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四十二了，還是像個憤青
一
博士生楊寶德自殺了。
按新聞上的說法，他忙於給導師澆花、拎包、拿水、擋酒、裝窗帘、擦車、做家教……卻沒有時間真正做課題，結果博士考核面臨麻煩。後來又有人說其中還有隱情，自殺的真實原因到底是什麼，我也搞不清楚，沒法評論。但是，具體到像楊寶德碰到的這些事兒，我覺得應該是真的，因為它太普遍了，我相信很多上過大學的人都聽說過。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旁邊專業的一位老師倒沒有使喚學生端茶倒水，但是把他們當成廉價勞動力，一分錢不給，讓他們天天編枯燥的程序，然後自己拿去賣錢。很多同學都抱怨過。
都是中國人，誰不知道這點子事兒？《一地雞毛》里的小林，當著公務員不也得禮拜天穿上軍大衣，給局長老張搬家、刷馬桶？
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一本神奇的小冊子，教讀者如何做人。比如，單位領導進來了，怎麼辦？點頭致意？說聲王總好？問聲吃了么？
不。
作者說：你應該要一個健步衝過去，向領導鞠一躬，幫領導拿包，然後陪同領導走向辦公室，幫領導推開門，接下外套，然後——「轉身命令工廠小妹馬上給領導倒茶」。
「工廠小妹這個稱呼很奇怪，因為這個詞兒，我懷疑這本書是台灣人寫的。巴結領導還不自己倒茶，讓「工廠小妹」倒茶，作者真是挺孫子的。當時，我把這段念給宿舍的人聽，大家都發出杠鈴般的笑聲。在社會上闖蕩一二十年，再聽這段話，不知道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二
現在不少人都在抱怨新一代年輕人不懂事，我看過一篇文章說這幫孩子不肯為大家跑腿訂餐，是情商低下的一代人等等。在楊寶德這件事上，編劇六六也說了類似的話：
現在的孩子都不知道腦子裡想什麼？裝個窗帘、買個菜，打掃個衛生就委屈死了？到底是個村娃，自視甚高。俺們跟師，出門拎包抱著杯子，鞍前馬後辦入住，洗洗涮涮海生怕師父不滿意。人哪！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所謂學習，不僅僅是課本的，也是做人的道理。你伺候伺候老師，那不是應當的嗎？
後來她進一步解釋說：
正心誠意修身，包括對小事的細緻和主動。一路走來，哪怕是大編劇了，依舊和劇組住90塊的快捷酒店，燒飯給各路工作人員吃，得空就幫著收拾現場。不是只有跟師才卑微。我覺得以干瑣事為樂趣，才會招來各色人等的親近。做任何行業，情商都是第一位的。
這當然邏輯混亂。年輕人幫別人干點活沒什麼。但前提是：這並不是我該你的。我可以這樣做，也可以不這樣做，我這樣做才談的上情商不情商。就像丈夫給老婆削水果，這當然是恩愛，但如果不削水果就被罵成沒眼色，不懂事，那還叫恩愛么？
六六要是不幫著收拾現場，不幫人燒飯，就被說成「不知道腦子在想些什麼」「伺候伺候別人不是應該的么」，她還會去高高興興的燒飯嗎？雖然我不認識六六老師，但我猜想應該也沒那麼賤吧？
當你不伺候別人就會被批評「不懂事」的時候，你和別人之間，就是人與人之間控制與被控制的關係，說什麼低調，說什麼情商，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三
六六說：「人哪！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這是她的人生智慧。可是為什麼人不能把自己當回事。
可人如果不把自己當回事，別人又怎麼會把你當回事？
是啊，學生伺候伺候老師怎麼了？不會怎麼樣。同樣，學開車對給駕校老師低三下四點又怎麼了？員工被老闆指著鼻子罵兩句娘，又怎麼了？
都沒什麼，只是我們的周圍會因此變得像個糞坑，沒有人能有尊嚴的活著。我們只會習慣這個環境，在地位的時候去給高位的人刷馬桶擦車鞠躬，然後等自己混上了高位，再讓低位的人給自己刷馬桶擦車鞠躬。古代不就是這樣嘛，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然後再把媳婦熬。
人啊，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不然有權者多不舒服。這是古老的智慧啊。
四
我知道，不該去指責那些順應這些規則的人。不該去指責給老張刷馬桶的小林，不該去指責給導師擦車的博士生，如果那本書的作者不是「命令工廠小妹給領導馬上倒茶」，而是自己去給領導倒茶，我們也不該去指責他。
因為這個環境不是他能選擇的。沒有人天生願意給領導刷馬桶，願意給導師擦車，願意向領導鞠躬，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不得已。我們要生活，我們有親人要照顧，我們有自己的小小夢想，我們可能承受不起拂袖而去的代價。所以，我絕沒有鼓勵年輕人都去對抗這個環境，因為那是別人的生活，我沒有權利去指點別人做選擇。
但是——我們不能像六六編劇那樣，把不肯這麼做的人，把抵觸這麼做的人，說成是「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自視甚高的村娃」。
五
就像那些文章里抱怨新一代的年輕人，不願給部門跑腿訂飯什麼的。其實這些事都是舉手之勞的事，對大部分年輕員工來說，我不相信他們不肯干，是因為什自私或者懶惰。其實很簡單，他們不這麼做，就是因為別人都認為他們該這麼做。他們做了，沒有人真感謝他們，他們不這麼做，別人卻會認為他們沒眼色。
這些年輕人如此不認可這個模式，也許會付出代價，我並不是勸年輕人都這麼干，但是正因為有此類年輕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才會明白這些事情不是天經地義的。年輕人以後替別人訂飯的時候，才有可能獲得一句真心的「謝謝」。這些年輕人抬高了，而不是降低了這個世界的底線。
說真的，其他的年輕人欠他們一句謝謝。
六
不知怎麼，我又想到了被封的梁歡。
我極少看綜藝節目，所以並沒看過梁歡秀。但是他被封了以後，我倒有些感想。就像我也寫文章，也對公共事情發言，但是我大致能猜到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所以我一直沒有被長期封過。我不相信梁歡智商會比我低多少，我能猜到的東西，他一定也能猜到。節目是他的收入來源，封殺對他的影響肯定很大，但是他還是去冒險試探這個底線。他不是個例，我們這個社會上確實有一類像他這樣的人，在我們去適應這個環境的時候，他們冒險去試探這個環境的底線。他們哪裡是傻呢，只是有碰到事情，有一股衝動。這股衝動，說到底就是覺得人要把自己當回事，人要把自己的話當回事。
有點扯遠了。
七
在有些人眼裡，我四十二了，還是像個憤青。可不然的話，我又該像什麼呢？我在微博上寫過一段話，在這裡把它當結束語吧：
如果我們生活在操蛋的環境里，我們去適應這種操蛋，這並沒有錯。但是，如果有人不願接受這種操蛋環境，堅持自己的想法，然後倒霉了，這個時候我們去嘲笑人家不懂事，嘲笑人家傻逼，那就是下作。沒有血性的人嘲笑有血性的人，我們只會越來越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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