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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生活的方式現在只有兩個極端,非禁慾即是縱慾

周作人(1885.1.16-1967.5.6),現代散文家、批評家、翻譯家、詩人。浙江紹興人,魯迅(周樹人)二弟。1917年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五四」時期任新潮社主任編輯,參加《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發表了《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等重要理論文章;從事散文、新詩創作和譯介外國文學作品;散文或沖淡平和,或浮躁凌厲,有著極高的藝術水準。理論主張和創作實踐都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郁達夫曾說:「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魯迅周作人兩人為最豐富最偉大」。今天是周作人的誕辰,以下選錄他的兩篇散文,一起來看看這位睿智的文化大師,是如何看待人生藝術和死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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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藝術

契訶夫(Tchekhov)書簡集中有一節道,(那時他在愛琿附近旅行,)「我請一個中國人到酒店裡喝燒酒,他在未飲之前舉杯向著我和酒店主人及夥計們,說道『請』。這是中國的禮節。他並不像我們那樣的一飲而盡,卻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點東西;隨後給我幾個中國銅錢,表示感謝之意。這是一種怪有禮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這的確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乾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國人對於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卻早已失傳了。中國生活的方式現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慾即是縱慾,非連酒字都不準說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果則是同樣的污糟。動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調節,中國在千年以前文化發達,一時頗有臻於靈肉一致之象,後來為禁慾思想所戰勝,變成現在這樣的生活,無自由,無節制,一切在禮教的面具底下實行迫壓與放恣,實在所謂禮者早已消滅無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作一種藝術,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別無道路,有之則是禽獸之下的亂調的生活了。生活之藝術只在禁慾與縱慾的調和。藹理斯對於這個問題很有精到的意見,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義,但以為禁慾亦是人性的一面;歡樂與節制二者並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人有禁慾的傾向,即所以防歡樂的過量,並即以增歡樂的程度。他在《聖芳濟與其他》一篇論文中曾說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慾與耽溺)之一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將其一(耽溺)推至極端,再轉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麼,日後將被記念為模範的高僧。但是始終尊重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師。……一切生活是一個建設與破壞,一個取進與付出,一個永遠的構成作用與分解作用的循環。要正當地生活,我們須得模仿大自然的豪華與嚴肅。」他又說過,「生活之藝術,其方法只在於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更是簡明的說出這個意思來了。

生活之藝術這個名詞,用中國固有的字來說便是所謂禮。斯諦耳博士在《儀禮》序上說,「禮節並不單是一套儀式,空虛無用,如後世所沿襲者。這是用以養成自製與整飭的動作之習慣,唯有能領解萬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這樣安詳的容止。」從前聽說辜鴻銘先生批評英文「禮記」譯名的不妥當,以為「禮」不是Rite而是Art,當時覺得有點乖僻,其實卻是對的,不過這是指本來的禮,後來的禮儀禮教都是墮落了的東西,不足當這個稱呼了。中國的禮早已喪失,只有如上文所說,還略存於茶酒之間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對上海禁娼,以為妓院是中國文化所在的地方,這句話的確難免有點荒謬,但仔細想來也不無若干理由。我們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臘的「女友」(Hetaira)的韻事來作辯護,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國挾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國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愛之術」(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間了。我們並不同某西人那樣要保存妓院,只覺得在有些怪論裡邊,也常有真實存在罷了。

中國現在所切要的是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也就是復興千年前的舊文明,也就是與西方文化的基礎之希臘文明相合一了。這些話或者說的太大太高了,但據我想舍此中國別無得救之道,宋以來的道學家的禁欲主義總是無用的了,因為這隻足以助成縱慾而不能收調節之功。其實這生活的藝術在有禮節重中庸的中國本來不是什麼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照我的解說即是很明白的這種主張。不過後代的人都只拿去講章旨節旨,沒有人實行罷了。我不是說半部《中庸》可以濟世,但以表示中國可以了解這個思想。日本雖然也很受到宋學的影響,生活上卻可以說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統,還有許多唐代的流風餘韻,因此了解生活之藝術也更是容易。在許多風俗上日本的確保存這藝術的色彩,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但由道學家看來,或者這正是他們的缺點也未可知罷。

