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都是孤獨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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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人生的路總是不好走，大部分時間是在奔波。
辛欣站在長長的候車隊列里，腦子裡突然浮現了這麼一句話。
七點多的地鐵4號線格外擁堵，成千上萬的上班族群進出上下，每天都如同一場小型春運。
擠在陌生人中間，想像自己是沙丁魚風暴中的一小隻，沉默而有序地隨著魚群前進，這種巨大的集體感，治癒了辛欣的抑鬱症。
辛欣常穿黑色，尤其在冬天，黑色羽絨服，黑色長褲，黑色短靴，再帶上帽子與口罩，安全感100分，簡直跟隱身沒什麼區別。
下車嗎？換一下。
地鐵里的對白也簡短直接，多說一個字，就會覺得累。
交換了幾個位置，一步一挪到了車廂中部，辛欣貼著扶桿，閉上了眼睛，還有20分鐘到站，她想休息一會兒。
每天先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奔波幾十公里，從郊區趕到市內上班，晚上再趕回去，到家已是深夜，最健康的活法是倒頭就睡，才能順利撐過一周，這是北京2千多萬人口的真實生活，辛欣自然也是這2千多萬分之一。
這是一場體力與耐力的持久戰，總是有人受不了退出，又有人不斷地加入進來。
前幾年很流行逃離北京，房價高，上升通道堵死，霧霾，結婚，子女教育，隨便什麼原因也好，辛欣身邊的朋友陸續走了一半，出國，回家，或者遷往另一個相對友善的城市。
辛欣當時剛畢業，進了一家野心勃勃的創業公司，公司在北五環外，她每天6點起床，換乘三次地鐵，再乘一路公交，花費超過兩小時去上班。
公司項目一般，待遇也不好，經常會加班，八點，九點，十點，越來越晚，就這樣過了兩年，終於支撐不下去，像絕大部分創業公司一樣，關閉網站，遣散了所有的員工。
辛欣拿到了一筆不錯的遣散費，加上沒怎麼花錢，攢下來的兩年工資，她在東北六環靠近順義的位置，按揭買了一套小房子，終於勉強不能算是北漂了。
第二份工作的待遇好點，通勤也好點，轉兩次地鐵直達。但人心不足，幸福感最難持續，辛欣想買輛車，比起忍受地鐵里那些複雜氣味，堵在路上聽著歌，感覺幸福多了。
20分鐘很快過去了，提示到站的聲音響起。
辛欣停止了回憶，她深吸一口氣，迅速隨人群擠出車廂，刷卡，過閘，直奔西南出口而去，從不回頭，就像美國電影里一腔孤勇的女主角。
02
北三環堵死了。
向榮雙手把著方向盤，一臉漠然，他在盡量忽略身後兩個乘客的聲音。
這也太堵了，根本就不該走這條路。
中年女人唉聲嘆氣，不停地抱怨著交通，她從一上車就開始嘮叨，想讓走長安街，然後三里河，先送她去花園橋，沒能遂願，自然不高興。
向榮笑著說，這個點，走哪兒都堵啊。
另一個稍微年輕的女孩是先上車的，不怎麼接話，只是等另一個先啰啰嗦嗦地說上一大段之後，冷冷拋出一句，這是順風車，聽司機的，按導航走。
跟我想的一樣，但這話我不能說，會得差評，向榮心想。
我從來不拼車，我怎麼就點了拼車呢，真是不小心啊，省這十塊錢，繞了這麼大一圈兒路，真是不值......
你這路線根本不合理，導航是不是有問題啊？為什麼不走長安街，要走三環......中年女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這是向榮拉的第132筆順風車，什麼樣的人都有，再難聽的話也聽過，早習慣了，幸好大部分乘客都是禮貌而友好的。
打出租唄，坐什麼順風車呀，計程車你讓他怎麼走，就怎麼走。
年輕女孩冷冷地懟了她一句，向榮在心裡給她點了個贊。
情商再差，也能感受到自己不受歡迎了，中年女人終於安靜下來。
女孩在人民大學下了車，向榮沿著中關村南大街一路向南開，他的公司也在花園橋附近，今天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鐘，但還能趕上去食堂吃個早飯。
兩個乘客給他帶來62塊的收入，一個月下來能有兩三千，剛好補貼了油錢。
很多人拉順風車不是為了賺錢，日限四單，也很難賺錢，大部分人就是為了找個人路上說說話，調劑下心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聊起天來反而輕鬆。
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順風車對於通勤路上來回奔波的候鳥們，可以算是一種不錯的社交了。
向榮和前任就是這樣認識的，因為同路，接了四五次單以後，就互相加了微信，再然後，就發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這段戀情只持續了一年，就無疾而終了，向榮不明所以，也不想多問，只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接過別人的單。
等再次打開軟體的時候，北京剛下了一場夜雪，叫車的人很多，看著一排排不同的女性頭像，整齊地撐滿了屏幕，有近的，有遠的，有語音留言的，有另付感謝費的，向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頭像最美的那一個。
他還記得那天早上，太陽正在升起，天色發白，街邊白雪還未消融，車裡播放著民謠，載著如皇上選妃般自己挑選的美女，一路往西，心情竟是格外的好。
