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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洞:敬悼余光中,兼憶蔡思果

余光中先生於2017年12月14日辭世,我是兩天後,看了老同學楊慶儀的電郵, 才知道的。光中先生與先夫夏志清是很要好的文友,因之我和余夫人范我存及其女公子余姍姍都很熟, 雖知余先生一年來身體很弱,噩耗傳來,還是很難過。 我不僅失去了一位好友,余先生的家人失去了親人,中國更失去了一位文豪。像余先生這樣學貫中西、精通繪畫音樂的大詩人、大散文家、大翻譯家,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余光中

夏志清與太太王洞

我讀過傅孟麗女士所著《余光中傳——茱萸的孩子》(台北,《天下遠見出版公司》,1999),從而得知余先生1928年9月9日重陽節出生,是佩帶茱萸香袋,登高望遠,把酒賦詩的好日子,天生註定將為大詩人。余光中籍貫隨父親余超英,是福建永春人;按出生地,是南京人。因為母親孫秀君是江蘇常州人,在江南長大,自命「茱萸的孩子,南方詩人」。

1937年, 余先生跟隨母親從常州到上海,投奔父親,哪知父親早已隨國民政府遷往武漢。沒有父親的消息,只好落腳上海法租界,插班小學四年級,開始學英文。兩年後,余先生又隨母從上海乘船到香港,經越南、昆明、貴陽,輾轉來到重慶與父親會合, 在南京青年會中學住讀。 1947年高中畢業,考取了北大和金陵大學。因國共內戰,國民政府節節敗退,北京岌岌可危,余先生進了金陵大學。十九歲已經開始寫詩,譯詩,向校刊、報社投稿。1950年6月來到台北,考進台灣大學外文系, 插班三年級,受業於梁實秋先生, 經常向《中央日報》《新生報》投稿,很受好評。1952年出版了《舟子的悲歌》。兩年後, 與同好成立《藍星詩社》, 對抗紀弦為首的《現代詩社》,反對 「移植西洋的現代詩到到中國的土壤來」。

余先生反對硬生生地模仿西洋詩; 主張在以西洋詩的形式寫新詩時,也可以融入古詩,寫白話文時,也可以夾雜文言。他的詩和散文里有畫有音樂。他從小就有繪畫的天才,因為逃難,看過峻山崇嶺,蜿蜒江河,浩瀚大海,愛畫地圖。在美國愛荷華( Iowa)留學時,師從李鑄晉(1920-2014)專攻藝術。 余先生雖長住台灣香港,常來歐美講學遊歷,他愛看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畫,愛聽披頭士(The Beatles)的搖滾樂,也愛聽鮑勃 ?迪倫(Bob Dylan)、瓊 ?貝茲(Joan Baez)的民歌,把它們都融入他的詩里。他的詩不僅可吟, 有的還可以唱, 歌手楊弦就多次譜曲演唱余先生的詩歌。余先生寫詩為文,不僅力圖流暢,而且創新,在「重上大度山」里, 有「星空,非常希臘」一句, 常被人斷章取義,以訛傳訛,變成了「天空非常希臘」,遭人嘲笑。

余先生左手寫詩, 右手為文,還有第三隻手翻譯。他翻譯過許多名著。在金陵大學一年級時,就嘗試翻譯拜倫、雪萊的詩,發表在校刊上。大學畢業,被派到國防部服役,為了排遣軍中寂寞,對女友的思念,余先生著手翻譯了梵高(Vincent van Gogh)傳。 余先生很喜歡王爾德(Oscar Wilde)的妙語警句,於1983年翻譯了王爾德三幕喜劇《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余先生翻譯了不少名著:有些是英譯中,有些是中譯英,他的譯作都能達到「信」、「達」、「雅」, 稱其為翻譯大家,當之無愧。

