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秘密/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熱勢退盡/還有我寂寞的健康∥木心《眉目》
小姨醒過來了，她做了一場長夢。
夢裡有她五彩的童年，有她早逝的母親，有她漂亮的姐姐，還有數都數不清的人，聚在一起，聽她唱著清脆的歌。
「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毛主席領導咱打江山...."
還有數不清年輕的小伙兒，飛過來的熱辣辣的目光和口哨。
小姨醒過來了，漫山遍野的春光一剎那不見了。
四面如雪，她躺在不知名的病房裡。
01
「媽，你終於醒了!」葉子喜極而泣。
葉子在床邊已守了三天，在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後，絕望的心彷彿經歷了三生三世。
媽？你是誰呢？我的女兒葉子不是只有十歲嗎？那個系著鮮紅的紅領巾，會跟在我身後唱山歌，幫我燒火，為一大鍋胖乎乎的黃饅頭哈哈大笑的姑娘呢？那個帶頭上樹掏島窩，把欺侮人的臭小子揍得直哭，雄赳赳，氣昂昂年年上台領獎的小姑娘呢？
「媽？」葉子試探著叫著。
看到媽媽的臉，葉子還是嘆了口氣，沒事就好，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最好的吧。
畢竟媽媽，還在。
「葉子，是你嗎？」小姨試探著問。
這個瘦弱的姑娘看起來是葉子的模樣，只是看起來羸弱，沉靜。
「媽!」葉子一愣，又仔細看了母親清明的眼睛。忽然淚如雨下。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母親，終於會叫了她的名字。
02
小姨醒過來了。
這消息太震撼了，關鍵是此醒非彼醒，我媽媽聽到這個消息，又喜又憂。
還好，葉子說，小姨把這十年的事都忘記了。媽媽說，忘了好。
媽媽抱了葉子，「好孩子，你可熬出來了。」
倆人一起揮淚如雨。
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事，我以為都是電視里的杜撰，若有忘情水，我也想來一杯，不，一碗。
可十年的傷又怎能抹去，多少人見證了那些，「慘不忍暏」的時光。
小姨早晚會知道，她知道了後又會如何，倔強的小姨，她一直是個傷不起的姑娘。
03
小姨比我大十五歲，我小時候是她的小尾巴，不太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只記得她梳著又粗又長的大瓣子，聲音很甜，大家都說我媽媽比小姨漂亮，我倒覺得小姨更有韻味。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我長大後看到這句詩一下就想起小姨，想起我小時候打碎家裡唯一的暖壺後躲在小姨懷裡，小姨幫我梳我的長髮，唱著不知名的歌。。
家裡其實還有三姨，四姨，五姨，六姨，但她們不是我姥姥生的，她們也不喜歡我，所以小姨就是小姨，不是二姨。
小姨是村裡的村花，生產隊的能手，還被稱為小百靈。小姨歌唱得太好聽了，只是那年代的歌我都不太記得，就記得小姨唱的山丹丹花開紅艷艷，還去過縣裡得過獎，他們說小姨唱這歌能把花唱開，我心說哪有的事，勞動人民好純樸的想像。
04
說一說小姨的故事吧，說起來好沉重。
小姨溫婉的美當真驚艷了時光，我猜年輕時的小姨駐過無數蠢蠢欲動的小伙心中。不過媽媽說，小姨並不想嫁在附近，她心中一直有個遠方的夢，雖然她最遠就去過縣城。
因為是後母，小姨只讀過三年書，勉強識字，然後就一直在家帶妹妹們，最後還有一個小弟弟，我小舅，比我還小兩個月。小姨就像家裡的長工，沒日沒夜，後來大一些，便去生產隊幹活掙工分，回家後照顧弟妹，一樣沒日沒夜。
小姨大概早就厭倦了，她想逃離，逃離的遠遠的，逃到另外一片天地。
小姨的這些想法是不能告訴人的，除了我媽媽她姐姐，她姐姐也支持，偷偷託人讓遠方的親朋物色著，有合適的人幫忙相看，真的，在那個時代，除了結婚，實在沒有別的理由飛走。
