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浮生六記》，追憶古典愛情的似水流年
現代的觀眾，對古典愛情的了解大多來源於古裝電視劇，而那些屏幕上的所謂古典愛情，只不過是傳著古裝的現代人臆想出來的。什麼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流行式表達不絕於耳，讓人不覺困惑，古代人真是這樣談戀愛的嗎？純美的古典愛情，又是怎樣的呢？
好在我們有《浮生六記》——一本清朝人的愛情自傳，記敘了原汁原味的古典愛情的模樣，記錄了沈三白和陳淑珍的似水流年。
沈復其人，在當時才士輩出的江南，算不得一個有名的文人。寫《浮生六記》也只是在妻子芸娘去世之後，權作一個文學愛好者的個人體驗。所以，從他當時的創作心態來看，大半可算是實錄。也正是這種實錄的態度，讓我們可以窺見一對普通夫妻的愛情百態。
為什麼要看普通人的愛情呢？普通人的愛情更為常態。帝妃之情，如詩歌《長恨歌》、戲劇《長生殿》只能算是愛情里的特例，畢竟沒有幾個人擁有那般動輒引起國邦動亂的「傾國傾城」之愛。人鬼之戀，如杜麗娘慕色還魂的《牡丹亭》、李慧娘為情殞命之《紅梅閣》，因為鬼神的存在而多了一份超現實的光環，只能在多情的劇作家筆下存在，普通小門小戶的姑娘們無從模仿。詩詞歌賦里泛濫成災的那種要命的暗戀故事則讓我提不起興趣（如朱彝尊《高陽台》里說的一個「少女為情自殺事件」，吳江這個地方有個才子叫葉元禮，有一天他從六虹橋上經過，有個女孩子在樓上，正好看到了，然後這女孩子被男神「秒殺」了——（女子）見而慕之，竟至病死。）和這些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比起來，沈復和芸娘的愛情顯然更淳樸、更家常。
古典愛情必不可缺的元素，一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二是聚少離多，鴻雁傳情，三是婆媳交惡，棒打鴛鴦。時間培養了潛滋暗長的情愫，而空間和人為的阻隔，使這種情愫變得更為詩意和雋永，正如沒有延遲的幸福不能成為幸福，沒有阻力的婚姻算不得偉大的結合一樣。中國的文學寶庫里有一大半的絕妙佳句都來源於別離，李清照的「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正是因為有了離別而百轉千回，蘇若蘭的璇璣圖正是有了離別的背景才更顯心思玲瓏。若是放在即使通訊工具如此發達的現代，全然少了那份婉約的氣質。一句直白的「我想你」、一段視頻電話足以摧毀幾個世紀以來古典美感的堆積。這三個經典元素，在沈復和芸娘的故事裡一一重現。
和很多中國式「表哥表妹」的愛情一樣，他們是兩小無猜的姑舅親。芸娘的出身很一般，自幼失怙的孤女，善女工，因為口誦《琵琶行》而識字。在丈夫沈復的眼裡，她算是「才思雋永」，容貌並不能算很美「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但正應了那句，女人是因為可愛而美麗——芸娘也是因為她獨特的可愛個性而成為了連林語堂都激賞備至的「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可愛的女性」。在婚前，已定親的「表弟」沈復深夜歸家，芸娘為他偷偷地做了「愛心私房夜宵」暖粥小菜，被不料被其他親戚發現，成為家裡的笑柄。在沈復出痘時，她不惜長年吃齋為他暗中祈福，她是這樣的嬌憨可人、溫柔體貼的少女。
嫁為人婦之後，人前她是勤勉持家、恭敬有禮的新娘，人後卻是一個不甘為平庸生活束縛、對自然和藝術有著天生鑒賞力的活潑少女。她極愛出遊，滄浪亭就是她發現適合泛舟的好去處，歸家途經太湖，也不忘泛舟一游。男裝出行的她和沈復一同去逛廟會，本來偽裝的極為成功，沒有人認出她的女兒身，卻在最後一刻主動暴露，她看到了丈夫同事的妻子，上前搭訕，被斥責後，脫帽說出了她的真實身份。酷愛出遊的沈復視妻子芸娘為知己，並和她約定年老之後訪名山，搜勝跡，遨遊天下。
如同前文所言，經典的古典愛情故事中，唯獨缺少了幸福完滿的結局，沈復和芸娘的故事也是如此。族聚而居的封建大家庭中，父親和母親不管是在道德上還是金錢上都居於權威地位，兒子和媳婦則處於從屬，謹小慎微的芸娘終因這樣那樣防不勝防的原因得罪了姑嫜，「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人膏盲，良醫束手」，一病不起的她無奈地到了朋友家借宿，終而病死異鄉。
在臨終之前，她還對自己身後之事做了詳盡的安排「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
相信有很多讀者和我一樣，讀到這裡忍不住潸然淚下。要知道今天的讀者那個個都是感情大條、百毒不侵——在一波又一波花樣百出的愛情小說悲情劇苦情劇的熏陶下，早已練就了一副「任你死爹死娘死老婆，我自巋然不動情」的鐵石心腸。其實不是讀者冷酷，是我們經受了多少偽感情的欺騙。而芸娘感動了千萬讀者的地方就在於她的真，她可以只問付出，不問回報，只有她有，只要她能。試問在這一片深切如海的真心面前，還有不為所動的讀者嗎？古典愛情最令人動容的地方，就在於此。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在談個戀愛就像約個飯局一樣方便，空間時間距離再也不成問題的今天，為什麼人們還在對並沒有美好結局的古典愛情大為憧憬和艷羨？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個一切都在提速時代的我們太缺乏安全感了。在約會的時候，對方遲到了十分鐘就坐立不安，TA是不是出軌了，劈腿了，另結新歡了，那我是不是太傻了，付出的收不回了，要做一筆壞賬準備了……
如此以往，人人都裹著厚厚的鎧甲，拿著厚厚的盾牌，猶如中古的騎士一樣上陣廝殺；還沒付出就想撤退，還沒心碎就想養傷，如此以往，愛情就像鄉間的新鮮空氣一樣越來越淡薄了。
於是愛動腦筋的編劇們只能躲到故紙堆里，絞盡腦汁地勾畫出一出又一出古典愛情的圖景，藉以安放我們薄情寡義、斤斤計較的愛情夢想。什麼翩翩濁世佳公子不過是披了古裝的富二代，什麼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的小姐不過是待價而沽的拜金女。本是高端審美古典愛情卻降格以求地降落到市井成了消費品，讓人倒牙更倒胃口，放在如此語境中重讀《浮生六記》，才會更明白，什麼是純粹的古典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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