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賢十四帖》的前塵往事
陸機《平復帖》
乾隆皇帝藏有四件晉朝名人尺牘墨跡,陸機《平復帖》、王珣《伯遠帖》、王獻之《中秋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則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當年乾隆看重王氏行書三帖,奉為「三希」之寶,置於養心殿西暖閣,時時把玩,多次題跋。卻將章草《平復帖》進生母鈕祜祿氏皇太后,陳設在太后住所慈寧宮(啟功說慈寧宮,傅增湘、王世襄說是壽康宮)。乾隆四十二年(1777)太后去世,《平復帖》作為「遺賜」賞給第十一子永瑆(1752—1823,乾隆五十四年封成親王),出了清宮。傅增湘推測,大約這個緣故,《平復帖》上既無乾隆題跋,也無內府諸璽(見《平復帖》卷後傅增湘長跋)。
這四件煊赫之跡,《快雪時晴》是唐摹本,《中秋》是米芾節臨本,《平復》《伯遠》兩帖為晉人真筆,這是目前鑒定界的共識。
《平復帖》《伯遠帖》
曾裝於《晉賢十四帖》大卷中
成親王永瑆得到《平復帖》之後,額其室曰「詒晉齋」,別號詒晉齋主人。光緒六年(1880),永瑆曾孫載治卒,恭親王奕訢代管成親王府務,把《平復帖》據為己有,傳至其孫溥偉、溥儒(心畲)一代。
1937年,溥儒喪母,為了表示孝心,治喪場面盛大,為籌巨資而賣家當,傅增湘斡旋,「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叢碧)斥資四萬元購得《平復帖》帖後有傅增湘長長段,記其經過甚詳。
《平復帖》傅增湘題跋
1956年底,張伯駒把《平復帖》捐給國家。王世襄《西晉陸機〈平復帖〉流傳考略》是最早全面考察《平復帖》的文章,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1957年第1期。王先生在1947年曾向張伯駒借閱《平復帖》一月有餘,著錄帖中的題跋和印章,考證源流。他發現,「上面有唐末鑒賞家殷浩的印記。這方收藏印蓋在帖本身字跡的後面,靠近邊緣,長方形,朱文,顏色雖極暗淡,但『殷』字上半邊、『浩』字的右半尚隱約可辨」。
現在一些彩印的《平復帖》動過「美容手術」,看不到隱約可辨的印痕了。米芾《書史》著錄《晉賢十四帖》提到陸機帖,以及「殷浩」印,所以王世襄認為,「《平復帖》是所謂《晉賢十四帖》中的一件」。後來啟功撰《平復帖說並釋文》,也認同這個判斷。
王珣《伯遠帖》
《伯遠帖》則在1924年溥儀出宮時被敬懿皇貴妃帶出紫禁城,與《中秋帖》一起,賣與古董商,後流落香港。1950年,周恩來總理指示撥款,託人購回,《伯遠帖》與《中秋帖》回歸故宮。
《伯遠帖》也是印痕累累,在末行「嶠」字的左邊的空白處,依稀可見淺淡的半印痕迹,經穆棣細心辨認,確認是「殷浩」印之半。1999年穆棣發表《王珣〈伯遠帖〉考》,依據米芾的著錄,他認為《伯遠帖》就是《晉賢十四帖》卷中的王珣帖。
《晉賢十四帖》的流傳
米芾三十歲以後好事收藏,自稱「閱書白首」,所見年代最早的名家墨跡是晉人書帖,即《寶章待訪錄》所記「晉武帝、王渾、王戎、王衍、郗愔、陸統、桓溫、陸雲、謝安、謝萬等十四帖」。後來撰寫的《書史》中,稱為「晉賢十四帖」,許為「天下法書第一」,而且做了詳細著錄。