就在這當兒，小姨夫闖進了小姨的生活。
小姨夫原來是個軍人，習慣了做戰思緒，不像別的追求者，膽大的也就是路上截住表達愛意，膽小的暗送秋波或寫信，還有的就是央求媒人上門，小姨夫不是。
小姨夫當時剛複員回到家，小姨那一首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后，小姨夫就淪陷了，小姨夫是多麼乾脆利落的人，他直接在生產隊集合的時候的當著所有人面，大聲問小姨：「我喜歡你，你跟我處吧！行不？」哇，那場面，聽人說很動人，好多小伙都後悔，沒有那麼大勇氣。
小姨畢竟是姑娘，羞得滿面通紅。
至此，小姨夫天天在小姨家門口等著，明目張胆的宣示主權。後來，被幾個暗戀小姨的小伙還揍了一頓。但仍是堅持天天接送。
其實也說不上接送，小姨那時還在等我媽媽這邊的消息，並不想接受他，所以大多數時候，小姨夫都是自說自話，挺拔的身姿鞍前馬後地陪著。
陪著陪著，小姨就心軟了，心軟的結果，就是縱容了小姨夫把生米煮成熟飯。
小姨和我媽媽哭述時，還有一點點的不甘，只是一點，後來就沒了，小姨安靜而甜蜜地嫁給小姨夫。
其實如果就這樣慢慢終老，也是個甜蜜的故事。
05
可是不是。
小姨夫是一個多能折騰的人啊，他絕不甘心平凡，他積極表現，愛折騰，不久就當上了村支書，管著我們兩千人的大村，是我們村最大的官。一當就是數年。小姨也很快過上別人羨慕追捧的生活。
大家都說，小姨的命還不錯，我那些姨們也都託了小姨的福，都有不錯的歸宿，姥爺和後姥姥，也過得很風光。
小姨夫天性瀟洒，豪爽，愛交朋友，手腕也高，我們村無人不服，他在我們村混得風生水起，為村裡也謀了許多福利，在鎮上也是數得上的能人。總之，小姨夫成了香餑餑，正當年富力強，吸引了無數少女少婦的目光。
剛開始，小姨是絕對相信小姨夫的，畢竟這愛情也來之不易，女兒又聰明可愛，小姨夫也很珍惜現在生活的。
可是後來，流言漸漸多了，小姨心裡亂了，小姨開始捕風捉影，草木皆兵。
其實具體的情況我不太清楚，我媽媽說他們結婚初幾年關係特別好，可後來不行了，外面傳得很多事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小姨得了心魔，以前還是小打小鬧，最後那年，天天鬧，天天打，打得小姨夫不回家，住在大隊部，小姨就打到了大隊部，小姨的精神出了問題。
後來小姨徹底瘋了。
她的瘋跟別人不一樣，她不瘋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默默坐著，偶爾會突然唱起「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但她不打人不罵人也不亂跑，她只是誰也不認識。她瘋的時候，只干一件事，就是洗澡，每天，每天，她都會在院子里，脫光光，把自來水打開，往身上潑水，洗呀洗呀，她可以洗上一兩個小時，不管春秋，不管冬夏。
她家的矮牆成了看戲的地方，很多人都看過她洗澡，尤其是孩子們，更是以此為樂。
我可憐的表妹葉子，無數次守著母親，拿著大棍子，站在牆裡，揮向那些看熱鬧的人。
然後，她早早輟了學，變得沉默寡言。
小姨就這樣一病十年。
小姨夫的日子並不好過，他辭了村支村，搬回家，帶小姨去很多地方看病，但沒有看好，於是，自己也病了，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從高處上跌落下來，也承受不了生活之痛吧，兩年前也去世了，也不過四十幾歲。
06
想來。
小姨，如果不醒來，也許日子就糊塗下去，可小姨居然醒來了，這是上天的安排，這上天總是讓人會錯意。
小姨總會知道這些年的事，她會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一切呢？
小姨已經知道小姨夫的事了，她已經沉默了，她還以為她不過是得了一場大病，她還在善意的謊言里傷心地為小姨夫流著淚，可她的秘密，該由誰告訴她？
或者，只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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