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三國時期的火攻
《孫子》十三篇,專辟有「火攻篇」,足見孫子對火攻的重視。儘管在《孫子》成書之前,很少有大規模火攻的經驗,但孫子已經敏銳地預感到火攻在未來戰爭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三國時期,火攻果然盛極一時,成為三國戰爭的一大特色。
本文擬闡述三個問題:一、三國火攻的簡要戰況和特點;二、三國何以多火攻;三、三國火攻的作戰要領。
一
三國時期的火攻之戰,次數頻繁而且規模龐大,決定時局的關鍵戰役都是以火攻的形式出現的。除去眾多用火的小戰鬥不計,僅就正式的大戰而言,可列舉如下(依年代先後排列,凡引《三國志》《資治通鑒》均分別簡作《三》《資》):
1.長社之戰。中平元年(184)四月,漢左中郎將皇甫嵩被黃巾軍圍於長社,他抓住黃巾軍「依草結營」的弱點,利用大風天氣,「約敕軍士皆束苣乘城,使銳士間出圍外,縱火大呼。城上舉燎應之,嵩從城中鼓噪而出」(《資》卷五十八),大敗黃巾軍。
2.薊城之戰。初平四年(192)十月,幽州牧劉虞與公孫瓚戰於薊城之外,「瓚乃間募銳士數百人因風放火,直衝突之。虞眾大潰。」(《資》卷六十一)
3.濮陽之戰。興平元年(194)八月,呂布在濮陽火攻曹操,曹操「陣亂,馳突火出,墜馬,燒左手掌。」(《三》卷一)
4.官渡之戰(著名戰役,略)。
5.赤壁之戰(略)。
6.漢中之戰。劉備與曹將夏侯淵爭奪漢中,相戰連年。建安二十四年(219)正月,劉備改用火攻擾敵的戰術,「夜燒圍鹿角」(《三》卷九),「於走馬谷燒都圍」,迫使夏侯淵「救火,從他道與備相遇,交戰,短兵接刃,淵遂沒。」(《三》卷十七)
7.夷陵之戰(略)。
8.江陵之戰。黃初三年(222),夏侯尚率魏軍圍吳江陵,吳置水軍於江中抗擊魏軍,夏侯尚「夜多持油船,將步騎萬餘人,……夾江燒其舟船,水陸並攻,破之。」(《三》卷九)
9.新城之戰。青龍二年(234),孫權進攻魏合肥新城,魏將滿寵「募壯士數十人,折松為炬,灌以麻油,從上風放火,燒賊攻具,射殺權弟子孫泰。」(《三》卷二十六)
以上諸戰役,以官渡、赤壁、夷陵三戰規模最大,是「一戰定乾坤」的決定性戰役。歸納上述諸戰,還不難發現一個特點,這些火攻多半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正如赤壁之戰時黃蓋所說:「寇眾我寡,難與持久」(《三》卷五十四),宜用火攻。官渡等三大戰役自不必說,再以薊城、新城二戰而言,也是如此。薊城之戰初期,劉虞率十萬大軍進逼公孫瓚,公孫瓚「部曲放散在外,倉卒掘東城欲走」(《資》卷六十一),有人勸劉虞放火焚城,一鼓可下,但劉虞遲遲不肯行動,結果反被公孫瓚抓住機會,以數百人因風縱火,燒亂劉虞陣腳,乘勢追擊,斬殺劉虞。新城之戰,孫權親率十萬人馬逼圍城下,但魏伏波將軍滿寵臨危不慌只募壯士數十人乘風放火,便大挫孫權銳氣,迫其撤退。
《孫子·火攻篇》列舉了五種火攻對象,三國火攻都有出色的實戰。一曰「火人」,即燒殺敵軍兵卒、營寨,以消滅人力為主要目標。夷陵之戰即是範例,陸遜火燒連營,大破劉備8萬大軍。二曰「火積」(燒積聚),三曰「火輜」(依杜牧注,是指火燒裝在車中運行的軍械糧草),四曰「火庫」(燒倉庫),這三種方式雖略有不同,但主要目標都是為了破壞敵方的軍用物資和後勤補給,迫使敵軍自慌自亂。官渡之戰即是範例:曹操先派徐晃襲擊袁紹運糧車,「燒其輜重」,而後親自帶兵襲燒烏巢,「盡燔其糧谷寶貨」(《三》卷一注引《曹瞞傳》),由此大敗袁軍。此戰中,曹操綜合運用「火積」、「火輜」「火庫」三種火攻方式,可謂出神入化。五曰「火隊」一一「隊」字怎樣解釋,歷來多有歧義,其中有說認為:「隊」字為「欚(lǐ)」字之假借,欚乃江中大船,火欚就是火燒敵軍之船。如果從三國火攻來看,這一說解頗為圓通,比如赤壁之戰,即是一場「火隊」的大戰役,另外江陵之戰也屬此類。