余先生是位有爭議的文學家,因為他不順應潮流,敢說真話。例如1960年代,與以紀弦為首的《現代詩社》對抗, 反對「橫的移植」。1970年代,鄉土文學盛行,余先生寫了一篇三千字的短文,「狼來了」(見 1977年8月20日《聯合報》副刊),揭穿鄉土文學的假象,引起左派作家的攻擊,並誣指余先生告密。其實余先生同夏志清一樣,對鄉土文學作家,如黃春明、王禎和、七等生是很推崇的。我認為以余先生的地位、人格,「告密」是不可能的,況且余先生人不在台灣。

1974年至1985年,這十一年中余先生應聘在香港中文大學,擔任中文系系主任,除了1980年去台北師範大學客座一年,都住在中文大學校舍里。中文大學依山面海,校舍在半山腰裡,一眼望去,是挺拔峻峭的馬鞍山, 山下有火車,駛向羅湖,與深圳接界。詩人推窗望遠,心繫祖國同袍。有詩為證:

欄干三面壓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邐的邊愁欲連環

迭嶂之後是重巒, 一層淡似一層

湘雲之後是楚煙, 山長水遠

五千載與八萬萬, 全在那裡面……

(「沙田山居」,《文學的沙田》, 台北,《洪範書店》,1981,頁9-13)

余先生另有一詩,述說對母親及大陸的思念。題名「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的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見《白玉苦瓜》,大地出版社,台北,1974,頁 56-57)

余先生身在香港,思念的是群山後的祖國,隔海的台灣,故國歸不得,1985年應台灣中山大學禮聘,主持文學院,定居高雄。留港期間寫了一篇「沙田七友記」(《春來半島》,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5,頁75-103)。 所寫七友:宋淇(筆名林以亮)、高克毅(喬治高)、蔡濯堂(思果)、陳之藩、胡金銓、劉國松、黃維梁,我全認識。科學兼散文家陳之藩我在紐約見過一兩次;大畫家劉國松僅有一面之緣,劉太太黎模華是我二女中(現中山女中)低我一斑的同學,與我同住新店碧潭, 每日同車上學;其他五位都是志清的好友, 特別是思果,我和志清1970年春,曾在他家小住兩周,他2004年6月去世,志清要寫文章紀念他, 因為事忙沒有動筆,引為憾事。

話說1969年6月,我和志清預備結婚,布置「新房」。 所謂「新房」是「舊房新刷」。那時志清家住115街415號2樓,是哥大宿舍,離婚後, 前妻卡洛(Carole)搬去布朗區(Bronx),志清仍住原址。我倆正忙著搬動傢具,亂得一團糟,坐無坐處,站無站地,思果突訪, 客人主人都很窘。思果一定沒想到夏志清這樣窮,還不如他家像樣。志清1970年春季休假,我們先去台灣省親, 後到香港住了三個月。劉紹銘在香港中文大學招待所為我們訂了一間房棲身,中間兩周因早已出訂,我們必須搬出。思果就請我們去他家住。

思果家住九龍,他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最小的老五是男孩, 有些駝背。他幾個大的孩子都去美國留學,只有老五還是中學生,留在父母身邊,我們住在他家很自在。思果1918年生在江蘇鎮江,初中讀了一年,即因家貧輟學,到銀行做練習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太太梅醴 比他大四歲,思果求婚時,梅醴說:「我比你大, 你將來會變心。」思果說:「我對主發誓,永不負心。」 他果然做到了。思果說他也喜歡美女,一想到他對梅醴的誓言,趕緊懸崖勒馬。他抵制女性誘惑的妙法是太太不在身邊,他不許女人單獨進屋。有位女編輯,夜裡去索稿,被思果轟了出去。我告訴志清,志清不覺得這位小姐行為不慎, 反說思果「古板」到近乎「迂腐」。

