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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依稀老師淚

李方,魯迅文學院第2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寧夏固原市文聯《六盤山》雜誌執行副主編。寧夏文學院簽約作家。寧夏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先後在《朔方》《飛天》《中國作家》《安徽文學》《章回小說》《青年作家》《中國鐵路文藝》《山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有多篇作品被轉載、轉播或入選文學作品集。編輯出版《六盤山文化叢書》12卷本,《六盤山民間故事》5卷本,《文學西海固》《她在叢中笑》《文學固原》等大型文學作品集。創作有長篇報告文學《從頭營到七營》,出版長篇文化隨筆《一個人的電影史》,獲《黃河文學》雙年獎,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

夢裡依稀老師淚

李方

螢火蟲打起燈籠在村道、樹林中夜遊的時候,女知青來到了莊子里。

其時,我們正醉心於夏夜的捉迷藏遊戲。突然在牲口圈門前明亮的燈光下看到一個高挑身材、齊耳短髮、肩搭毛巾、身背斗笠、手提網兜的年輕女子。我們的腳板像是被釘了釘子,都不動了。我們以為,這不是電影《杜鵑山》里的柯湘走出了銀幕,就是《洪湖赤衛隊》里的韓英來到人間。旁邊站著我的父親,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

父親指著牲口圈門外的一間低矮的泥土屋,用我陌生的語調對女青年說:條件有限,你先住在這裡,日後再給你倒騰一間寬敞點的地方。轉過身對著我們,用我熟悉的粗聲大嗓喊叫:耍你們的去,有啥好看?去去去!

我們扭頭擰腰,慢慢地散去,遊戲在無形中解散了。

這個女的是一位知青,姓劉,來自北京。除了衣著、身段、膚色等等與我們本村人不同而外,最主要的是她說話的腔調,是和廣播喇叭里的一模一樣,我們知道這種話叫普通話,我們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懂得「國」不應該讀「鬼」,而應該念「鍋」,但我們也發現,她竟然分不清驢和騾子,只認識牛和馬,牲口飼養員是個瘸子,走路一高一低,指認給她看,也許是口音的問題,她始終認為生產隊的大牲口只分兩種:長角的牛和四蹄的馬。

應該讓她幹什麼活,我想父親和母親晚上肯定有過討論和爭執。這從第二天早上父親和大隊長在我家院子里說的話中可以分辨出來。

父親說:就讓她見習見習嘛,城裡娃,連個牛馬都分不清,你讓她幹啥活她也不會啊。

大隊長鐵青著臉說:毛主席讓她來到農村,就是接受我們教育的,力氣她總有吧?讓她上平田整地大會戰的工地,扛架子車拉土去。

父親委婉地說:正因為是毛主席讓她來的,拉土方一天下來我們都吃不消,把她整垮了,我們怎麼向上面交代?

大隊長笑了:你該不是已經上心了吧?細皮嫩肉的,看著就讓人心疼。

父親推他一把:這種笑話不要說,不然我們兩個都得犯錯誤。先讓她跟著四瘸子,到川里轉轉看看,認認莊稼草木。

放牛牧馬,是暑假裡我們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小子們的活計,現在,多了一個女知青。

瘸子姓張,排行老四,年輕的時候跌下懸崖摔斷了一條腿,做農活使不上勁,只能給生產隊里喂牲口,白天趕不做活的牛馬騾驢到野地里吃草,晚上睡在牲口圈裡添夜草,反正他孤身一人,只和牲口打交道。平時,他喜歡指使我們幫他看護牲口,現在,他成了領導,率領劉知青。

劉知青好奇心強,見什麼都要問:這種紅竿竿綠葉葉的莊稼叫什麼呀?

四瘸子悶聲回答:蕎麥。

那這種頭上頂著一個小疙瘩的又是什麼呀?

胡麻。

胡麻?胡麻是做什麼的呀?

是榨油的,是出清油的。我們胡亂回答,不想讓四瘸子一個人獨享那份榮耀。四瘸子也懶得回答了,說:娃娃們說的是對的,你問他們吧,他們啥都認得。

但是劉知青想騎「馬」。四瘸子說:不是馬。馬性子犟,不敢騎。你還是騎驢吧。有好些驢都被騎熟了,不會跳也不會跑。

就把一條很溫順的黑草驢趕到一道土坎子前面,四瘸子抱住驢頭,讓劉知青站在土坎子上,於是騎到驢背上去。劉知青膽怯地分開腿,慢慢地跨上驢背,雙手撐到驢的脊樑上,顫著聲音說:您可千萬別離開,您就抱著它的頭讓它走幾步吧。

四瘸子鬆開草驢的頭,嘴裡喊著:嘚,嘚,嘚。草驢閃著濕潤的大眼睛,遲疑地邁開了四蹄。劉知青哇哇地大叫起來,雙腿緊緊地夾著草驢的肚皮。但是草驢穩穩地走起來,不疾不緩,真像瘸子說的,不跳不跑。劉知青這才鬆了一口氣,情緒穩定了下來。

那天,劉知青過足了騎驢的癮,但是她跳下驢後,一直不停地夾著雙腿。她以為我們不知道,其實四瘸子和我們的笑,已經戳穿了她的隱痛:草驢因為沒有飼料、水草又不好,驢的脊樑堅硬如刀,她是屁股被驢的脊樑鏟破了。

劉知青來莊裡一個月,跟著四瘸子在山川梁峁上轉了一個月,學會了騎驢、騎牛,認識了各色莊稼和草木,每晚上在農民夜校里教社員識字、讀報、念文件,也和生產隊里的諸多人熟悉了,村裡人也認可了這位女知青。