綜上所述,三國火攻的現象特徵可扼要概括為:次數多,規模大,善於以少勝多,火攻對象廣泛。
二
三國多火攻,有其歷史積澱的因素。早在春秋時期,宋襄公式的「仁義之戰」就遭到了唾棄,人們在戰爭實踐中逐漸認明「兵者,詭道也」,嘗試「以正合,以奇勝」(《孫子·勢篇》)的戰略戰術,避開正面的死拼硬戰,注重出奇制勝。「奇」的手段可以有多種多樣,但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利用「自然力」來佐助戰爭。水與火是兩種威力巨大的自然力,從遠古神話中人們就對它們充滿恐懼,漢字的「災(災)」字即由水、火合成。《孫子·火攻篇》也明言:「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但又認為「水可以絕,不可以奪」,水攻不如火攻來得簡便易行,毀滅性大。戰國晚期,齊國田單以火牛陣擊敗燕軍,火攻大顯威力,對後世戰爭影響很大。三國時期,各派勢力之間的分化組合變動很快,戰爭也就異常複雜尖銳。以曹操的處境而言,漢末袁紹跨有青、冀等四州,韓遂、馬滕外據關中,劉璋擅蜀,劉表居荊州,呂布占徐州,袁術包南陽、壽春,孫策取江東,曹操得兗州而四面受敵,與任何一方交戰時,都須提防另一方的偷襲。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更重視「兵貴勝,不貴久」(《孫子·作戰篇》),而求勝最快當的辦法,莫過於尋機放火燒敵,速戰速決。漢末不少軍閥是靠鎮壓黃巾軍起家的,早期鎮壓黃巾軍的幹將皇甫嵩,就是位「火攻高手」,長社之戰時,他被黃巾軍包圍,「兵少,軍中皆恐」(《資》卷五十八),於是伺機縱火攻擊而獲勝。此次戰役曹操也趕來助戰,這是曹操首次帶兵參加較大規模的戰鬥,他親眼目睹火攻的戰績,印象極為深刻,後來他在官渡之戰中便把火攻發揮得淋漓盡致。
曹操成於官渡,亦曾敗於赤壁。由此司見,火攻絕非簡單地「放一把火」而已,它的使用(或防禦)是極為複雜的,尤其需要將帥的正確指揮。三國將帥,與前代比起來,「儒將」最多。他們博覽文史,研究過兵法,如曹操、諸葛亮、周瑜、陸遜、呂蒙、司馬懿等人,尤其是曹操、呂蒙二人,堪稱典範。曹操於戎馬倥傯中遍閱兵書,搜集各家兵法彙編成《兵書節要》,並親自註解《孫子》;呂蒙原先不愛讀書,後來孫權勸告他「宜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他便於中年奮讀,後來「其所覽見,舊儒不勝」(《三》卷九注引《江表傳》),使魯肅發出「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的感嘆。不但高級將帥如此,一般的將領也多諳熟兵法。比如曹魏的滿寵,即精通《孫子》,不但在新城之戰中用火攻打敗孫權,而且還能成功地挫敗敵方的火攻。黃初三年,魏軍南攻東吳,大軍到精湖時,滿寵率軍在前,與吳軍隔水相對,「敕諸將曰:『今夕風甚猛,賊(吳軍)必來燒軍,宜為其備。"諸軍夜警。夜半,賊果遣十部伏夜來燒,寵掩擊破之。」(《三》卷二十六)正是因為有這麼多素質高、懂兵法的軍事指揮者,三國才上演了一幕又一幕各具特色的火攻戰役。