十三年十一月

死之默想

四世紀時希臘厭世詩人巴拉達思作有一首小詩道,

(Polla laleis,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饒舌了,人呵,不久將睡在地下;

住口罷,你生存時且思索那死。」

這是很有意思的話。關於死的問題,我無事時也曾默想過,(但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可是想不出什麼來,——這或者因為我是個「樂天的詩人」的緣故吧。但其實我何嘗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過我不很能夠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覺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於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饒舌了。

竊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種種不同,「以愚觀之」可以定為三項,其一是怕死時的苦痛,其二是捨不得人世的快樂,其三是顧慮家族。苦痛比死還可怕,這是實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個遠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尋死,(我們鄉間的河是經冬不凍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隨即走了上來,說是因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這卻是真實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夠切實保證,誠如某生物學家所說,被猛獸咬死癢蘇蘇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裹糧入山去投身飼餓虎的了。可惜這一層不能擔保,有些對於別項已無留戀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為躊躇了。

顧慮家族,大約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較小者,因為這還有救治的方法。將來如有一日,社會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種的節制以外,大家不問老幼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醫藥教育,均由公給,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個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麼這種顧慮就可以不要,便是夜夢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過我所說的原是空想,實現還不知在幾十百千年之後,而且到底未必實現也說不定,那麼也終是遠水不救近火,沒有什麼用處。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法發財,也可以救濟這個憂慮。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財,倒是狠高雅的俗事;只是發財大不容易,不是我們都能做的事,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則此法亦頗有危險也。

人世的快樂自然是很可貪戀的,但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嘗過了凡人的苦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捨不得的快樂。我現在的快樂只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只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來談天的時候,也就放下書卷,何況「無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們看路上許多乞丐,都已沒有生人樂趣,卻是苦苦的要活著,可見快樂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捨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戀這個塵世罷。講到他們,實在已是了無牽掛,大可「來去自由」,實際卻不能如此,倘若不是為了上邊所說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怕河水比徹骨的北風更冷的緣故了。

對於「不死」的問題,又有什麼意見呢,因為少年時當過五六年的水兵,頭腦中多少受了唯物論的影響,總覺得造不起「不死」這個觀念來,雖然我很喜歡聽荒唐的神話。即使照神話故事所講,那種長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裡,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遊手好閒,不在松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麼趣味,況且永遠如此,更是單調而且睏倦了。

又聽人說,仙家的時間是與凡人不同的,詩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爛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邊只是半個時辰耳,那裡會有日子太長之感呢?但是由我看來,仙人活了二百萬歲也只抵得人間的四十春秋,這樣浪費時間無裨實際的生活,殊不值得費盡了心機去求得他;倘若二百萬年後劫波到來,就此溘然,將被五十歲的凡夫所笑。較好一點的還是那西方鳳鳥(Phoenix)的辦法,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鳳,這樣的輪迴倒很好玩的,——可惜他們是只此一家,別人不能仿作。大約我們還只好在這被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幸福;至於「死後,如何?」的問題,乃是神秘派詩人的領域,我們平凡人對於成仙做鬼都不關心,於此自然就沒有什麼興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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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雨天的書》

作者:周作人

《雨天的書》收錄五十六篇,是周作人自編集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一本,收錄了《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等膾炙人口的名篇。

這本書最可顯示周作人前期隨筆的風格特色,也就是「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是周作人的性情之作,影響深遠。

「雨天的書」,書如其名,晶瑩剔透,寧靜雋永,如《喝茶》:「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飲,得半日之閑,可抵上十年的塵夢。」

版權說明:

本文版權歸新經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所有

圖片來自英國畫家 Naomi Tyde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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