思果就是這樣古板得可愛。他1990年來看我們,我陪他逛紐約,中午請他去俄羅斯茶室(Russian Tea Room) 吃午飯,再到特朗普大樓(Trump Tower) 看人造瀑布,在瀑布前喝咖啡,這是當年我對朋友最高格的招待。香港九七回歸祖國, 思果舉家來美與兒女同住。思果不耐寂寞,常回香港與文友相聚。晚年與妻子及五子同住,把積蓄都給了兒子做資本, 用錢時反得向兒子伸手,過得很不自在。思果經常跑步爬山, 鍛煉沒有使他長壽, 八十六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與他的子女沒有來往,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走的,有無病痛,心中總是一直在思念他。

蔡濯堂(思果)

在我的記憶里,見過余先生三次。第一次是1970年代,余先生夫婦訪美,我們在一個叫「全家福」的飯館宴請余先生, 范我存, 席間有何懷碩,董陽孜。 事隔多年, 吃了哪些菜, 說了些什麼話都不記得了。「全家福」是江浙菜飯館,坐落在百老匯(Broadway), 92街附近,地方很大,專辦喜慶壽筵,也供小型聚會。我們和飯館的李老闆很熟,每次他都會送一杯馬踢你(Martini)酒給志清。 志清妙語如珠,一杯酒下肚,一定說了不少「渾話」。道貌岸然又寡言笑的余先生可能不以為然, 但不影響他們的友情。余先生長女姍姍,繼承父親衣缽,也跟李鑄晉學習藝術史。 學成來紐約就業,遵父命來拜訪我們。

我們請客時也會邀姍姍來, 可惜我們的年輕朋友不多。姍姍端莊貌美,不久就被年輕有為的栗為政(William Lee)追到, 於1990年在法拉盛(Flushing)結婚。余氏夫婦來主持婚禮,自然邀請我們參加,這時我同范我存已很熟了。我父母在1980年代相繼過世, 我回台北, 就會去看林海音、董陽孜、姚宜瑛、張橋橋(瘂弦的太太),她們都是范我存的好朋友,范我存從高雄來, 我們就常見面。姍姍的婚禮在教堂舉行,婚禮過後,有宴席, 當時算是大排場了, 一般只有茶點招待。

我最後一次見余氏夫婦是在姍姍家,姍姍早從法拉盛搬到康州(Connecticut)的維斯頓(Weston)城, 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男孩八九歲,叫飛黃,英文名Sean;女孩四五歲,叫姝婷,英文名Audrey。小女孩長得非常美麗。如今小男孩已經是二十三歲的博士生,小女孩即將大學畢業。歲月不饒人,我們做祖父母輩的人, 怎能不老?不死? 我聽說余先生過世,趕緊給姍姍打電話。為政說姍姍得知父親病危,早已飛到父母身邊。因為姝婷學校尚未放假,他和女兒聖誕節前夕才飛高雄。為政服務的公司在曼哈頓(Manhattan),拜電腦之賜, 他不用天天進城上班,他行前不來紐約,我也無法請他帶點禮物給宓宓。很遺憾,余先生大去,我沒有任何表示,對不住朋友。

12月29日是志清的忌日,也是余先生追思會的紀念日。剛才好友董陽孜打電話來說,余先生一過世,她就去看宓宓(范我存昵稱「宓宓」或「咪咪」)。余先生前些日子吃東西,咽不下去,送到醫院之後,就肺積水轉成肺炎, 不到兩個星期就撒手人間了。這使我想到2009年志清患同樣的病,都是因為人老了,控制開關食道、氣管的那塊小肌肉失靈。吃的東西進了氣管掉到肺里, 肺就會積水,變成肺炎。余先生因為人太瘦, 不能在氧氣筒上支持太久。想到人生至此, 怎不傷情呢?但轉而一想, 余先生乃有福之人 ,迷離時, 愛妻愛女都圍繞身邊,幼年時雖歷經戰亂,擔風險的是父母,不是他,成年到台灣,完成學業, 娶得心儀的表妹為妻, 四個女兒,端莊美麗,學有專長。余先生珠玉之詞,將流芳百世,永存不朽。人生至此,夫復何求?(文/王洞)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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