三國多火攻,還應與夜戰的異常發達有關。翻開《三國志》,「夜走」、「夜出」、「夜潛軍」、「夜襲」、「晨夜襲拔」等字眼隨處可見,三國的夜戰空前活躍。《孫子·軍爭篇》說「夜戰多火鼓」,或燃火照明,或舉火為號,或放火燒敵,總之夜戰與「火」有不解之緣,二者相互依存。火攻的最佳時間是夜晚,夜晚放火具有隱蔽性、突發性,使敵人不明虛實而驚慌失措。官渡之戰,曹操率五千精兵偷襲烏巢,「皆用袁軍旗幟,銜枚縛馬口,夜從間道,人抱束薪,所歷道有問者,語之曰:『袁公恐曹操抄略後軍,遣兵以益備。』聞者信以為然,皆自若。」(《三》卷一注引《曹瞞傳》)——如果不是在夜間,曹操五千人馬無論怎樣偽裝也很難順利矇混通過關卡,到達離袁紹大本營北四十里的烏巢;曹操抵烏巢後,趁黑「圍屯,大放火,營中驚亂」;等到天明時,袁將淳于瓊才「望見操兵少,出陣門外」(三》卷一》),可是為時已晚,被曹操急攻打敗,糧草盡焚——若是在白晝,曹操極難縱火成功,因為淳于瓊「將兵萬餘」防守,是曹操兵力的一倍,更兼有營壘作屏障。夷陵之戰時,陸遜也是命令士兵乘黑夜放火燒營,大火一起,劉備即失去了對軍隊的指揮控制,蜀軍在黑暗與火光中混亂不堪,潰不成軍。特別耐人尋味的是,劉備挨了火燒、乘夜突圍時,還得跟著採用「火攻」的辦法,令「驛人自擔燒鐃鎧斷後」(《三》卷五十八),才擺脫了吳軍追擊,勉強逃回白帝城。夜戰一旦與火攻完美結合起來,其驚擾力和殺傷力是巨大的。夜戰需要火攻,而火攻又豐富了夜戰技巧。
三
三國時期的一系列火攻,具有重要的軍事參考價值,從中可以總結火攻的一般規律和要素。
孫子說:「行火必有因」,意謂發動火攻必須有客觀條件相助。其客觀條件主要有三項,即:風、時、地。風是火攻的「催化劑」,火借風勢才能發威。風向是決定能否火攻的關鍵,風力則關係到火攻效果的大小。孫子說:「火發上風,無攻下風」,非常注重火攻時的風向。赤壁之戰前,孫劉兩家定計火攻,須待東南風起。曹操久歷戰陣,不會不防火攻,但他認為時值隆冬,西北風居多,敵軍不佔風向之利,無法施展火攻,因而放鬆了警惕。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忽然有一天「東南風急」(《資》卷六十五),東吳藉此放火,「火烈風猛」,燒敗曹軍。十二年後的夷陵之戰,東吳又一次「故伎重演」,在一個東南風勁吹的夜晚火燒蜀營,大獲全勝。從這個角度看,東南風簡直可稱是東吳的保護神。「慾火攻,先觀風」,不失為一條口訣。所謂「時」,是指季節(發火有時)和日期(起火有日)。孫子說「時者,天之燥也」,是說宜選擇乾燥的季候實行火攻。曹操火燒烏巢發生在冬十月,赤壁火攻亦在冬十月,夷陵火攻在秋季,三大火攻戰的時節如此相似,並非偶然巧合,因為秋冬時節氣候乾燥,比潮濕多雨的春夏易於火攻。至於具體應在哪一日放火,可測選「風起之日」。「風」和「時」的配合固然重要,但「地(形)」亦不可疏忽。長社之戰,皇甫嵩瞄準黃巾軍依草經營、擇地不當的弱點,火攻成功。劉備伐吳,進至猇亭、夷陵一線時,在山林中安營紮寨,恰好給吳軍以火攻之機。《孫子·九地篇》把「山林、險阻、沮澤,凡難行之道者」稱為「圮地」,認為遇「圮地則行」,「圮地無舍」(《九變篇》),切不可駐留,而劉備偏偏在「圮地」連營駐軍,無怪乎曹丕預先斷言:「備不曉兵,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苞原隰險阻而為軍者為敵所擒』,此兵忌也。」(《三》卷二)在山川狹窄、草木叢生、地形複雜之處,火攻大有用武之地。
