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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憶齊白石先生

啟功:憶齊白石先生

齊先生送給過我一冊影印手寫的《借山吟館詩草》,有樊山先生題籤,還有樊氏手寫的序。冊中齊先生抄詩的字體扁扁的,點畫肥肥的,和有正書局影印的金冬心自書詩稿的字跡風格完全一樣。那時王壬秋先生已逝,齊先生正和樊山先生往來,詩草也是樊山選定的。齊先生說:「我的畫,樊山說像金冬心,還勸我也學冬心的字,這冊即是我學冬心字體所寫的。」其實先生學金冬心還不止抄詩稿的字體,金有許多別號,齊先生也曾一一仿效。金號「三百硯田富翁」,齊號「三百石印富翁」,金號「心出家庵粥飯僧」,齊號「心出家庵僧」,亦步亦趨,極見「相如慕藺」之意。但稍欠考慮的是:田多為富,印多為貴,兼官多的人,當然俸祿多,但自古官僚們卻都諱言因官致富,大概是怕有貪污的嫌疑。如果稱「三百石印貴人」,豈不更為恰當。又粥飯僧是寺院中的服務人員,熬粥做飯,在和尚中地位是最為卑下的。去了「粥飯」二字,地位立刻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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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自稱木匠,而不甘做粥飯僧,似尚未達一間。金冬心又有「稽留山民」的別號,齊先生則有「杏子塢老民」之號,就無從知是模擬還是另起的了。金冬心別號中最怪的是「蘇伐羅吉蘇伐羅」,因冬心又名「金吉金」,「蘇伐羅」是外來語「金」的音譯,把兩個譯音字夾著一個漢字「吉」字來用,竟使得齊老先生束手無策。膽大如斗的齊先生,還沒敢用「齊懷特斯動」(「懷特斯動」是英語「白石」二字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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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當年我雙手捧過先生面賜的那本《借山吟館詩草》後,又聽先生講了如何學金冬心的畫和字,我就問了一句:「先生的詩也必學金冬心了?」先生說:「金冬心的詩並不好,他的詞好。」我當時只有一小套石印的《金冬心集》,裡邊沒有詞,我忙向先生請教到哪裡去找冬心的詞。先生回答說:「他是博學鴻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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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對於寫字,是不主張臨帖的。他說字就那麼寫去,愛怎麼寫就怎麼寫。他又說碑帖里只有李邕的《雲麾李思訓碑》最好。他家裡掛著一副宋代陳摶寫的對聯拓本:「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摶(下有「圖南」印章)。」這聯的字體是北魏《石門銘》的樣子,這十個字也見於《石門銘》里。但是擴大臨寫的,遠看去,很似康南海寫的。老先生每每對人誇獎這副對聯寫的怎麼好,還說自己學過多次總是學不好,以說明這聯上字的水平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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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看見過齊先生中年時用篆書寫的一副聯:「老樹著花偏有態,春蠶食葉例抽絲。」筆畫圓潤飽滿,轉折處交代分明,一個個字,都像老先生中年時刻的印章,又很像吳讓之刻的印章,也像吳昌碩中年學吳讓之的印章。又曾見到他四十多歲時畫的山水,題字完全是何子貞樣。我才知道老先生曾用過什麼功夫。他教人愛怎麼寫就怎麼寫的理論,是他老先生自己晚年想要融化從前所學的,也可以說是想擺脫從前所學的,是他內心對自己的希望。當他對學生說出時,漏掉了前半。好比一個人消化不佳時,服用藥物,幫助消化。但吃的並不甚多,甚至還沒吃飽的人,隨便服用強烈的助消化劑,是會發生營養不良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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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向老先生請教刻印的問題,先生到後邊屋中拿出一塊壽山石章,印面已經磨平,放在畫案上。又從案面下面的一層支架上掏出一本翻得很舊的《六書通》,查了一個「遲」字,然後拿起墨筆在印面上寫起反的印文來,是「齊良遲」三個字。寫成了,對著案上立著的一面小鏡子照了一下,鏡中的字都是正的,用筆修改了幾處,即持刀刻起來。一邊刻一邊向我說:「人家刻印,用刀這麼一來,還那麼一來,我只用刀這麼一來。」講說時,用刀在空中比劃。即是每一筆畫,只用刀在筆畫的一側刻下去,刀刃隨著筆畫的軌道走去就完了。刻成後的筆畫,一側是光光溜溜的,另一側是剝剝落落的,即是所謂的「單刀法」。所說的「還那麼一來」,是指每筆畫下刀的對面一邊也刻上一刀。這方印刻完了,又在鏡中照了一下,修改幾處,然後才蘸印泥打出來看,這時已不再作修改了。然後刻「邊款」,是「長兒求寶」,下落自己的別號。我自幼聽說過:刻印熟練的人,常把印面用墨塗滿,就用刀在黑面上刻字,如同用筆寫字一般。這個說法,流行很廣,我卻沒有親眼見過。我在未見齊先生刻印前,我想像中必應是幼年聽到的那類刻法,又見齊先生所刻的那種大刀闊斧的作風,更使我預料將會看到那種「鐵筆」在黑色石面上寫字的奇蹟。誰知看到了,結果卻完全兩樣,他那種小心的態度,反而使我失望,遺憾沒有看到那樣鐵筆寫字的把戲。這是我青年時的幼稚想法,如今漸漸老了,才懂得:精心用意地做事,尚且未必都能成功,而鹵莽滅裂地做事,則絕對沒有能夠成功的。這又豈但刻印一藝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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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畫的特點,人所共見,親見過先生作畫的,就不如只見到先生作品的那麼多了。