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中年人開始寫詩，他多少想反抗點什麼
當一個中年人開始寫詩，他多少想反抗點什麼
文 潘采夫
我要說的這個寫詩的人不是我，是張新穎。
雖然我也寫過詩，那是20年前整，作為一個少年的武器，之後再也沒寫出過一首。不是沒時間寫，是心裡沒有詩，腦海里塞進太多的東西，而詩的泉眼是乾涸的。
《在詞語中間》，作家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
讀詩集《在詞語中間》，我羨慕張新穎的生活方式，他的生活應該挺慢，給學生講課半天，興頭來多讀上幾句，沒勁了就戛然停止。
在校園裡走走路，在家裡沏壺茶，繼續讀書，如果陽光好又正值沒課，就寫幾句詩，如果夜裡很安靜，窗外樹葉綠了黃了，花朵開了謝了，都會寫上幾句。
懷念一些人，想念一些事物，都需要整塊的時間，腦子裡一閃而過，心中微微一沉，那談不上懷念。張新穎想念祖父，想念父親，回憶童年時期的大海，曾經縱身跳下的河流，沉入夜色的樹林，每樣都有整塊的時間。
詩是個慢悠悠的東西，它從不會在高速路奔跑，它只在小道上晃蕩，遇到一個晃晃蕩盪的人，遇到擁有整塊時間發獃的人，它覺得你有意思，才會跟你同行幾步，那已經足夠了，詩意找到了你。張新穎說話慢慢的，那是詩歌最喜歡的節奏。
我只有羨慕，我在別人的詩里找我自己。張新穎的詩寫他自己，裡面有關於他的一切，有的鋪在表層，有的深埋灰里。從有些詩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還有些說出一代人的心事，這些是好詩。
我特別喜歡一首《小樹林》，很多年前我開博客，名字就叫「潘采夫的小樹林」，備註是「青年流氓集散地」。
與小公園、花園相比，小樹林是一個看不清楚的地方。它在偏僻之處無人關注，影影綽綽暮色繞林，視線模糊不透明。張新穎的小樹林的景色、斷片，和我對小樹林的想像完全一致。
好詩是可以被多種解讀的，《小樹林》里說到的「模糊」，讓我聯想起了自己的媒體生涯，想到一個語言被統一表達的背後一個東西，我對一排一排的樹這種整齊劃一的反感。被不同層次地聯想，這就是一首好詩。
詩人張新穎。
張新穎著作很多，某種意義上，那些著作文章遮蔽了他的真實，而詩歌實際上袒露了很多東西。詩歌特別自我，是一種難以假裝的東西，詩集讀完，我一見到張新穎就問，您的視力現在怎麼樣，您身上的骨頭還好嗎？
在詩集的平常語詞和平淡語調下面，有一種輕度對抗的東西，對抗的可能是日常規範，或者他討厭的事情，可能是他想批判但一個害羞的中年男人不好意思批判的東西。
張新穎的詩有一種距離感和對抗感，哪些詩不是特別硬的石頭，也不是透明的水晶，而是一個琥珀，摸上去是暖暖的，半透不透，你無法隨意就看透，且自有它的韌勁和彈性。
這首詩，我想像著張新穎是個什麼樣的人，最後的結論是，我也是這樣的人。這可能就是我為什麼喜歡這首詩的理由。
另外兩首大約也是這樣，我抄錄下來，這樣人們就能讀到我最喜歡的三首詩。少年河流，一個多麼好的名字，在我看來，它遠遠超過了《在詞語中間》，這關乎銷量，更關乎中年人的回憶與傷逝。
小樹林
小樹林中間是個小廣場
我坐在邊緣的石條長凳上
右面十米遠有個男生教一個女生武術
具體哪門哪派我不清楚
對面七八米立著一座雕像
昏暗中看個輪廓 我不知道他是誰
一隻小蟲子爬上左胳膊
我不認識是什麼蟲子 本能地甩掉了它
小樹林外面有燈光的地方傳來音樂
那麼熟悉的鋼琴奏鳴曲
等到聲音消失 我也沒明白
它起於何時 消失於何處
這樣很好 不清晰 不明確
周圍的樹我也叫不出名字 親溫如舊友
夜晚的風也是
我慢慢想起三十年前來過這個小樹林
只記得有這麼回事
當時的情境丟失於後來過長的路途
現在我剛從一個全是判斷句的地方逃來
你也許體會過那種鏗鏘有力如何
讓聽的人疲憊
讓說的人愈發得意愈加頑固
你也就能夠明白 我為什麼會輕微迷戀
這個夜晚柔和得有點模糊
四周隨時有人進出
就叫小樹林而沒有特定名稱的小樹林
以及所有未被語言封閉的事物
2017年5月21日
少年河流
暴雨連天 洪水如約而至
半夜裡衝垮了石橋
而孩子們睡夢正酣
這是每年夏天都會發生的事
雨停了我們會到河邊看看
狂野無羈的洪流是誘惑嗎
從斷橋頭上 投身而入
把自己全部交給無限的水
湍急奔涌的世界
把平常的孩子變成他渴望的人
只需一個瞬間
河床寬闊的地帶水就淺了
從水裡站起身 走上岸
走回那座斷橋 然後
再一次躍入水中
這是每年夏天都會發生的事
貫穿了少年時代
而我一直沒有學會游泳
憋一口長氣 就能被激流帶到
河床變寬的地方
這是冒險的遊戲嗎
這是恐懼和克服恐懼的遊戲
這是對安全的信心遊戲
同齡的玩伴為什麼不敢嘗試
為什麼年復一年你一個人
彷彿有些著迷
此後的人生你有多少次看見
少年的河流
失控和自由 被動和舒展開全身
淹沒了 而更真切地存在
2013年1月12日
詞語
你受不了大海
這樣的詞語：這是應該排斥的大詞
唉，你沒有在海邊長大
夏夜乘涼的時候把腳耷拉進海水
一直螃蟹夾住了腳趾
你沒有常年在遠洋船上的父親
他年輕的多名同伴葬身海底
你在成年以後也沒見過黑色的大海
北方風雪中黑色翻滾的水面上
不息地涌冒著白色熱氣騰騰繚繞
站在這樣的海邊和尖刀的風中
一位高大的老人用胳膊攬住我的肩頭
半生的劫難沒能成功地摧毀他
他抱歉地說：唉，我太高了
你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以為大海只是一個詞
2012年12月22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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