唯一讓劉知青難堪的是,她依然住在牲口圈門前的土屋裡,不知什麼原因,父親也沒有兌現他的承諾,給他倒騰出更好的房子。她自己不做飯,早、中、晚三頓飯,就在大隊部的灶上吃。這時候已經是秋天,大地涼爽了下來,她來時背著的斗笠,也不再戴了,就掛在土屋裡。

我驚異地發現,沒事的時候,她的土屋門前,常常會聚集起莊子里的好多年輕人,在夜色里吸著嗆人的旱煙棒,蹲在煤油燈光里下「四碼棋」,還爭爭吵吵,直到她的土屋裡熄了燈,才拍打著腿腳上的塵土,罵罵咧咧地散去;有時候,父親也會帶著我到牲口圈裡去和四瘸子聊天,說說牲口們的事情,看看夜半,我已經睡意深濃,才走出來,瞅瞅劉知青黑黢黢鴉雀無聲的小土屋,嘆息一聲,牽著我的手回家去。

第二年春天開學,劉知青突然地出現在了教室里,她成了我們三年級的班主任,教我們語文和音樂。

那時,我們也有音樂課,劉老師教我們唱《閃閃的紅星》和《映山紅》,還分出男女,有獨唱和合唱。教學生的時候,正兒八經地教我們a、o、e,怎麼分前鼻音和後鼻音,怎麼掌握翹舌音和聲部。多年之後,我曾一度擔任國家普通話測試員,就是在這時候劉老師打下的基礎。

成為老師的劉知青,已經不再是齊耳短髮,而是留起了飄逸的長髮,也不再把褲腿挽起來,她不用下田勞作了。每天,她去大隊部灶上吃飯,走過的路上,會留下淡淡的香皂和雪花膏的味道。每每和大隊長碰面,她都會站住,問候大隊長好。大隊長就背著雙手,很威嚴地「嗯」一聲,昂頭走過;而遇到父親,她只是看一眼,低下頭,快速地走過,倒是父親,反而會停下腳步,看她走遠,才搖搖頭,像摔掉看不見的水珠,緩慢地邁步。

我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大人們的事,很複雜。我只知道父親和母親經常吵架,是不是因為劉知青呢,我說不準。

夏天的時候,劉老師開始強調安全,因為有兩個孩子到野外去玩水不小心溺亡了,所以她很痛心,反覆給我們說,不能下水。但是孩子們玩性大,尤其是暴雨過後,村裡的澇壩里會聚集很多的水,我們躲過她的眼睛,還是要脫得精光,玩成泥猴才罷休。

事情就是那樣巧,有天中午,我想著劉老師正在大隊部吃飯,就脫光了衣服下了水,誰知道劉老師正好走了過來,她望著在水裡只露著頭的我說:上衣我拿走了,你從水裡出來,到趙忠家來。說著,彎腰拿走了我的上衣,只留下褲子,向澇壩沿畔的趙忠家走去了。

我只好灰溜溜地爬上壩,穿上褲子,光著上身,磨磨蹭蹭地走進趙忠家大門。趙忠和我一個班,他母親是個土醫生,會針灸。我悄悄地向趙忠打問,劉老師到他們家來幹什麼?

趙忠說:讓我媽給她燒艾灸。

我走進去,站在炕頭前。屋子裡煙氣繚繞,劉老師平躺著,捲起上衣,露著白皙的小腹,趙忠的母親正有條不紊地點艾蒿、拔火罐。劉老師的頭底下,墊著我的上衣。

我說:劉老師,我錯了,我不該玩水……

劉老師不說話,倒是趙忠的母親嘮叨開了:這些個該死的猢猻,淹死了兩個,還不知死活,泥鰍一樣往水裡鑽……

劉老師微微抬頭,說:把你的衣服拿走。

我低下頭,朝外抽衣服,突然看到,在劉老師蒼白的臉上,披散在臉上的頭髮絲中間,幾顆晶瑩的淚珠,滾落而下……

秋天了,大地遼闊,雲淡風清,我們又背起書包走向學校。但是再也沒有了劉老師。

晚上回到家,想問問父親,劉老師哪去了?但是父親不在,只有母親平靜著臉色,問我:找你大(父親)幹啥?是不是想問你們劉老師的事?你看看這個,給我念念。

母親遞給我一張紙,我粗粗地看了一眼,明白是劉老師寫給父親的一封信:

父親(就讓我這樣地稱呼您吧),感謝您幫了女兒這樣大的一個忙,讓我調動回北京。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離開北京,離開父母,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農村,要不是您像父親一樣地照顧著我,保護著我,我不知道會遭遇什麼樣的人和事,經歷怎麼樣的人生磨難。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姨對我的誤解,您可以給她解釋清楚的。李方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弟弟。他聰明好學,您應該好好培養他。

給您鞠躬,這輩子,如果還有可能,我一定會回來看望您和阿姨,還有我的弟弟。

您的女兒:劉敏

後來,我多次在夢中夢見過劉敏老師、劉敏姐姐。但是每一次夢中,都夢見她流淚,從沒有夢見她笑過。

我上了初中後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了一封來自北京的陌生人來信,打開後才知道,是劉敏姐姐的父母寫來的,大意是劉敏回京後,因為身患絕症,醫治無效已去世了。去世前,她揣測我應該上了我們鄉中學,讓她的父母寫信告訴我和父親她的情況,之所以不寫信給我父親,是怕別人生疑,污了父親的清白。她的父母在信中,再一次替他們的女兒感謝父親的幫助和保護。

他們哪裡知道,父親早在我上初中之前,就已經因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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