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雲秦學士
「少豪雋,慷慨溢於文辭」。「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以為與己意合」。《宋史·秦觀傳》讀完,掩卷沉思,相對於「古之傷心人」的評價,這本書所記所寫應該是對秦觀其人其詞最客觀的定義吧。書中所錄秦觀少年慷慨志氣,志在安邦定國,言武功,論文治,將縱橫之說,各種策論與散文以及其他題材的創作也是數量可觀超出了秦詞中多愁善感的「女郎詩」。
是的,作為「古之傷心人」,在宋一代詞人中,論情韻兼具、溫婉細微、精緻典雅者,我意終推少游。秦觀詞清麗柔婉、凄美哀怨,加上他多情敏感的詞人氣質,他留給後世的永遠都是少年才俊的意象,是一個清新雋秀的「少游」,是少年夢,在天地的某一個角落,一次浪漫而溫婉的相逢,是「自在飛花輕似霧,無邊絲雨細如愁」這樣輕描淡寫又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沒有比興、沒有寄託,也可自成一種意象,字字柔麗、滿目琳琅。就連牛郎織女這樣已戧俗的故事,到了他的筆下,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冰清玉潔、無語驚艷。
然傷心人也是被傷心後才有心傷之感的,如果說秦觀之前那淡淡的憂傷和輕輕的哀怨是源於他個人的獨特心性,沒有一個具體的客觀對象的話,那麼入仕後,於紹聖三年被控告編修《神宗實錄》記述不實而被貶到處州,詞中便充斥著難以排解的苦痛哀傷。那麼,此時的詞便是身世之感仕途不濟與個人心性的融合了。於是傷心變有了落腳處,秦觀沒有蘇軾的超脫豪曠的心態,他個人的心理承受力可以說是心理素質不能承受如此的跌宕起伏。心性細膩,又太在意,心理能力不強,這三者加在一起是致命的。少年瀟洒意氣有報國之志,仕途卻一片坎坷,心細敏銳的觸覺又對此耽耽不忘無法釋懷,心情的重負便會越積越重,擦在心理承受的邊緣上。所以,等到49歲因「謁告佛書」事件而遷到郴州時,便已是「行人到此無腸斷」「砌成此恨無重數」的絕望凄厲了。
少游才重,東坡贊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說他「清新嫵媚鮑、謝似之」。便有這樣豐盛如筵的才華,亦是一個薄命的人。少游一生坎坷、仕途更是艱難,他在29歲、33歲時兩次參加科考不第,心灰意冷,本想就此放棄,後來在東坡的鼓勵下才重拾信心,36歲那年終於進士及第。此時正是元祐年間舊黨得勢,蘇軾向朝廷推薦秦觀,誰知秦觀得了重病,回了蔡州,四年後才到京師當了宣教郎、太學博士一類無名小官。哲宗親政後,新黨得勢,元祐舊黨被全面清洗,少游交好東坡,他的遷貶生涯也就此開始。他先被趕出京城,任杭州通判,繼而貶監處州酒稅,二年後,又被新黨羅織罪名,削秩流放郴州,不久又流放橫州,三年後再貶至雷州。終於趙佶當政,舊黨又被召回,但他還沒有挨到京師,行至藤州就病死了。
在如侯鳥般的遷徙途中,少游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徒有「胸中千字,筆頭萬卷」,一次次被貶斥到越來越偏遠的地方,他的心境也隨之越來越蒼涼甚至是充滿了絕望,經過瀟湘水時,他幾乎是哭著說:「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在被貶到郴州後,他更是作了一首有名的《踏莎行》來表達他這種天涯羈客的無望心緒: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樓台、津渡在這裡並非實指,而是少游心中一種高遠的目標與理想。他曾是一個「豪雋有大志,喜讀兵家書」的人,他曾寫過《郭子儀單騎見虜賦》這樣的文章,他所仰慕、讚美的是政治上有功績、如郭子儀這樣敢於單騎見虜的豪俊人物。但現在,在一貶再貶的宦途際遇里,他心中那些理想與抱負全都破滅了,在雲霧遮蔽中、在夜月迷朦中全部都找不到了。
這首詞,靜安先生《人間詞話》盛讚他「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兩句,認為氣象可與《詩經》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屈原的《楚辭·九章·涉江》以及王績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相提。王國維欣賞詞的途徑多是直接的感發,所以他主張詞要「不隔」,不能有隔閡,要「以自然之舌言自然之情」,他能欣賞的是這兩句。而東坡先生最欣賞的卻是「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二句,被王國維譏為「猶為皮相。」從詞境感悟、人情偏好上,我更贊同東坡的品位。郴江本是繞著郴山流的,他何苦還要離它而去,流到瀟湘的水中去呢?我本是一心供職朝廷、想有一番作為的臣子,為何卻被無辜捲入到政治鬥爭的浪潮中,被貶斥到這麼偏遠的地方呢?這看似無理的提問,實在是飽含了少游一生的深沉悲恨,是似屈子天問般的反詰,東坡感同身受,當是他的知音。
據說少游死後,東坡把這兩句詞題於扇面,傷嘆道:「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少游這樣一個有才情、有理想的人死去了、沒有了,多少可惜,就算有一萬個人也抵不了少游這樣的一個人。《毛詩大序》說「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是這樣至情不掩的東坡才有著這種白髮人送黑髮的凄然傷懷。