有了火攻條件,即須備好火攻器材,此乃孫子所謂「煙火必素具」。從三國的情況來看,火攻器材比較簡單:陸地火攻大多用枯葦、茅草、乾柴等,如長社之戰用「束苣(葦)」,官渡之戰用「束薪」,夷陵之戰用「茅」;在水上進行火攻時,全用灌了油的燃材,如赤壁之戰,東吳的蒙沖鬥艦「載燥荻枯柴,灌油其中」,江陵之戰,夏侯尚"多持油船」;晉太康元年(280)二月,王濬率戰船攻吳,吳軍在江中設鐵鎖攔截,王濬讓士兵「作大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燒炬燒之,須臾融液。於是船無所礙。」——油炬連鐵也能燒化,這大概算是當時最強有力的燃材了。
其它戰爭方式一樣,火攻也須重視情報。袁、曹在官渡相持數月,正當曹操一籌莫展時,許攸來投,提供了可靠的情報,獻計襲擊烏巢,曹操喜出望外,果敢地焚燒了袁軍輜重糧谷。赤壁之戰,東吳得知曹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資》卷六十五),遂決計用火攻。夷陵之戰,陸遜先派一支軍隊試攻蜀軍營寨,摸清了敵軍情況,從而找到了反攻的最佳方法,自信地聲稱:「吾已曉破之之術」(《三》卷五十八)。實施火攻要「攻其不備,出其不意」,防禦火攻亦需事先刺探情報,做到有備無患。黃初二年十一月,涼州數千胡騎叛亂,想借大風火燒魏軍營寨,涼州刺史張既得知叛兵的企圖後,將計就計,「夜藏精卒三千人為伏,使參軍成公英督千餘騎挑戰,敕使佯退,胡果爭奔之。因發伏截其後,首尾進擊,大破之。」(《資》卷六十九)
夷陵火攻之前,陸遜曾對部下說:「尋(劉)備前後行軍,多敗少成,推此論之,不足為戚。」(《三》卷五十八)陸遜斷定劉備沒有將才,所以有把握對他實施火攻。將才的高低,的確關係到火攻的成敗。袁紹兵敗官渡,亦在於用將不當,先是派韓猛押運糧車,韓猛「銳而輕敵」(《三》卷一),遭徐晃襲燒而驚慌失措,盡喪輜重;袁紹不接受教訓,又讓淳于瓊鎮守烏巢,淳于瓊亦是有勇無謀之人,沮授對他很不放心,建議袁紹「遣將蔣奇別為支軍於表」(《三》卷六),以協助淳于瓊,防曹軍偷襲,但袁紹不聽,淳于瓊果然敗於曹操的強攻和火燒之下。將領如能遇火不亂,殊為難能可貴,張遼就是這樣一位良將。建安十三年六月,張遼屯兵長社,夜裡有軍士謀反,放起火來,導致「一軍盡擾」,但張遼沉著鎮定,「謂左右曰:『勿動。是不一營盡反,必有造變者,欲以動亂人耳。』乃令軍中:『其不反者乃坐!』遼將親兵數十人,中陣而立。有頃定,即得首謀者殺之。」(《三》卷十七)從這件事情來看,張遼後來鎮守合肥時能「威震逍遙津」,並不是偶然的。火攻者遇到這樣的將領,要格外慎重,孫子就曾告誡說:「火發而其兵靜者,待而勿攻。」
兵不厭詐,火攻亦有「佯攻」之術,藉以虛張聲勢,驚嚇敵軍。曹將陳登守匡琦城,孫策率大軍來攻,陳登「密去城十里治軍營處所,令多取柴薪,兩束一聚,相去十步,縱橫成行,令夜俱起火,燒其聚,城上稱慶,若(救援)大軍到。賊(孫策軍)望火驚潰,登勒兵追奔,斬首萬級。」(《三》卷七注引《先賢行狀》)晉太康元年,杜預攻吳江陵時亦用此法,令八百奇兵泛舟夜渡長江,襲取樂鄉,起火巴山,吳軍見火起,誤以為杜預大軍已渡過長江,驚慌而降者萬餘人。
察天時,觀地利,常備火器,廣采情報,精選良將,三國火攻之術「有章可尋」。


TAG:山泉湖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