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啦少年，前方是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前陣子，我們偽文藝小清新界有兩件事刷屏：清華的校慶宣傳片《無問西東》，和韓寒接受《一條》專訪後發布的長微博。
《無問西東》是那種讓你很難定義好與不好的片子。你一邊認同它的精神氣質，一邊又想抵抗它低級的煽情和為了校慶大肆塗抹的濃重腮紅。
當然我還是哭了，因為經歷過學生時代的隨波逐流與迷茫痛苦的吳嶺瀾，在成為西南聯大的教授後，將這段泰戈爾的詩讀給在山洞裡上課的學生們聽：
世界對你，無意義無目的，卻又充滿隨心所欲的幻想，但又有誰知道，也許就在這悶熱的令人疲倦的正午，那個陌生人，提著滿籃奇妙的貨物，路過你的門前，他響亮地叫賣著，你就會從朦朧中驚醒，走出房門，迎接命運的安排。
我真喜歡這段詩。它原本講的是一眼萬年的少女情懷，但用來講人生意義的尋求，竟也如此恰當。吳嶺瀾繼而說：
當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有段時間，我遠離人群，獨自思索，我的人生到底應該怎樣度過？某日，我偶然去圖書館，聽到泰戈爾的演講。
陪在他身邊的，是當時最卓越的一群人，他們站在那裡，自信而篤定，那種從容讓我十分羨慕，而泰戈爾正在講「對自己的真實」有多麼重要。
那一刻，我從思索生命意義的羞恥感中釋放出來——原來這些卓越的人物，也認為花時間思考這些、談論這些，是重要的。
「對自己的真實」，這就是《無問西東》里每一個故事都在強調的主題。儘管這種過於直白和刻意的強調讓人覺得有些尷尬，但它又是如此重要。在任何一個時代，這種真實都是一個社會最堅固的基石、最耀眼的旗幟。
（圖片來源：豆瓣）
前幾天，韓寒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談起了退學的少年往事。他說，「我聽到有人美滋滋地說，韓寒，我也學你退學了。我不理解。我做的不好的地方有什麼好學的呢？為什麼不去學我做的好的地方呢？退學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說明我在一項挑戰里不能勝任，只能退出，這不值得學習。」
看，這就是36歲的國民岳父韓寒，不是18歲的叛逆少年韓寒。也許他18歲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但18歲的韓寒不會把它寫出來。
初中的時候看韓寒的小說，書的扉頁印著一張他的生活照，下面是龍飛鳳舞的一句：「這個男孩有點酷！」現在想起來，也是中二氣息撲面而來呢。這就是少年。
人在年少的時候，會對自己有很多錯覺。比如，覺得自己特別酷、特別強大、特別特別，覺得自己將來不會成為千篇一律、心事重重的成年人。
但當我們真正走向成年人的標地審視自己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的內心不是變得堅硬，而是更為柔軟；不是變得單調，而是更為豐盈。因為我們越來越懂自己，也越來越懂這個世界。
我們認識到自己其實不那麼強大，也不那麼特別，於是可以把自己放得很低，可以理解狡黠背後溢出的苦澀、衝突背後隱藏的恐懼、卑劣之下潛伏的無知。於是，我們收起對抗世界的武器，以一種旁觀者的豁達，笑納這個世界的種種荒謬。
就像韓寒自己在小說里寫的那樣：「無論是多麼面目猙獰的人們，除了他們指著鼻子罵我之外，我其實始終都能記得他們不經意間的嘆息，我不認為那是人類在壓迫下容易滿足的賤，而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本是同類的交流。」這就是成年人。
「成年人」這個詞，跟年齡並不必然相關。有人早一些，有人晚一些，但或早或晚的，總有那麼一天，你發現自己變了。想清楚何為真實的自己，才是我們的成人禮。
有一天，我的閨蜜木老老對我說：「我現在特別鄙視我自己，因為我現在居然會為了跟人套近乎說些言不由衷的讚美之詞，我以前從來不這樣。」
我說，這有什麼可鄙視的。我覺得這非常好，證明你放棄了清高的少年姿態，願意像個成年人一樣跟世界和平相處了。
我們小時候，只有書卷氣，而且總以為自己可以不必沾染現世的塵埃。但現在，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氣味是複雜的，我們用書卷氣去消解戾氣，也應該用一點煙火氣去中和清冷，以及一點江湖氣去抵抗虛無。
王國維說做學問有三重境界，亦可用來談人生。
先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少年時期追尋人生意義時所體味的孤獨，是面對世界先入為主的悲觀和面對人生不假思索的虛無；
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終於在宏大的世界裡陷入一種具體而深刻的迷戀，向著虛幻的夢境開始一場執著的無涯的追逐；
最後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看盡繁華喧騰，飽嘗旅途艱辛，終於在不經意間收穫了平和喜悅的人生。
如果你體會到這樣的平和喜悅，那麼，歡迎你來到成年人的世界。在這裡，我們經過很多次打量與嘗試，努力掙脫無知帶來的焦慮和盲目；我們封鎖受傷的野心，承認平凡的慾望，也釋放專註的力量；我們接納所有始料不及的打擊，就像擁抱所有意料之外的喜悅。
最後，以我最喜歡的波蘭詩人切·米沃什的詩作結：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裡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馬六甲海峽清真寺 by Chingl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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