著燒,放在床頭櫃抽屜里的那張橢圓形照片有一次掉在地上,媽媽看見撿起來並且打量著,什麼也沒說。我不能看書,昏沉沉的,媽媽在我的小腿上敷濕布,額頭上放冰塊。可我剛剛勉強站起來,還沒有足夠的力氣騎馬,就又跑到馬術學校去了。

天氣很冷,而我戴了一頂小紅帽。我們,女馬術教師的兒子,幾個馬術學校的學生,還有我,站在大廳隔壁的一個房間里,從那兒我們透過一扇窗戶看外面的騎手,我們搓著手踮著腳尖來回小跑,好暖和一點。這時有人對我說,你頭上戴著這個滑稽東西活像一隻狂歡節兔子!女馬術教師的兒子接過話頭回擊他道,你活像個兔崽子!從這一刻起我堅信他並沒有和什麼女孩子交往。後來他母親開車,送我回家,由於去我們家的路有一段不能走車他還提議陪著我走回家,於是我們肩並肩走在黑暗之中,那時候我更加堅信不疑了。我和他靠得那麼近,幾乎都挨上了他,後來到了我家門口,他把手伸給我,他從來沒這樣做過。我在日記里經常寫的那三個字眼兒這時喧囂著擁擠著在我的腦海里紛至沓來:我,我你,愛,我愛你,愛你,愛你我……

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寫給他的信一概用昵稱開頭,而且主要內容都是對我們的大篷車的細節描繪。我還畫了一些小畫,顯示出大門在哪兒,還有床,書架,爐子,沙發,桌子和淋浴間,貼上布樣,學我在傢具店裡看見過的樣子。我還使用越來越深情的措辭來描繪這個小天地里的一切,為了我們倆,為了女馬術老師的兒子和我……

很長時間以後,我才完全復原。是肺炎,媽媽說,可是並不危險,她強調說,並且一邊審視地看著我,你發燒的時候說胡話,好大聲,還有,她停頓了一下,我不知道,騎馬對你是不是真的有好處。這一段時間我待在家裡消磨下午的時光,因為我媽媽害怕外頭太冷,我可能舊病複發。就在這樣一個無聊的下午,是二月而且開始下雪了,一層薄雪覆蓋了路面。門鈴響了,我姐姐去開門,我從聲音聽出是我最要好的女友來了。她哽咽著並且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可是我馬上就明白,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是女馬術教師的兒子自殺了,他把一個塑料袋套在腦袋上,把煤氣管子含在嘴裡。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記日記。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干,也不記得葬禮的情形,能回憶起來的只是,我曾經在一家食品店裡聽兩個女人議論說,自殺的人不允許葬在公墓里,而且牧師拒絕為死者舉行葬禮。她們還說,這對那個可憐的女人是一場悲劇,她們指的是女馬術教師。而且我還記得,學校里的姑娘們在議論什麼「不幸」,說什麼「她耍了他」。這個孩子承擔得太多了,我爸爸說,上學,馬術學校的工作,他從來都沒出去玩過,甚至沒有想過像其他的孩子們那樣去跳舞。而我媽媽提到什麼抑鬱,我問她那是什麼意思,她說,她從來沒看見他高興過,總之和其他年輕人不一樣,好像從來沒有過快樂。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終於鼓起勇氣再到馬術學校去。那兒還和以往一樣,女馬術教師站在大廳中央並且以低沉的嗓音下達著她的指令,可是一切畢竟不同於以往了。晚上入睡前我想像著,跑在女馬術教師面前而且把頭埋在她懷裡,把一切都說給她聽,可實際上我卻沒有勇氣跟她說哪怕一個字。我的女友說,如果你告訴了他,也許他就不會那樣做。我的學習成績在這一年裡糟糕透了。後來父母不得不把我送進一家寄宿學校,反正是一個沒有機會騎馬的地方。而我很高興,再也用不著騎馬了。」

一月輾轉了距離很遠的兩個地方。有時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毫無預見地回來,儘管知道換成任何人也未必比我處理得當。我還是無法自已地眼見著自己的情緒落入深谷。

這時候伴隨著夜間高燒的重感冒開始來臨,慶幸自己因為病痛少了許多悲傷的能力,順帶以身體不好為由,放棄說話,放棄思考,同時不再需要理由地從東三環逆著十分給力的冷風走45分鐘到SOHO買一份大杯加冰加波霸三分糖的紅茶瑪奇朵再順著冷風走回來,這樣一個來回,前胸後背都通透了,前後腦也透徹了,再將一大杯冰鎮瑪奇朵灌進胃裡,於是感冒開始加劇,高燒變得無休止,在無盡的病痛中慵懶遲鈍,這讓人感到安定。