米芾是在檢校太師李瑋家見到那捲《晉賢十四帖》,他的詩文、題跋數次提到這卷晉帖。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有米芾行書墨跡《李太師帖》,是評論《晉賢十四帖》書法:「李太師收《晉賢十四帖》,武帝、王戎書若篆籀,謝安格在子敬上,真宜批帖尾也。」
米芾《李太師帖》
《書史》記錄了《晉賢十四帖》卷中各帖的書寫者:「第一帖張華真楷,鍾法;次王濬;次王戎;次陸機;次郗鑒;次陸珫表,晉元帝批答;次謝安;次王衍;次右軍;次謝萬兩帖;次王珣;次臣詹,晉武帝批答;次謝方回;次郗愔;次謝尚。」其中的「陸珫」,米芾《好事家帖》寫作「陸統」。恐是陸玩之誤。陸玩(278—341)字士瑤,江蘇蘇州人陸機從弟。
米芾著錄的「晉賢」有十七人。西晉七人,東晉十人,有晉朝開國皇帝武帝司馬炎、中興晉室的元帝睿,名臣中有文學家、清談名士、書法家。古人以一紙為一帖,按此計帖數,「臣詹、晉武帝批答」與「陸珫(玩)表,晉元帝批答」應該都算一帖,細數下來,卷中有十六帖與米芾所稱「十四帖」不符。
米芾見《晉賢十四帖》僅一次,如果所記帖數無誤,恐怕另有所誤。如「謝方回」,晉代文獻無此人,而郗愔字「方回」,也許「謝方回」一帖是誤記,或是衍文。「謝萬兩帖」者,或許「兩帖」二字是傳抄發生的衍文。
這個大卷的晉人書跡,原是零散的單帖,藏於內府者蓋有官印,私家藏品蓋有私印。米芾著錄的印章,最早是唐朝「太平公主胡書印」。唐人竇蒙《述書賦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都說到太平公主有「胡書印」。所以,米芾見到「胡書印」便指為太平公主之印。
太平公主是高宗與武則天所生小女,中宗、睿宗的胞妹,以驕橫放縱著稱,多次參與宮闈爭鬥,後被其侄玄宗賜死。中宗複位之初的神龍年間(705—706),「貴戚寵盛,宮禁不嚴,御府之珍,多入私室」,太平、主拿走數函名跡,包括王羲之小楷《樂毅論》。
徐浩《古迹記》記載,太平公主從內府取走法書名跡多達「五帙五十卷,別造胡書四字印縫」。張彥遠說,胡書四字的梵音是「三邈毋馱」。北京大學王邦維教授解釋:「三藐毋馱,梵語 samyak- buddha的音譯,意譯正等覺。」2003年,北京故宮從中國嘉德拍賣公司回購《出師頌》墨卷,上面鈐有一方胡書印,或許就是《晉賢十四帖》中那枚胡書印。
《出師頌》墨卷
《出師頌》墨卷上的胡書印
《晉賢十四帖》所見官印,有謝安帖上印縫的「開元」兩小璽,是玄宗內府印。「翰林」印或許是德宗朝翰林院官印。再晚一些的唐朝印章都是私家收藏印。謝安、謝萬帖上有王涯「永存珍密」印。王涯(約764—835)字廣津,太原人,唐文宗朝做過宰相,「甘露之變」被宦官腰斬。《唐書》記載,王涯「貪權固寵,不遠邪佞之流」,「財貯巨萬」,但他居常書史自怡」,所藏圖書之多,可與秘府相侔。他好收藏,「前代法書名畫,人所保惜者,以厚貨致之,不受貨者,即以官爵致之。厚為垣,竅而藏之複壁」。王涯被殺,藏品被人「剔取奩軸金玉,而棄其書畫於道」。米芾說《晉賢十四帖》卷前還有「梁秀收閱古書」印,卷後有「殷浩」印,印色不一樣,「殷浩以丹,梁秀以赭」,兩人是「唐末賞鑒之家」。
