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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從胡適與福田德三的對話說起

「我不敢到美國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歲時/我的思想定了,不會改變了/那時候我要往美國看看去」

文 | 羽戈

青年學者

2700餘字,閱讀約需4分鐘

1926年7月中旬,胡適到英國出席中英庚款委員會會議。那時去英國,遠不像現在這麼方便。他從北京出發,一路北上,入境蘇聯,穿越歐陸,直至8月4日,才到倫敦。這一旅程,最為後世關注的並非終點,而是在莫斯科停留的那三天。此間他曾「去參觀革命博物館,很受感動」,在致張慰慈的信中,他寫道:「……此間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說有理想與理想主義的政治家;他們的理想也許有我們愛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贊同的,但他們的意志的專篤(Seriousness of purpose),卻是我們不能不十分頂禮佩服的。他們在此做一個空前的偉大政治新試驗;他們有理想,有計劃,有絕對的信心,只此三項已足使我們愧死。我們這個醉生夢死的民族怎配批評蘇俄!……」(1926年7月底致張慰慈)

胡適對蘇聯的觀感,屬於典型的頭腦發熱。其熱度,至少持續了兩個月。而在他的朋友圈裡,徐志摩應是對蘇聯的殘酷本質洞察最深刻的人之一,如「血海」之說,一劍封喉。這二人的判斷,恰好對立,故而在書信之中,爆發了激烈爭論。試看胡適對蘇聯的種種讚詞:「我在莫斯科三天,覺得那裡的人有一種seriousness of purpose,真有一種「認真」「發憤有為」的氣象。我去看那「革命博物館」,看那一八九〇—一九一七年的革命運動,真使我們愧死。」(1926年8月27日致徐志摩)「列寧一班人,都是很有學問經驗的人,不是從天下掉下來的。」「我們只看見了他們的『主義教育』一方面,卻忽略了他們的生活教育的方面。蘇俄的教育制度,用劉湛恩先生告訴我的一句話,可說是『遍地是公民教育,遍地是職業教育』。他的方法完全採用歐美最新的教育學說,如道爾頓制之類,養成人人的公民程度與生活能力,而同時充分給與有特別天才的人分途專習高等學問的機會。」(1926年10月4日致徐志摩)

這一年最後一天,胡適離英赴美。到了美國,他的頭腦才徹底冷靜下來。後來他作《漫遊的感想》,專辟一節「向西去」,俄國以西,一是歐陸,二是美國。為什麼要「向西去」呢?話說他在莫斯科,聽說馮玉祥亦在此地,「很崇拜蘇俄,常常繪畫列寧的肖像」,於是他對馮氏的秘書劉伯堅等人說:「我很盼望馮先生從俄國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國,至少也應該看看德國。」與此相應,李大釗曾對北京朋友說:「我們應該寫信給適之,勸他仍舊從俄國回來,不要讓他往西去打美國回來。」可惜,李大釗說這話的時候,胡適已經到達美國了。

這兩節故事,主題都是「向西去」:他勸馮玉祥向西去,李大釗勸他不要向西去。那麼「向西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說白了,就是美國反對蘇聯,自由反對獨裁。說到這裡,還得補充一個故事。1927年4月中旬,胡適從美國歸來,中途在日本住了二十三天,遊歷箱根、京都、奈良、大阪等期間,曾拜訪日本著名經濟學家、《日本經濟史論》的作者福田德三,二人之間有一段對話:

胡適說:「福田先生,聽說先生新近到歐洲遊歷回來之後,先生的思想主張頗有改變,這話可靠嗎?」

福田說:「沒有什麼大的改變。」胡適問:「改變的大致是什麼?」

福田說:「從前我主張社會政策;這次從歐洲回來之後,我不主張這種妥協的緩和的社會政策了。我現在以為這其間只有兩條路:不是純粹的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就是純粹的資本主義。沒有第三條路。」

胡適說:「可惜先生到了歐洲不曾走的遠點,索性到美國去看看,也許可以看見第三條路,也未可知。」

福田說:「美國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國會把我的學說完全推翻了。」

胡適說:「先生這話使我頗失望。學者似乎應該尊重事實。若事實可以推翻學說,那麼,我們似乎應該拋棄那學說,另尋更滿意的假設。」

福田說:「我不敢到美國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歲時,我的思想定了,不會改變了,那時候我要往美國看看去。」