一次我看到先生正在作畫,畫一個漁翁,手提竹籃,肩荷釣竿,身披蓑衣,頭戴箬笠,赤著腳,站在那裡,原是先生常畫的一幅稿本。那天先生鋪開紙,拿起炭條,向紙上仔細端詳。然後一一畫去。我當時的感想正和初見先生刻印時一樣,驚訝的是先生畫筆那樣毫無拘束,造形又那麼不求形似,滿以為臨紙都是信手一揮,沒想到起草時,卻是如此精心!當用炭條畫到膝下小腿到腳趾部分時,只見畫了一條長勾短股的九十度的線條,又和這條線平行著另畫一個勾股。這時忽然抬頭問我:「你知道什麼是大家!什麼是名家嗎?」我當時只曾在《桐陰論畫》上見到秦祖永評論明清畫家時分過這兩類,但不知怎麼講,以什麼為標準。既然說不出具體答案來,只好回答:「不知道。」先生說:「大家畫,畫腳,不畫踝骨,就這麼一來,名家就要畫出骨形了。」說罷,然後在這兩道平行的勾股線勾的一端畫上四個小短筆,果然是五個腳趾的一隻腳。我從這時以後,大約二十多年,才從八股文的選編上見到大家名家的分類,見到八股選本上的眉批和夾批,才瞭然《桐陰論畫》中不但分大家名家是從八股選編中來的,即眉批夾批也是從那裡學來的。齊先生雖然生在晚清,但沒聽說學做過八股,那麼無疑也是看了《桐陰論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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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談到畫山水,我請教學哪一家好,還問老先生自己學哪一家。老先生說:「山水只有大滌子(即石濤)畫的好。」我請教好在哪裡?老先生說:「大滌子畫的樹最直,我畫不到他那樣。」我聽著有些不明白,就問:「一點都沒有彎曲處嗎?」先生肯定地回答說:「一點都沒有的。」我又問當今還有誰畫得好?先生說:「有一個瑞光和尚,一個吳熙曾(吳鏡汀先生名熙曾),這兩個人我最怕。瑞光畫的樹比我畫的直,吳熙曾學大滌子的畫我買過一張。」後來我問起吳先生,先生說確有一張畫,是仿石濤的,在展覽會上為齊先生買去。從這裡可見齊先生如何認為「後生可畏」而加以鼓勵的。但我自那時以後,很長時間,看到石濤的畫,無論在人家壁上的,還是在印本書冊上的,我都懷疑是假的。旁人問我的理由,我即提出「樹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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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最佩服吳昌碩先生,一次屋內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吳昌碩的小幅,畫的是紫藤花。齊先生跨車衚衕住宅的正房南邊有一道屏風門,門外是一個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時正在開花。先生指著牆上的畫說:「你看,哪裡是他畫的像葡萄藤(先生稱紫藤為葡萄藤,大約是先生家鄉的話),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姑且不管葡萄藤與畫誰像誰,但可見到齊先生對吳昌碩是如何的推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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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問起齊先生是否見過吳昌碩,齊先生說兩次到上海,都沒有見著。齊先生曾把石濤的「老夫也在皮毛類」一句詩刻成印章,還加跋說明,是吳昌碩有一次說當時學他自己的一些皮毛就能成名。當然吳所說的並不會是專指齊先生,而齊先生也未必因此便多疑是指自己,我們可以理解,大約也和鄭板橋刻「青藤門下牛馬走」印是同一自謙和服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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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在出處上是正義凜然的,抗日戰爭後,偽政權的「國立藝專」送給他聘書,請他繼續當藝專的教授,他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寫了五個字「齊白石死了」,原封退回。又一次偽警察挨戶要出人,要出錢,說是為了什麼事。他和齊先生表白他沒教齊家出人出錢,因此便提出要齊先生一幅畫,先生大怒,對家裡人說:「找我的拐杖來,我去打他。」那人聽到,也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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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先生有時也有些舊文人自造「佳話」的興趣。從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著手推獨輪車,賣大白菜,用戶選購,作過冬的儲存菜,每一車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錢。一次菜車走過先生家門,先生向賣菜人說明自己的畫能值多少錢,自己願意給他畫一幅白菜,換他一車白菜。不料這個「賣菜佣」並沒有「六朝煙水氣」,也不懂一幅畫確可以抵一車菜而有餘,他竟自說:「這個老頭兒真沒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換我的真白菜。」如果這次交易成功,「畫換白菜」、「畫代鈔票」等等佳話,即可不脛而走。沒想到這方面的佳話並未留成,而賣菜商這兩句煞風景的話,卻被人傳為談資。從語言上看,這話真堪入《世說新語》;從哲理上看,畫是假白菜,也足發人深思。明代收藏《清明上河圖》的人如果參透這個道理,也就不致有那場禍患。可惜的是這次佳話,沒能屬於齊先生,卻無意中為賣菜人所享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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