啟功認為,各帖收集合裝為《晉賢十四帖》大卷是在唐末,即梁秀、殷浩之時。此後王溥收得此卷,蓋了「王溥之印」,是大卷中最晚的一方印。王溥(922—982)字齊物,山西祁縣人,後周宰相,當時的職位在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之上。入宋後,進位司空。宋太祖曾對身邊人說:「溥十年作相,三遷一品,福履之盛,近世未見其比。」宋太宗朝,封為祁國。王溥性寬厚,美風度,好汲弓引後進。他吝嗇,又善理財,「所至有田宅,家累萬金」。亦好學,手不釋卷,所撰《唐會要》《五代會要》,至今仍是研究唐、五代典章制度的重要典籍。王溥有四子,《晉賢十四帖》傳給次子國子博士王貽正。
北宋淳化年間(990—994),太宗令侍書王著摹刻《閣帖》,曾向王貽正借古帖。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成書於神宗熙寧七年,1074)記載:
王文獻(王溥)家書畫繁富,其子貽正繼為好事。嘗往來京雒間,訪求名跡,充牣巾衍。太宗朝,嘗表進所藏書畫十五卷,尋降御札云:「卿所進墨跡並古畫,復遍看覽,俱是妙筆。除留墨跡五卷、古畫三卷領得外,其餘卻還卿家。付王貽正。」其餘者,乃是王羲之墨跡,晉朝名臣墨跡,王徽之書。唐閻立本畫《老子西升經圖》薛稷畫鶴,凡七卷。
宋太宗退還王貽正的那捲「晉朝名臣墨跡」,或許是《晉賢十四帖》。米芾幾次提到,《晉賢十四帖》的郗愔帖兩行刻入《閣帖》,即《閣帖》卷二的郗愔草書《廿四日帖》。葉夢得(1077—1148)《石林燕語》(卷三)也說到太宗借帖之事:
太宗留意字書。淳化中,嘗出內府及士大夫家所藏漢、晉以下古帖,集為十卷,刻石於秘閣,世傳為《閣帖》是也。中間晉宋帖多出王貽永家。貽永,祁公之子,國初藏名書畫最多。真跡今猶有為李駙馬公炤家所得者,實為奇蹟。
王貽永在仁宗至和年間(1054—1055)官拜宰相、檢校太師兼侍中,官位高,名聲大,所以葉夢得說太宗向「王貽永家」借帖。葉氏說王貽永是「祁公之子」,誤把貽永視為王溥之子,但事出有因。王貽永本名克明,咸平六年(1003)「尚太宗女鄭國長公主」,宋真宗令他改名貽永,以與公主平輩,也就與他父親貽正同輩了。王貽永之子道卿,官品不高,任「西上閣門使」,大約在神宗朝,他把《晉賢十四帖》售與「李駙馬公炤」。
李駙馬名瑋字公炤,人稱「李太師」。其父李用和,杭州人,少貧困,「居京師鑿紙錢(冥幣)為業」。李用和有個姐姐,送進宮裡謀生,為劉皇后侍兒,「司寢」真宗,幸而有娠,產趙禎,即後來的仁宗(1010—1063)。趙禎在襁褓就被劉皇后抱走,據為己子。仁宗十三歲繼位,劉太后垂簾攝政,打發仁宗生母李氏為真宗守陵。李氏卒於明道元年(1032),臨死才得至到宸妃的封號。次年劉太后去世,仁宗從燕王口裡得知宸妃是自己的生母,嚎啕痛哭,下詔自責,尊李宸妃為皇太后。為報母恩,拜舅父李用和為「彰信軍節度使、檢校侍中」,後來又將兗國公主(1038—1070)下嫁李瑋。
李瑋「以樸陋與主不協」,娑媳關係也緊張,公主主進官告狀,此後「屏居內廷」,而李瑋降職貶到外地,一度奪去駙馬都尉。公主死後,李瑋貶到陳州安置,神宗朝遇赦還京,官至建武軍節度使,檢校太師,元祐八年(1093)卒,哲宗「臨奠哭之」。《宣和畫譜》記載:李瑋喜吟詩,才思敏妙。能章草、飛白、草隸諸體,為仁宗所知,而仁宗也喜歡寫飛白書。李瑋擅水墨畫,作畫憑興緻,故傳世者絕少,世人亦不知其能畫。
