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哲理 >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編者按:顧城是當代中國文學收穫的少數幾個天才之一。隨著時間流逝,他的重要性越來越清晰。這裡的文字,基本形成於1987年5月之後作者的去國時期,散見於談話、訪談、演講中,它們的呈現方式帶有一定的即興和片段色彩。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顧城(1956—1993)原籍上海,1956年9月24日生於北京一個詩人之家,中國朦朧詩派的重要代表,被稱為當代的「唯靈浪漫主義」詩人。顧城在新詩、舊體詩和寓言故事詩上都有很高的造詣,其《一代人》中的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成為中國新詩的經典名句。

關於創作

李白說過一句話,我覺得算得上是對中國藝術創作方式的一個最精確的描述,他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朵花從水裡長出來,天然,一點兒另外的東西也沒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是一句講藝術創作的話。一首詩是天做的,我們偶然就拿到了。我們看唐詩,看《紅樓夢》,說它是做出來的,它沒有人工的痕迹,因為它是長出來的。李白、王維的詩就是這樣長出來的詩,而杜甫的詩就有很多是做出來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人有這樣的一種能力,天於是通過它做一個事情。在我感覺最明澈的時候,我覺得我成了空空的走廊,風吹過去,在另一邊就產生了花朵和萬物。

禪宗里說「心中有萬法」,你心裡是有一切的,只要你不干擾它,那麼什麼都有可能自然地長出來。「不識本心,學法無益」,也是禪宗的話,是同個道理;你不識本心而學法,不但不會有助益,還會造成對你本心的抑制和干擾。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從我們未知的一個地方到人間來的,通過這個人,通過那個人,到我們中間來的;當你不斷地用與你本心的感知相悖的概念干擾磨耗它時,它的生命知覺就越來越遲鈍了,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藝術創造力,就越來越獃滯了。

所以我老是說藝術不是從書里學來的。我看見一首很好的詩,覺得很親切,我覺得它是我,而至於誰是作者,文學史上有什麼樣的地位,那就是如果另有興趣才會去關心的了。那是詩以外的另件事。我看李白的詩,特別透澈的時候,我真正覺得是我的詩;這不是不講道理,這個「我」同李白「妙手偶得」這首詩時的「我」是一個我,他是超越了顧城的「我」,也是超越了李白的「我」,而他是一個。不是領稿費的那個「我」呵。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顧城手繪插畫

關於翻譯

我有句詩說:她們花哦,謝了又謝。翻譯就問我這個「謝」怎麼講。這時我就只好想怎麼講,我說至少有兩個涵義,「感謝」和「凋謝」。而這句詩出來的時候,是天然的,這個意思是含在裡邊不分的。後來他給譯成德文的時候譯成了「感謝了又凋謝了」,譯得很聰明,但是畢竟已不是原意,估計整個詩的感覺是不能指望的了。像「機關」這個詞,它到了我詩里,成了一個題目,我並沒有特別想它的意思,但是翻譯必須問,我就只好說一個是指辦公室這類形式的機構,一個現代中國的詞,再一個就是老一點兒的意思了,一個隱藏的什麼關卡機謀;為什麼叫辦事部門「機關」?這個詞意上該是通的,一叫就有個聯想。

我以為詩是最為以語言體現的。越是純詩其語言的一次性便越是絕對,字字不可替不可動。所以經過翻譯的詩恐怕就不能算作那首詩了。我不相信我能夠藉助翻譯文字來貼切、自如地感覺原詩。所以我不敢談看法。儘管我還是常看翻譯詩歌的。我尊敬翻譯家的工作,有的時候他們也是詩人。

從西方的語言習慣來看,中國古詩最大的特點是缺失主語,語法不確定,視點變幻,少有抒情的「我」;它的核心也不是理念,而是一個空,空與象一體若有似無,無身而有情。這些對於西方讀者來講,是很難想像的,在翻譯上會感到不可逾越的困難。

這不僅是一個語言習慣上的問題,它更表現了一個與西方觀念迥異的哲學宇宙—— 一個不以人、思想為主體的世界,一個沒有目的的自然世界。語言是文化的核心部分,而這一語言隨時暗示著「無我」。

「行到水盡處,坐看雲起時」(王維)——為何行?為何看?誰人行?誰人看?都不是詩的問題。詩只表現一種狀態,萬物依緣而生,盡為客,盡為友;所以李白在他的詩中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正是這個「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王維)的自然之境,使我們看到了我們處身而未感的人的自然生活,看到了生滅交替,光陰潛移,春秋輪轉,日月如梭,花落去,燕歸來,「有」在「無」中充滿意味地隱現著。

