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一縷春風去看你
其實，我只見過你兩次。一次是在夏末，另一次是在一個初冬的午後。
是的，我記得那天微風穿過枝葉，你仰面望著我，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還有一次，你遠遠地躲在一個角落，整整一個下午。我知道，你來了。嗯，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這幾天，一直想去看你。正值臘月，我想，你的軀幹和枝條一定都是灰褐色的，樹葉也已經悉數為泥，不見蹤跡。想必，去了也無意義。可，轉念一想，我念著你，並非因為第一次見你時你那綠意蔥蘢的樹冠，也並非是因為另一次見你時你那悲涼蒼勁的軀幹。我念著你，無論哪一次，也無論遠近，你的寧靜與平和，總能讓浮躁的我沉靜，讓悲傷的我釋然。那是無助無感的心靈被溫情包裹的感覺，像夏日晴朗的星空，像遼闊無邊的海面上吹來一陣風，還像，父親的臂彎。你看，你又在笑我，我總是詞不達意。
今天的霧很大，並無人來。於我來說，皆無悲喜。你一直好奇我在這裡站了多久，其實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白天黑夜，陰晴圓缺，當日子匯聚成一條歲月的河流，就很難找到源頭。你要明白，當生活少了糾纏，人生少了追問，那麼，你就幸福了。幸福的時光，便是默然，便是歡喜。
那一日，陽光正好，夏風不燥，一轉身的功夫，你就映入我的視線，這真是我見到過的最健壯的一棵樹，樹身像一座灰色的山，山頂罩著一頂碩大的華蓋，那華蓋上匍匐著無數只綠色的蝴蝶，它們一排排簇擁在一起，風一吹，便競相煽動著翅膀，「沙沙——沙沙」的聲響，顯得周圍異常安靜。
我走向你，站在樹蔭下，始終昂起頭，我看見陽光打葉間穿過，我已張開眼睛，像迎接一束水面折射的光，忽又被幾片綠葉搶先遮了去，於是在我的臉上和肩上，落下了幾片蝴蝶一樣的光斑。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來那個關於銀杏樹的愛情故事——一生錯過，五十年苦等，最終還是錯過一個輪迴。
我記得那天你穿著長衫和白褲，你喜悅而又變幻的眼神，始終注視著我。你踏過斑駁的樹根，繞著我走了兩圈，沒再停留，你說，為時早些，等到秋天，滿樹飛起金黃色的蝴蝶，一定更美。你啊，只曉得浪漫的故事大多發生在秋季，卻忽略了現實，現實中，秋季短暫，一不小心就會錯過整個季節。
我俯身撿起一片飄落的樹葉，就走了。我輕輕說，等到秋天再來看你。
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只不過，再來時，我已滿枝蕭瑟。
我來了，在一個初冬的午後。那天，沒有陽光，到處都是灰濛濛的。盤虯卧龍的枝幹，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我走到樹下，在枯黃的草叢裡，找到一片稍稍泛著生命色彩的樹葉，放在手心，暗黃的顏色證明著曾經的燦爛。沒有沙沙的樹葉聲，周圍的寂靜顯得異常蕭條。只有祠堂里的一縷煙飄出，我看見一個女子雙手合十，額頭抵在指尖。我不敢多看，怕驚擾了她的虔誠。
這次你來，和上次不同，你的眼神里多了憂鬱。你是一個裝在世俗的套子里的人，一眼我就看出來了。但是，未見你燃香許願。平日里，來到這裡的人太多了，他們殷切的求盼，關於圓滿和幸福。雖然，你並不曾言語，但是我知道你被困住了。
初冬的那個午後，你與我作伴，我遠遠地躲在角落裡，那個地方，恰好能看見你的全部，你蒼勁的枝幹向外延伸著，沒有葉子的遮蔽，顯得愈發有力。軀幹上灰白色的皮膚，刻著斑駁的時光，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雨，才站成了這坦然、博大、無畏的姿態。
你或許喜歡冬季。因為只有在這寒冷的午後，周圍一片寂靜，沒有往來的人群，沒有飛鳥在樹枝間的鳥巢里吵鬧，時間才真正的屬於你自己，這時候，你可以沉思。
不，我或許錯了，只有滿腹苦惱的人才需要思考。一個歷經歲月洗禮，看盡人間滄桑的人，不需要思考。在你眼裡，一切都是稍縱即逝，都是平淡釋然吧？
我多麼希望，我滄桑的枝幹寫滿的都是生活的真諦，讓你讀懂——用一種平和的心態滋養出從容和恬淡，那便是優雅的人生。你不要懼怕離開和放下，不要懼怕蒼老，不要懼怕失去和死亡。當你求而不得時，要從容放下；當你擁有時，要懂得珍惜；當你無力挽回時，就把美好放進記憶，把懊悔拋在身後；當愛的人遠去，要相信只要不曾忘記，終會重逢......
謝謝你，雖然我沒有完全讀懂一棵樹的內心，但是，你佇立的姿態，已令我感受到一份喧囂中的孤獨，那是一份無需安慰，反而可以自我享受的孤獨。那個午後，我在寒冷中漸漸溫暖，我在無力無助中慢慢地安然、寧靜。
你要知道，你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你生命的另一種形式。一株草，一片雲，一株樹，一朵花......你忙著撥解生活的結，忙著追求心中的愛，而它們都正替你在土中紮根，在風中淺唱，在空中駐足，在陽光里綻放。終會有一天，你回歸為它們，做到無關風月，無悲無喜。
那天，我把撿起的那片還泛著些許生命之光的落葉放進了我最愛的那本書里。在某個寂靜的深夜，比如此刻，我重新把它放於手心，便突然間釋然——我害怕老去，或許是我還不夠老。我害怕失去，是因為我還有愛的能力。
當陽光溫暖大地，當水面盪起漣漪，當你的枝頭出現第一抹綠，等著我，我會擷一縷春風，再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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