周末跟朋友在公司樓下粥店吃早午餐時,終於難受得控制不住滲了幾滴眼淚出來,我說也許過幾天有一件巨大的喜事在等著我,因為往往就在遭際最頹喪的時候降臨幸運,像上回自己這樣的時候,就突然有電話告訴我作品得獎。命運,所謂命運,命已經在這裡了。

周一開始忙碌,凌晨在清醒的睏倦與真實的錯覺中睡去,夢見家裡多了許多剛出生的小狗,排成一排躺在恆溫箱里時而發出軟糯的嗚咽,那一刻是純粹快樂的。純粹的快樂持續到凌晨兩點被九月份剛去倫敦留學的朋友消息音驚醒,他發了張英國倫敦當地時間的Twitter界面截圖,在那張排版粗糙圖文單調的新聞界面上,我猝不及防地瞥見了黑色加粗的英文標題:The cranberries女主唱於倫敦當日在酒店溘然離世。

The cranberries,小紅莓,Dolores,桃姨,The cranberries singer,小紅莓的桃姨,Dead at 46……去世?

我不再相信有好事會發生。

本能的應激性自我防護機制開啟,腦子裡開始運轉我與該事件的利害關係(是的,公眾認可的它就是一起事件;私心上才能把它視為一種需要啟動自我防護的情感刺激,類似於成語晴天霹靂)。我想它給我帶來的影響無非三點:首先是有生之年不會再聽到他們的新歌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他們出的歌幾乎都已經聽過了,因為小紅莓的重組,對新歌是有期待的,從此不必有了;其次是有生之年再見不到桃姨和小紅莓的Live演出了,這個也是曾有期待的,因為17年他們還在世界巡迴,中間擱置了一段時間,聖誕在那邊的時候聽說他們在當地設站,12月28號晚迫不及待發了條「小紅莓之夜」的動態,想著18年極有可能會繼續,但現在是不可能了;最後一個影響是微妙的,就是以後不能再純粹快樂地聽他們的歌了,以後播放器隨機到他們的歌時,心都會絞動一次,直到漸漸成為習慣。

那天晚起了,後半夜的夢也是現實的東西,以前看《做夢的藝術》,說古代巫師以一種「明晰球體」的形式透視人類,使本能里的世界被聚合點取代,在第二注意力的範疇得以呈現,形成一個全新的感官體系,我暗想我已不用著書立說就能偶爾擁有一次這種體驗了,往往在意識錯亂卻邏輯清晰的時候。也沒有悲傷,悲傷太具象了,需要眼淚鼻涕去襯托,但我召喚不出這些,只是在來公司的公交車上面對散落的陽光鼻子里不時有些酸澀,心裡很堵。莫名地想喝酸奶,上午還躺著的時候翻開微信的午飯群,主編也發了這個消息在群里,原來她也喜歡小紅莓和桃姨,只是他們那一代樂迷不這麼稱呼,他們管樂隊叫「卡百利」,管桃姨叫「桃樂絲」。

主編說:「斯人已逝,不舍安慕希。」

才知道原委是,當她在網上看到了這個消息,手裡的酸奶一下掉在了車上。

午飯路上我也去買了盒酸奶。

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有喜歡的人,偷偷去翻他的動態,在為數不多的條目里尋寶一樣發現他分享了一首充滿共鳴感的歌,就是The cranberries的《Linger》,還有一首是沒聽過的山岡晃的《Cold Blood》和一些黑白照片,欣喜至極又極度忐忑地循環著《Linger》,在我的雜記本里寫下:

「喜歡小紅莓或英文歌,至少喜歡《Linger》;喜歡電影及原聲;喜歡黑白照片」

然後告誡自己:要矜持,不主動,無微不至,不動聲色。

雖然超級想立即撲上去搖著對方吶喊:「你也喜歡《Linger》啊!」

於是,不動聲色地大張旗鼓分享了《Linger》,不動聲色地投其所好,漸漸也就不太能分得清是在投其所好還是自己其實也喜歡,人本身就挺容易模仿心儀對象的。

那個時候我是《集合點的定著》描述的那盞追求自由而又保持完整自覺的燭火。

不動聲色地度過了兩三個月,直到有天對方突然主動找你:「你也喜歡《Linger》啊!」

多年過去,具象的東西幾乎沒有記憶,尚存的都是片刻的心路歷程。

去年夏天,一個編導朋友發起了一個有意思的「百人計劃」,邀請他的一百位朋友聊一聊自己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件事情。活動截止時,我說我還是想不出來,但我死皮賴臉地把別人的答案拿過來參考了一遍。

在已經寫好的99個答案里,我看到了那個當初為了破解身份令我費盡心機的ID,如今它一成不變地留在那裡。

那個ID寫著:想了很久,大概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吧,我們收養了一隻流浪狗,後來寫了很多沒有回信的信。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熱鬧館 的精彩文章:

TAG:熱鬧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