03
晚上六點。
辛欣從抽屜里拿出高跟鞋換上，又拿出化妝包，給自己畫了個淡妝，今晚有個同學聚會，她想以完美的形象出現。
在辦公室坐了一整天，腰椎有些隱痛，眼圈也發黑，她不想坐地鐵去了，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十分可怕，高跟鞋讓人踩壞，臉上的妝蹭花，都是常態。
寧可遲到，反正總是有人遲到，辛欣想。
她打開軟體，預訂了順風車，幾分鐘後，有人接單了。
司機是一個80後的小夥子，簡介里寫著，北京土著，通信行業，自由，開朗，愛民謠，喜歡澳洲。
辛欣往下翻，信任值85分，評價也是五星，標籤多是：非常有禮貌，駕駛平穩，暖男，自帶導航。
司機的電話打過來了。
我離你大概4公里，15分鐘到，可以走吧？
可以，到了給我電話。
向榮往辛欣所在的定位點開去，他算過時間，送乘客到三里屯，差不多7點半，三里屯離朝陽公園很近，他跟盧心約在了在朝陽公園旁邊的Muse餐廳，晚上8點。
盧心算是向榮的前前任，從大學到工作，兩人處了七年，從如膠似漆到不痛不癢，最後也落了無疾而終，前幾年嫌棄北京空氣，全家移民去了澳洲。
好幾年不見，上午突然接到盧心的電話，回國了幾天，明早就要走了，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好的。
向榮暗自激動了一整天，恨不得立馬就過去，只覺得渾身長刺，時間過得太慢，與其等一個多小時再出發，不如先往那邊慢慢開，拉個順風車。
周五的晚高峰總是比預想的更誇張，4公里，15分鐘的路程開了25分鐘才到。
辛欣確認了車牌後，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坐後面嗎？她知道有些車主不願意被當作司機，喜歡乘客坐在副駕駛。
當然可以，沒問題。
向榮也不想她坐旁邊，怕萬一香水味太濃，如果有機會可以送盧心回家，大概會影響彼此心情。
兩人都沒有說話，連續一周的工作太過疲倦，只想安安靜靜地坐車，節省一些精力，來應對更重要的事。
04
現在對象這麼難找，從同學裡發展一個也不錯啊，畢竟知根知底。
辛欣憶起母親上周打來的電話，一周一次，總是在催她，為她著急。
才27歲，她不想現在就結婚。
眼見著身邊的女同事，因為結婚，生孩子，失去了跳槽或者晉陞的機會，從此人生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工位上，她覺得不值。
但看著那些拖過了30歲，就再也不想結婚的鮮活案例，也不是少數，她又覺得害怕，害怕與未來的自己三觀不合。
時日不多，努力便是。
趁著堵車靜止，辛欣拿出包里的口紅，對著鏡子又塗了一層。
向榮正無聊地看著後視鏡，辛欣的一舉一動落在了他的眼裡。
女孩穿著一身黑色，膚色白皙，戴著眼鏡，妝容明顯但不算精緻，眉宇間透露著一股認真勁兒，垂眼沉思的樣子，十分好看。
你這是有約會吧？嗯。
約的幾點？七點。
今天太堵了，七點可能到不了啊。嗯，沒事兒。
不怕遲到啊？不怕，同學聚會，都還沒到呢。
你這是順路回家？我也是有一聚會，一個方向，很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天來，化解了堵在路上的無可奈何。
半小時過去了，才開了不到五公里，導航顯示，按實時路況的預計到達時間是8點10分。
這就是周五的北京啊，向榮感嘆，我挺羨慕你們外地人的，至少哪天不想待了，還有個家鄉可以回去。
也回不去了，回去做什麼呢？辛欣望著窗外，華燈初上，映著高樓，川流不息的車和朦朧的夜色，這是大城市才有的風景。
辛欣的手機響起，微信工作群顯示收到十條新消息，她不想看，不看也知道是通知明天要加班，或者是今晚。
向榮的手機也響了，盧心的電話打過來，說想提前到7點半見，8點多她就要回家收拾，準備明早的飛機了。
車堵在路上，一動也不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氣氛從輕鬆變成了焦灼。
你那聚會還趕得上嗎？要不坐地鐵去？
穿著高跟鞋，不想坐地鐵。
辛欣想著周末要加班，明天又要早起，忽然之間，對聚會失去了興趣，只覺得心裡苦澀，說不出話來。
你的聚會呢？也遲到了吧？
嗯，盡量往那兒開唄，也不能把車扔這兒吧。
向榮想起自己剛工作的時候，也是堵在路上，為了跟盧心看一場電影，就把車扔在路邊，坐地鐵去了，一直玩到深夜，把她送回了家，才回來取的車。
匆匆那年啊。
再也沒有那樣的激情了，連約會前也是先想著拉順風車，補貼點油錢，向榮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如果不繞這4公里去載人，自己應該早就到朝陽公園了。
聽點歌吧，向榮打開了音樂調頻。
你和我都是孤獨的鬼/承受著滿身疲憊/也許有天我們流出眼淚/那樣子十分狼狽......
花粥唱的民謠。
後視鏡里的女孩，突然淚流滿面。
別哭了，妝要花了，向榮在心裡如是說，卻始終沒忍心開口。
他看著前路，想著也許又要再過很多年，才能見到盧心，心裡某個隱蔽的位置也抽痛起來。
漫長的一天。
這一天最後的一份期待，如一盞燈，如此被熄滅了。
透過車窗仰望，高遠，漆黑，那是延綿至星際的，北京的天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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