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論唐納德·川普的「客體的幽默」
黑格爾
斯拉沃熱·齊澤克/文
王立秋/譯
關於唐納德·川普及其自由主義的批評者們,我們可以從黑格爾那裡學到什麼呢?驚人地,很多。在對浪漫主義的反諷的批判性的敘述中,黑格爾嚴厲地把它斥為一種空無的否定性、徒然的主體性的演練,這個主體性是這樣感知自己的,它把自己拔升到一切客體的內容之上,取笑一切,陷入了「那種使用一切主題,為的只是強調作者的主體的風趣的幽默的晃蕩」之中。「走進物質的是藝術家自己,而作為結果,他的主要活動——因著主體的概念、思想的突現、異乎尋常的詮釋模式——卻是破壞和瓦解一切想把自己樹立為客體並在實在中為自己贏得一個堅固形狀的,或看起來已經在外部世界中有這樣一個形狀的東西。」[1]
今天,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按這樣的描述,辨認出一個執著地「解構」著一切穩定的社會制度或價值的後現代知識分子。那麼,黑格爾是拿什麼來反對這種徒然的反諷的呢?黑格爾的論點,往往被認為是保守的:在他看來,與浪漫派破壞一切的無政府主義的反諷相反,我們應該認出具現於社會習俗中的善與真,也即,它自己的合理內核……然而,在這裡,黑格爾的野心更大得多。首先,他對主體的幽默的基本的批評,不在於它損害了所有客體的內容、不嚴肅對待客體的內容、使客體的內容相對化了,而在於,這種破壞一切的反諷立場,實際上是徹底無能的。它實際上並不構成任何威脅:它只是給反諷的主體提供了內在的自由與優越感的幻覺。當個體陷入社會關係的不可穿透的蛛網的時候,宣告其主體性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那個號稱能展示其內在優越感的、由笑話構築出來的小天地了。
黑格爾拿來反對浪漫主義的主體的反諷的,是一種更加激進得多的,本體論的反諷,這種反諷以深刻的辯證內核為特徵。關於蘇格拉底式的反諷,黑格爾指出,「和所有的辯證一樣,它也給了實然之物(what is)以力量——直接把握的實然之物,但這麼做只是為了使內在於它的解體發生;我們可以把這種反諷稱為對世界的普世的反諷。」[2]辯證的進路把實在感知為內在對抗的(in itself antagonistic),它不試圖主動地去損害它;它只是任由它是其所是(或是其所聲稱之所是),比它自己更嚴肅地對待它,並以這樣的方式,允許它破壞自己。這種反諷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客體的,所以,在一個簡潔(並令人遺憾地尚未得到充分闡發)的段落中,黑格爾用他所謂的「客體的幽默」來反對「主體的幽默」,也就不奇怪了:
當「對幽默來說,重要的是客體及其在主體的反映中的構造的時候,我們也就因此而獲得了一種與客體的不斷增長的親密性,一種客體的幽默。/……/這裡所說的形式,只在談論客體不僅僅是點它的名,不僅是一種只泛泛地說客體是什麼的銘文或碑文,而是在此基礎上加上深刻的情感、妥帖的妙語、精巧的反思和智性的想像運動(此運動通過詩處理最微小的細節的方式,展開這些細節,並賦予其活力)的時候,才會把自己展示出來。」[3]
在這裡,我們面對的是這樣一種幽默,通過聚焦於重要的、癥候性的細節,它闡明了現存秩序的內在的不一致/對抗性。那麼,從這些跡象推出這一觀念——即,社會總體本身為對抗所貫穿,是由各種好笑的反轉造成的——合法么?自由變成了恐怖,榮譽變成了奉承——這樣的反轉難道不是理性的狡智的材料嗎?我們還能想像一個比斯大林主義、比偉大的解放的希望向自我毀滅的恐怖主義暴力的可笑反轉這個例子更嚇人的,「客體的幽默」的例子嗎?在某種意義上說,斯大林不就是二十世紀的笑話大王么?而在我們的時代,個體的選擇自由,不也是一個笑話嗎?這個笑話的真相,可不就是朝不保夕的工人的絕望處境。從斯大林主義時代最大的文化產物是政治笑話這個事實來看,我們不由得要再次改寫布萊希特的名言了:與斯大林主義的政治本身這個笑話相比,還有什麼稱得上是最好的反斯大林主義的笑話?或者,更接近於我們時代的——與川普實際的政治這個笑話相比,還有什麼稱得上是最好的,關於川普的笑話?想像一下,十幾年前,一個喜劇演員上台表演川普的聲明、推文和決定,是怎樣一番光景。觀眾會認為那是一個非現實的、誇張的笑話。所以,川普已經是對他自己的滑稽模仿了,這一滑稽模仿帶來的離奇結果是,他的行為的現實(他的真實的行為),都要比對他的行為的最誇張的滑稽模仿更加令人髮指地好笑。
黑格爾對主體的幽默的批判,在今天前所未有地現實。關於共產主義晚期的東歐政權的世俗神話之一是,政府有一個秘密警察部門,其功能是(不是收集,而是)創造和傳播反對體制及其代表的政治笑話,因為他們意識到,笑話有積極的促進穩定的功能(政治笑話給常人提供了一種泄氣、消除挫敗感的容易且可容忍的方式)。
The Daily Show
