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萬齋札記002
魯迅先生《題三義塔》詩中有句：「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是冤家不聚頭，聚了頭還要一笑泯了仇，這或是可以理解的；但恩怎麼能泯呢？哪能忘恩負義呢！？明人朱國禎《涌幢小品·己丑館選》中言：「人有恩於我，自當銘心，傳之世世，不可忘報。一切仇怨，不但自家當忘，亦不可示子孫、留筆札。」這略解我之心疑。記人恩，忘人仇，這才是君子胸懷。
報恩歷來是被積極主張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是幾乎和「誠實、不撒謊」一樣的打小我們就一再受到的諄諄教誨。「過了廟，不下雨」是民間最鄙夷的。
南宋邵博《邵氏聞見後錄》中引二事：「高祖益蕭何二千戶，以嘗（償）徭咸陽時『送我獨贏錢二』。光武賜馮異以珍寶衣服錢帛，用報倉卒蕪蔞亭豆粥、滹沱河麥飯。」為亭長（相當於今之村長）時，劉邦曾帶人到咸陽服徭役，有關官吏都送錢資助，一般300錢，唯獨縣吏蕭何送了500錢。在躲避王朗的追殺，途徑饒陽蕪簍亭、滹沱河南宮縣一帶時，投靠劉秀並獲信重的馮異曾用討來的糧食做豆粥、麥飯給饑寒狼狽的劉秀吃。這一償一報說起來算是「滴水湧泉」式的了；實際上，高祖、光武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給人看而已——在境況已經發生了大逆轉的後來，高官厚祿已由之了，還差什麼「二千戶、珍寶衣服錢帛」么！
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評文》引張方平《范文正公參政制》中言：「大恩之下難為報，大名之下難為處。」大恩大德，量力而行，或只能「湧泉滴水」式的了，比如「千里捎鵝毛」，不在於對等與否。報恩實乃人之常情，不願欠（沓tà）人情、急於還禮也是常人之合理思考。
再回到開頭。恩當分兩種，人與我的，我與人的；魯迅先生要泯的或該是後者！？我與人有恩當忘當泯，不希望、不要求記念、回報。這是一種起碼的高尚。往壞處或狹隘一點兒想，這樣，一旦被恩將仇報也不至於會太傷心——不是有所謂「升米恩，斗米怨」嗎！以怨報德的情況是很可能會發生的。施恩行善是有「風險」的，當審慎、適度。今網路甚至有「大恩成仇」一說，而史亦不乏其例。
南宋羅大經家藏黃庭堅書聯：「作德日休，為善最樂。」（《鶴林玉露·山谷八字》）羅以為此聯「可置座右」。需知此「樂」亦當是建立在相忘基礎上的，否則很難「樂」到最後。
報仇歷來也是一種頗有市場的主張。俗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是這樣記仇還算君子么？——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
北宋王得臣《麈史·雜誌》：「古人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後世不然，報恩略而報仇必詳。《詩》曰：『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孔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退之贈劉師命詩云：『往取將相酬恩仇。』得時得位，無不皆然。」這段諸引，意味不在一條線上。論「一飯之恩」之報償，前述高祖、光武之事夠生動的了。淮陰侯的「一飯之恩」乃至「胯下之辱」的償報也是很有故事性、很君子的。以為一飯或幾飯之恩不值得報償的情況是有的，不論「後世」還是「前世」，而睚眥必報的情況也是有的——不過，這樣的「無不皆然」是有問題的。
恩仇俱泯值得商榷，恩仇必償必報更需考量。記仇、想報仇，往往都是在位卑時、沒能力時、不得時位時，一旦有能力報仇了，往往就會泯之而不想「酬」了，甚至可以仇將恩報、怨將直報——特別是小仇小怨。再說了，出將入相光宗耀祖、顯父貴母，倒還算一說，如果說是為了「酬恩仇」，未免也太狹隘、太大動干戈了。酬恩或還正當，但也不要太過，示以沒忘即可，不要尋求量的平衡，不宜刻求「滴水湧泉」式的，「反客為主」、變成施恩的就不好了——人同此心，恩恩相報何時了！放大恩仇都是不宜的；縮小恩仇或還值得考慮，但「報恩略」若是主觀故意就值得商榷了，那樣報還不如不報。
讓「十年不晚」小巫見大巫的是如下諸主張。《春秋公羊傳·庄公四年》：「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儒者多以此說為非（王應麟《困學紀聞·公羊》）。但更有甚者，朱熹《戊午讜議》言：「有天下者，承萬世無疆之統，則亦有萬世必報之仇。」私仇尚且可泯，更何況公仇了。二說確非！仇而一記百世萬世，這就是在放大仇恨。歷朝歷代的開創者都是前朝前代的大仇人，這樣的百世萬世之仇卻沒見誰報了。許慎《異義》引《古周禮》「說復仇可盡五世之內」，這也是夠可以的了。
京劇《紅燈記》中有唱詞：「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孫孫打下去……」對待「豺狼」，是要狠心點兒、堅持點兒。
「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據說這是偉人列寧的名言。不忘可以，卻不一定非得謀求報償，非得「千萬里，我追尋著你」。人生苦短，若相逢，一笑俱泯之可為智慧的首選。
英國政治家和作家本傑明·迪斯雷利曾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利益面前的理性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
伊朗母親以一個嘴巴子寬恕了殺害其兒子的、已被推上絞刑架的殺人犯。烈女子施劍翹（谷蘭）為報父仇，矢志不渝，歷經挫折，運籌十年，終於將仇人、大軍閥孫傳芳斃命槍下；這是「女子報仇，十年不晚」啊！該記該忘，報否償否，因人因事而異吧！也自己掂量著辦吧！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