這些故事,熟悉胡適的朋友都不會感到陌生。我的重述,旨在說明三點。第一,胡適不是完人或聖人,也有犯錯的時候,不過他從不吝於認錯、改錯,不憚以今日之我戰勝昨日之我,對蘇聯的認知之轉向,不啻是最鮮明的案例,這背後,正關乎對待事實、真理的態度,所以,相比胡適的朋友王徵所鼓吹的「Hu Shih can do no wrong」(胡適錯不了),胡適勇於糾錯的精神,對我們這些普通人而言,也許更值得欽佩和追隨。第二,胡適怎麼糾錯呢?答案正在「向西去」三字,他不僅讀萬卷書,更講究行千里路,通過觀察、探索,以事實檢驗真理,此即他所信奉的實驗主義,當事實與所謂的真理髮生衝突,合理的選擇應是尊重事實,而非固守真理——其實那極可能是謬誤;第三,胡適所講述的他與馮玉祥、李大釗和福田德三的這三個故事,尤其最後一個,其要義,與其說美國反對蘇聯,不如歸結為一種方法論,用他的話講,「世間的大問題決不是一兩個抽象名詞(如『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等等)所能完全包括的。最要緊的是事實。」正視事實,首先是一種勇氣,福田德三便缺乏這種勇氣;其次是一種能力,有些人哪怕向西去,從蘇聯奔往美國,卻不幸是色盲、近視,或者戴上了有色眼鏡,怕也改變不了對蘇聯的熱愛。

胡適勸讀者不要嘲笑福田德三,「他還知道美國有些事實足以動搖他的學說,所以他不敢去。我們之中卻有許多人決不承認世上會有事實足以動搖我們的迷信的。」這裡正可區分兩種蠢人,一是愚蠢,二是甘於愚蠢。舉例來說,前者根本不知這世上還有自由、民主、文明等,所以會愚蠢下去;後者明知這世上還有自由、民主、文明等,卻沉溺於專制與野蠻的力量之下,不願接觸,不願改變,寧可愚蠢下去。福田德三應該屬於後一種。

有人覺得福田德三的存在不可思議,那麼我來說一個更現實的故事。有一檢察官朋友,生於1950年代,對中國愛之若狂,對美國恨之入骨。有一天,他忽然讓我幫忙開一份關於美國的書單,名目是要了解真實的美國,我不勝歡欣,趕忙推薦了林達三部曲、任東來《美國憲政歷程:影響美國的25個司法大案》、埃里克·方納《美國自由的故事》等。半年後,我們一直喝酒,談起時事,他還是一副老腔調,不外乎奧巴馬怎麼壞、美國人怎麼惡。我問道:推薦給您的那些書讀了么?他嘿嘿一笑:都買了,不敢讀,我怕一讀就後悔。我問:後悔什麼呢?他答:後悔這輩子白活了。

此後不久,他把大學畢業的小女兒送到美國深造,並且叮囑道:只要有機會留在那邊,不要回來了!

我還想說說可愛的福田德三先生。他對胡適說:等到六十歲,思想定型,再去美國,那樣觀念便不會改變。只是這麼一來,去美國還有多少意義?這裡需要注意,對一般人而言,思維定型,往往發生在青春期,壓根不必等到六十歲;對真正的思想者而言,終其一生,思想都不會定型,哪怕到了六十歲甚至更晚。拿胡適來說。在周德偉等人的影響之下,他閱讀米塞斯、哈耶克等奧地利經濟學派的著述,重新認知經濟自由主義,這都是1950年代的故事,彼時他已經年過六十。再如蔣經國。一般認為,其思想劇變,轉折點應是1970年4月24日在美國紐約廣場大酒店門口遭遇黃文雄的刺殺,風衣刺客那一聲呼喊「Let me stand like a Taiwanness!」讓蔣經國痛切反思:「台灣人為什麼要殺我?」那一年,他正好六十歲。

作者:羽戈

研究政治學與中國近代史。新著包括《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中國》、《鵝城人物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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