而且,在另一個層面上,同樣的話,也適用於川普。想一想,多少次,自由派媒體宣布他們抓拍到了川普不穿褲子的醜態、以及川普是如何自己作死的(嘲笑烈士父母、吹噓抓女生的那裡等等)。令傲慢的自由派評論者感到震驚的是,他們對川普一波又一波庸俗的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騷操作、他在事實上的差錯、在經濟上的胡扯等等的持續的尖刻攻擊,不但根本沒有傷害到他,甚至還讓他更受民眾歡迎了。他們沒有理解到認同的運作方式:一般來說,我們認同的不只是——甚至,主要也不是——他者的長處,而是他者的缺陷。這意味著,你越是嘲笑川普的局限,普通民眾也就越是認同他,並認為對他的攻擊,就是對他們自己的,居高臨下的攻擊。川普的庸俗對普通民眾發出的下意識的信息是:「我是你們中的一員!」,同時川普的支持者們也感到自己受到了自由派精英對他們的高人一等的態度的持續羞辱。正如阿蘭卡·祖潘契(Alenka Zupancic)簡潔地指出的那樣,「極貧窮的人為極富有的人而鬥爭,這在川普當選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很明顯。而左翼做的,卻只是責罵和侮辱他們。」[4]或者,我們還應該補充,左翼做的,甚至比這還糟糕:他們居高臨下地「理解」窮人的混亂和愚昧……這種左翼-自由派的傲慢,在新的政論脫口秀(囧司徒、約翰·奧利弗)中得到了最純粹的表達,這類脫口秀做的,無非是表演自由派智識精英的純粹的傲慢:
「對川普進行滑稽模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會分散對他實際的政治的注意力;在最壞的情況下,這樣的滑稽模仿還會把整個政治變得不可說。這個過程與表演者或作家或他們的選擇無關。川普本身就是在喜劇表演的基礎上當選的——數十年來,那一直是他的大眾文化人格。要有效地滑稽模仿一個有意識地滑稽模仿自己的人,一個在那樣的表演的基礎上成為美國總統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5]
Last Week Tonight with John Oliver
在我的上一部作品中,我使用了一個出自實際存在的社會主義的昔日美好時光,一度在異見者中流行的笑話。在十五世紀,蒙古人佔領下的俄國,一個農民和他妻子在一條滿是塵土的鄉路上行走;這時迎面過來一個騎馬的蒙古戰士,他告訴農民說他要強姦他妻子;接著他又說:「因為地上塵土太多,我要你在我強姦你妻子時托著我的蛋蛋,以免它們沾上灰塵!」在蒙古人完事騎馬離去之後,農民開始大笑,還歡喜地跳了起來。他妻子驚奇地質問他:「我在你面前被人殘暴地強姦了,你怎麼還樂成這樣!」農民回答說:「可我陰到他了!他的蛋蛋上沾滿了塵土!」儘管聽起來政治不正確,但這個笑話還是闡明了一個悲傷的真相。它說明了異見者的窘境:他們認為他們正在嚴肅地打擊黨的權貴階層(nomenklatura)呢,但他們所做的,無非是讓權貴階層的蛋蛋上沾點土罷了,而權貴階層,還在繼續強姦著人民……而關於取笑川普的囧司徒公司(Jon Stewart & Co.),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說同樣的話呢?他們不也只是讓川普的蛋蛋沾了點灰嗎,或者說,在最好的情況下,也不過只是撓了幾下川普的蛋蛋吧。
2018年1月15日
注釋:
[1]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hegel/works/ae/part2-section3.htm#c3-3-b.
[2]https://www.marxists.org/reference/archive/hegel/works/hp/hpsocrates.htm.
[3]https://monoskop.org/images/0/05/Hegel_GWF_Aesthetics_Lectures_on_Fine_Art_Vol_1_1975.pdf.
[4]祖潘契:《回到歐洲的未來》(「Back to the Future of Europe」,未刊稿)。
[5]http://www.latimes.com/opinion/op-ed/la-oe-marche-left-fake-news-problem-comedy-20170106-story.html.
原文為Slavoj Zizek,「Hegel on Donald Trump』s 『Objective Humor」。
原載於http://thephilosophicalsalon.com/hegel-on-donal-trumps-objective-humor/。感謝譯者王立秋先生授權海螺社區發表。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本期編輯
譚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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