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遠方,找一面湖坐一整天
找一面湖坐一整天:南半球的一月夏
文|姚瑤
摘自《生活上癮指南:有趣的靈魂在當下》
為了寫一篇新的小說,我查閱了很多有關星空的資料,星座,星系,銀河,還有與此有關的傳說。看到南十字星的時候,我覺得很有趣,它有一個這麼威風凜凜圓桌騎士一般的名字,卻又是全天八十八個星座里最小的一個。
在我讀過的小說里,南十字星出鏡率很高,提到南天星座,似乎人人都先想到它,在那些充滿象徵意味的異域小說里,南十字星代表了南半球的未知之境。
南半球,那個與我們經緯對等而全然顛倒的世界,在海洋遠遠多過陸地的彼端,像一個完美的鏡面世界,我想像那些與我腳對腳沿著S緯度走來走去的人們,想像嚴寒的十二月他們卻要過一個夏季的聖誕節,真想去看一看。
就這樣一想,我便站在了皇后鎮的停機坪上,從北京的一月冬寒,到廣州悶濕的雨夜,奧克蘭匆忙轉機,我和多多同學仰頭看見雲朵纏繞山腰、遮蔽天日,它們在空中不停流動,像一條長河,這就是長白雲之鄉,無論是南阿爾卑斯山上的積雪,還是遷徙的雲朵,都是永遠懸在天空里的河流。
也許是因為紐西蘭南島緯度偏高,哪怕是盛夏時節,天氣依然顯得清冷,時陰時晴,時風時雨,全看雲朵的心情,旅人們不知該穿還是該脫,所以小小的皇后鎮街區里,有人穿薄羽絨服,也有人穿背心短褲,有人踏著毛茸茸的雪地靴,有人踩著人字拖吃膩死人的冰激凌。
我也一樣,裙子毛線外套囫圇往身上套,在皇后鎮度過了非常悠閑的三天。
三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Lake Wakatipu邊,不做什麼,就是坐著,坐在修葺好的台階上,坐在近岸的碎石灘上,坐在湖邊咖啡館的陽傘下,坐在碼頭的欄杆上,和海鷗並肩看夕陽。
其實看的也不是夕陽,這裡沒有日落滿江紅的壯闊,也沒有明月出天山的蒼茫,因為雲層太過厚實,所以能看到的只是湖水的微妙變化。我答不出它究竟哪裡好看,可靜坐一天,仍覺得相看兩不厭。
身邊的人群聚攏又散開,聊天的,喂海鷗的,野餐的,面孔換了一波又一波,語言也換了一種又一種,湖水的顏色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深沉下去,街頭藝人走了魔術師又來了鋼琴家,胖嘟嘟的亞麻發色小姑娘在街頭小提琴家跟前跳舞,而我們就靜靜地坐在湖邊,靜靜地看自己的時間與周遭的時間錯開一條縫隙,假裝自己靜止了,靜止在這面清冷的冰川湖邊。
我哪裡也不想去,就想地老天荒地坐在這裡,我喜歡這一刻的真空,心裡眼裡都空空的,裝著一面湖水,湖底有巨大的妖怪,古老而孤獨,湖面則有一張性冷淡的臉。
我們也在湖邊做了許多事,譬如吃了皇后鎮里有名的大漢堡,捧著比臉還大的漢堡,扭頭看見白皮膚的旅人們一口下去,結結實實的牛肉漢堡就少了半個,又驚訝又好笑,忽然想起曾經的美國朋友撕咬雞翅的樣子,我笑他像野獸。吃了厚重的檸檬芝士蛋糕,酸和甜都偏執得徹底,沒有一點折中。喝了熱巧克力,也喝了flat white。喝熱巧的時候有個當地小姑娘看上了我的相機,非要幫我和多多同學拍照,我放心地把相機給她。她的小哥哥一直在低聲責備她,說你知道這個相機多貴嗎,你給我小心一點,你怎麼這麼討厭。我就哈哈笑著讓她拍,她一面拍一面喊著很好很好,太好看了,太棒了,一頓瘋狂咔嚓之後把相機還到我手中。我和多多同學一起翻看,發現每一張都跑了焦。喝flat white的時候,有個白人小男孩執意跑到我面前同我認真打招呼。百樣的飲料,百樣的人。我們也分吃買來的手工糖果,是不愛吃糖的人很難承受的那種甜,好在我們都愛吃甜。當然也喝啤酒,一天里再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了。
我們住的酒店在鎮子外的山坡上,房間的院子連著酒店背面的一條路,坡度有些陡峭,上上下下地走到盡頭,是Lake Wakatipu更安靜的一面。
湖邊有樹林,有廢棄的小船,還有私人碼頭和倉庫。我們發現這裡的時候是皇后鎮難得的晴天,雖然只維持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們還是看見了湖水透藍的一刻。白色石灘,淡藍湖水,空氣透明到遠山上的山石紋理也看得清清楚楚。