也可以說在中國詩歌里顯示的自然之境,比在哲學中描述的,要清晰得多。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顧城手繪插畫

關於詩歌

李白是天才。其實李白寫得最平白的東西呀,我現在倒覺得是特別好的,比如《長干行》,它特別簡單就是「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可是這個境界呀,那不是說到就到的。蒙在塵世里,這簡單的倒是看不見了。李白,「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這樣的句子簡直太漂亮了;「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像「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簡單難,平白難;平白它沒有奇聞,沒有壯烈,沒有形容,沒有學問,什麼都像是沒有,但是它全有。

這是最了不得的。這就是「空靈」的真諦。你不知道它哪來的,它不是人間來的,它不是說源自一個感情、一個希望、一個痛苦;——它是天然的,像天化作了情意那樣。這真是神靈。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這,均勻極了;「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真是太漂亮了。句句道的是實境,句句是幻境。

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莫非般若。我喜古詩,不因文學史,不因人們的仰望,而在它的美麗,文字清簡明潤,如玉如天,在於它顯示出的中國哲思,那一無言就在眼前,若張九齡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詩如禪,如頓悟——驟然風動雲散,黑暗退隱,你看見萬物萬象,明媚自如。

魏晉以前,中國古詩也有佳作,但總的傾向,人自離了神巫,情緒就一天天黯淡下去。「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死的無常,浸沒了生的樂趣;「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說得不可謂不好,卻終是老於世故的感嘆。

佛意的透入,給這黯淡的世界平添了生機,無論關於佛教律法有多少爭議,都無妨它清涼乾淨的神態。一種心境,也是詩境——六祖壇經辨眾法相,於第一意而不動,詩人好像得到了微妙的依據。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氣象柔和空闊;紅豆生於南國,紅豆生出南國,色空互化,得真意而得光明。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詩人相合於無形的造物本身,望樹望山望月望水,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意味盡在神會,恰如釋迦拿起一枝花而微笑。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詩人在一片化境中,有時更願意回味為人的經驗——「今夜誰家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這種解脫沒有一絲對人世的輕蔑,反而更親近了生活本身,似乎也傳達出了釋迦何以與人說法的秘密。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顧城手繪插畫

關於藝術

中國藝術講「意味」。中國藝術跟中國哲學是一體的,前提是「思無邪」。中國藝術不圖表現,它就是「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眾鳥高飛盡」,鳥都飛走了,那些鳥呵,雲呵,都走掉了,最後乾乾淨淨,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就剩個你——你的真身和你的本身。

佛拿起一枝花是須臾的事情,它卻穿越兩千五百年到達了我們的今天;花早已謝了,卻在時間中歷歷在目;它是如此的烏有,又是如此的清晰。——釋迦牟尼是個王子,他離棄了現世中他擁有的一切,穿越人世迷障,到達了他的境界;這時他拿起這枝花,這枝花才會展現在我們眼前。

這就是我說的東方意識。孔子趕一駕破馬車周遊列國,奔波十四年到處遊說,貴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不奢求說服別人,那並不是他的目的,他想達到的是一個行為過程的盡善盡美。

現世對他來說如果是「萬古長空」的話,他的行為便是他的「一朝風月」;同時這「一朝風月」亦如「萬古長空」,而「萬古長空」也即「一朝風月」。

要是沒有這個背景的話,那就觸及不到中國古典精神,更談不上感受東方藝術的特性。

中國古代文化點點滴滴,哪怕是匠人的文化,都蘊涵著這個韻味。中國自最古老的時候起,就有人住在山裡默想一言不發。中國顯耀的文化根植於此。正因為這個不為人所見的巨大的根,偶爾生髮出的一枝花、一片葉才會格外永久,諧和寧靜,才能夠穿越漫漫時空而在今天鮮明如初。

東方藝術的「靈」和「象」是在東方藝術的境界——它的「空」——巨大的隱性背景下顯現的。它們是渾然為一的生命體。這樣的血液也流淌在我們的身體里。

——end——

(以上文字選自《顧城哲思錄》,2015年,重慶出版集團。)

一切的真知,一切的藝術,它都是從心裡長出來的|顧城

《顧城哲思錄》 顧城 著

胡少卿 編選

胡楊文化 策劃

重慶出版集團,2015-8

(點擊閱讀原文可購買)

長按關注胡楊文化

再現漢語江湖

微信ID:huyangbook 長按二維碼關注

轉載:聯繫後台 |購書:點擊「閱讀原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