蘇軾也曾前往李瑋家觀賞這卷晉人帖,他說:「余嘗於李都尉晉人數帖,皆有小印『涯』字,意其為王氏物也。有謝尚、謝鯤、王衍等帖,皆奇。而夷甫獨超然如群鶴聳翅欲飛而未起也。」(《東坡題跋》四《題晉人帖》)蘇軾提到的晉賢有謝鯤,未見米芾提及。
米芾的眷念
米芾五十一歲那年為好友王渙之寫過一首《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詩,記述他們同往太師李瑋家鑒賞《晉賢十四帖》的舊事,「太師天源環賜第,自榜回鸞鴉雀避。好賓嗜古富圖書,玉軸牙籤捧珠翠」,「王郎十八魁天下,招我同延貴客星」云云。宋制:「駙馬都尉宅,(公)主薨,例皆復納入官,或別賜第。」李瑋在公主死後回京,賜第天源河畔,故米芾謂「太師天源環賜第」。王郎指王渙之,字彥舟,米芾比他年長,所以喚「王郎」。去李瑋家的情形,米芾《書史》也有記載:
余同王渙之飲於李氏園池,閱書畫竟日,末出此帖,棗木大軸,古清藻花錦作標,破爛無竹模,晉帖上反安冠簪樣古玉軸。余尋制,擲棗軸池中,拆玉軸。王渙之加糊,共裝焉。一坐大笑,要余題跋,乃題曰:李氏法書第一。亦天下法書第一也。
這次「太師行」,米芾後來說是「元祐中」,未詳哪一年。曹寶麟《抱瓮集》有篇文章索隱米芾《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詩的本事,依據米芾的幾則題跋,推定為元祐二年(1087)。但是,米芾著錄《晉賢十四帖》的《寶章待訪錄》(列入「目睹」)序言所署年份是「元祐丙寅」,即元祐元年,米芾見到《晉賢十四帖》估計不會晚於此年。
《晉賢十四帖》讓米芾大開眼界,回家「追寫數十幅」,卻如邯鄲學步,自謂「可笑可笑」,恨不得棄筆硯。甚至神情恍惚,「磨墨終日,追想二字以自慰」。有一年,薛紹彭寫信給米芾,說他「新收錢氏子敬帖」。米芾建議紹彭「宜傾囊購取」李瑋家所藏「二王以前帖」,並寄詩慫恿:「二王之前有高古,有智欲購忘高貲。殷勤分治薛紹彭,散金購進重提跋。」薛紹彭父親薛向是王安石變法時期的重要人物,做高官,有財力。
米芾很想得到《晉賢十四帖》,自知財力不足,「欲盡舉一奩書易二帖」,有詩道:「當時傾篋換不得,歸來嘔血目生花。」(《太師行》)米芾看中的「一二帖」是晉武帝、謝安兩帖。米芾說,晉武帝帖「紙糜爛而墨色如新,有墨處不破」,「書若篆籀」,相比之下,二王書法「頓有塵意」。那件謝安帖的書法,米芾認為格調高於王獻之,曾以奇玩博取,「議十年不成」。李瑋去世五六年後的哲宗元符年間(1098—1100),蔡京「王郎得到謝安帖,他與米芾有「論文寫字不相非」的友情,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讓給米芾。為此,米芾額其室為「寶晉齋」,並將這件謝安行書刻入《寶晉齋法帖》,名為《八月五日帖》。
《晉賢十四帖》大卷,也許在元符年間割裂。部分帖的去向,可在著錄徽宗內府藏品的《宣和書譜》里找到蹤跡,如陸機章草《平復帖》、王珣行書《伯遠帖》、陸玩行書《賀瑞星表》(帖名下附註「晉元帝批」,與米芾的記載相合),都已割成單帖,各有帖名,各表一卷。米芾據幾曾看、白首眷念的那捲《晉賢十四帖》,不復存在。
收入《字里書外》,三聯書店,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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