這裡屬於居民區範疇,沒有遊客,沿湖散步,只看見一個白人媽媽裸著後背曬太陽浴,四五歲大的金髮小姑娘獨自在湖邊被浪花追著跑。樹林里偶爾有小少年騎車經過。餘下的,就只有湖水的聲音了。
湖水反覆拍打岸邊的碎石,風大的時候被打濕的黑色大鳥停在礁石上梳理羽毛,一切都是安靜的,陽光,湖水,風,連聲音,也都很安靜,分秒的流逝都從容不迫,不著急要做任何事,也並不惋惜什麼事也沒做的光陰,我攤開筆記本畫了一幅速寫,寫下一段東西,撿了一片葉子夾進去合上。我也想在這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晨昏的間隙面對安安靜靜的湖水寫安安靜靜的故事,當然只是想想而已,所以留些回憶也很好。
回憶很重要,日常里記不住的匆忙太多,而湖邊的這一天,是將被記住的一天,是黝黯山洞裡隱隱約約的螢火蟲。我想起世界上有那樣平靜的一個角落,響起湖水安靜的嘆息,心裡總有慰藉。
後來我又去了Lake Tekapu和Lake Pukaiki,都是一樣的冰川湖。很神奇,冰川水會在陽光下呈現出淡淡的牛奶藍,能養出格外好吃的三文魚。牧羊人的小教堂,大概每晚都有人在這裡拍星軌與銀河。想到一整面夜空里的星星都碎在湖面上,我就會忽然很想哭。只是想想都覺得美到無法承受的畫面,我不敢親眼去看。
有人曾問我,看見大海的時候心裡最強烈的感受是什麼,我答的是恐懼。不只是大海,湖泊,河流,與水有關的一切都令我恐懼,並不是作為旱鴨子對水的那種恐懼,而是作為陸地上的人,對水世界的恐懼。
那裡,大概是比陸地還要龐大的另一個世界,哪怕是陽光下美好的牛奶藍。我坐在巨大石塊堆砌成的岸邊,端看它,不是看它的美,而是在看一道永遠也解不開的謎題。我總是借用這樣的方式來努力體會自己的渺小。
我很喜歡這種渺小感,自然的標尺與城市的標尺不同,屬於自然的時間與屬於人類的也不相同,它們縮得很小,我們總放得很大,事實卻恰恰相反。我無所事事地坐在湖邊,就這麼看著湖水和遠處的山脈,看久了,就真的忘了自己的存在,要被人喊上很久才醒過來。
我不大對人說起自己對某個地方的喜歡,因為我喜歡自己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無論是家門口常去的那條街,還是遠在南半球的一面湖,溫帶的城市,熱帶的島嶼,因為每個地方都有回憶,所以每個地方都喜歡。我從不覺得旅途的任何地方會讓自己失望,因為我的期待,也不過就是有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發發獃。
所以小國寡民的紐西蘭大概就是發獃愛好者的理想之地,而它送給我的最大的一面湖,則是傍晚的南太平洋。
我離開紐西蘭前,落腳奧克蘭,在酒店的天台上看見了一面海灘,摸索著找了過去,所以到現在也並不知道海灘的名字。
那會兒我在發燒,可能因為太倔強,認定自己是來過夏天的,所以不肯多穿,略微咳嗽,抱著熱咖啡光腳踩在黑沙灘上走來走去。這面巨大湖泊的北岸就是我來的地方,中間有那麼多地圖上有的國家,也有地圖上看不見的島嶼,於是想起小時候書桌上的地球儀,那些未曾想過會去到的地方,長大後一一地去到了。
雖然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此刻漫過腳面的海水,也許曾在北半球流過我的腳背,或蒸發成雨落在我的頭髮上。
很難說我還會不會再來第二次,但我總會在別處繼續尋找相看兩不厭的湖泊,繼續坐著,繼續發獃。雖然因為天氣原因,我沒能找到天空里的南十字星,也沒能背上滑翔傘晃晃悠悠地飄在皇后鎮上空,我並不遺憾,因為我見過了一月的夏天,我記住了靜靜坐在湖邊的那些時光。
《生活上癮指南:有趣的靈魂在當下》
by姚瑤
精美圖書隨筆集。韓寒ONE·一個、豆瓣人氣作家。眼前有趣味,遠方有美景。讓遠方擁抱眼前,有生之年,有幸遇見所有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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