東坡對少游有著知遇之恩,亦師亦友,也有著相似的貶遷經歷。東坡一生幾起幾落、峰巒疊障,經歷過風雨,也見過彩虹,總也算是不負這一生豪情。而少游始終位卑官低,不能舒眉一搏,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又因東坡的牽連被歸一黨,一貶再貶,終是「空負冷雲萬丈才,一身襟袍未曾開」的薄命文人。更何況東坡生性曠達,超然物外,他能苦中作樂,他有著「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胸襟,他能寫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詞句。但少游不似東坡,他太敏銳、太脆弱了,所以他受不了風霜的砥礪,受不了打擊和挫敗,他也沒有東坡那種「重頭再來」的信念與樂觀,所以他書寫出來的詞句便多是溫婉傷感而沒有稜角直至最後的凄厲,既便是貶斥到了有著「花影亂,鶯聲碎」這樣勝境的溫柔富貴鄉,他感嘆的也是「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是夢想與流年的一去不返。
少游詞乍看溫婉柔和,細讀方知凄然傷懷、字字傷情。沒有國破家亡的悲憤,少了為國為民的剛烈,後來的飽浸淚水,充滿了江河般洶湧的愁恨也多是寄懷身世之感。「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他的詞,是歷經了坎坷的際遇後,從心底流出來的聲音,泣淚飲血。就算是望遠思人,也是「困依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清人馮煦在《蒿庵論詞》里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王國維更是指出「唯淮海足以當之。」靜安先生是說比起秦淮海,晏小山也算不得傷心人,只有淮海可以擔「傷心」二字。看來,少游是傷心人,已成千古定論。
每讀少游詞,便不由會想到《書劍恩仇錄》中乾隆送給陳家洛十六個字: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十六字送與少游,也不無不妥。少游他該是個多情的人,偶於畫堂共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在一次次失敗的境遇中,少游選擇了流連青樓。中國傳統的士大夫視潔身自好、自投汩羅的屈原為精神的標杆,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為理想的圖騰,但又並不會在行為上對他們亦步亦趨,而是說「桃源望斷無尋處」,沒有一個是歸隱了桃源、歸隱了山林的,放浪形骸、疏狂圖醉才是他們的選擇,從杜牧到柳永再到秦少游,是一乾女子擔當了他們的挫敗與失落。
據說是少游在會稽時結識了一名歌妓,二人交往日久、交情甚篤,後來少游返京二人難捨難分,少游便作了首《滿庭芳.山抹微雲》,亦是名篇。
山抹微去,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詞人朋友晁補之贊這三句是「雖不識字之人,也知是天生的好語言。」隋煬帝的「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在少游的筆下輪迴重生,只是「數點」與「千萬點」一字之差,便是不同的景緻、不同的境界,可以寧靜入畫,可以蒼涼入心,近似於白描的本色質樸,洗盡鉛華,純美中滲透著凄絕,便是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這樣讓人一擊三嘆的句子,也多少是受到了少游的啟發。在這首詞上少游贏得了盛名,名動京師,連後來的家人親戚也跟著沾了光。據說他的女婿范溫因性格木訥,參加宴會獨坐一隅,人家問他是何家兒郎,他大聲說:「我乃『山抹微雲』學士之女婿是也!」眾人忙盛情以待,不復寂寞,可見這首詞在當時是何等膾灸人口。而一向至情重才的子瞻對少游這首詞的感情很是繁雜,他一邊戲稱他是「山抹微雲秦學士」愛極詞中的天疏古意,一邊痛心他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低迷消沉,說他「不意別後,公學柳七作詞耶。」他實在是惜少游的這份才情。然而少游終歸不是柳七,柳七可以橫刀一斬決裂廟堂,從此在妓女眾中作她們的知音,心安理得地作一個專業的流行詞作者,而少游終是不可以真正的俯身下來,流連在紅裙碧袖間。愛情、仕途,是這樣無望而又讓人心存眷戀。這薄倖名是「謾贏」,有誰知我此時意?分攜處,香囊暗解的繾綣纏綿,相見又已是何年?極目天涯,渺渺前程,回望處,怕這啼痕尚未拭去業已風乾。
喜極了少游這份落魄的詞境,這份蕭颯的情懷,回頭看過去,我看到的是一個青衫磊落的失意才子,一身清絕地煢立在芳草夕陽古道旁,背影落寞而又頎長。而少游便就是有此才情,將那些最苦痛的心緒刻畫成最絕美的境界,將那些最凄婉幽微的情懷付與一身的清嘉。
他不是一個肯真正流連青樓的盪子,他選擇了離開,走上了一條讓自己千瘡百孔、無路可退的不歸路;他亦不是一個薄倖的人,五年後他任定海主簿時,曾回來看她,而她已不見了,於是他寫了一首《江城子》來紀念這段感情: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楊柳是惹人傷感的東西,「昔我來時,楊柳依依。今我往矣,雨雪霏霏。」又見水邊楊柳青青,不禁別夢飛揚,黯然神傷。他相信「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樣的深情不悔,當年在板橋邊,他和她,也是執手相看的眷眷難捨。而今兜兜轉轉,還是散失了,流不盡的淚、流不盡的恨、流不盡的一江春水。
而這些對少游來說可能已經不重要了,因他的一生,便如他的詞,一路行來,都是別樣的凄美。他的才、他的情,總是灼痛他最遙遠、最深處的記憶,直至生命行至盡頭,所有的傷痛也就流盡了。窮極天涯之目,少游也沒能望到似錦的前程,在憤懣、幽怨中消磨了一生的才情;而回望處,他也終是沒有那樣的幸運,還可以看見等在燈火闌珊處的那一個人。
少游一生,用他的詞作結,便是: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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