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回聲——夏爾巴人的命運
夏爾巴人昂·拉克巴,1988中日尼三國登山隊北側尼泊爾隊主力
世界真是太小。
那天與廈門大學的一位友人通話,她要我關照一位將要來京學中醫的尼泊爾朋友,我順口應承下來。
8月底,他來了,他拿出一封信,我打開信封,只見上面寫道:站在你面前的這位先生,就是我提及的尼泊爾朋友——那旺·卡桑。別看他瘦小,他們家族在世界上卻是有名的爬山族。我想你們是有共同的話題的」
你是夏爾巴人?!
是的。
我怎麼也沒想到一位以留學生身份的夏爾巴人會站在我的面前。那旺·卡桑已經在廈大留學兩年,他的漢語說得已經非常好。
1988年,第一次採訪登山,便是中日尼三國聯合雙跨珠峰,就是從那時起,我第一次知道了「夏爾巴」三字包含的意義。
那年三月初,浩浩蕩蕩的車隊到達珠峰北大門——定日縣,在油庫加油時,一位藏族女工問我:「三國登山隊中,哪個隊的實力最強?」
「大概是尼泊爾隊吧,聽說他們很多隊員都有過珠峰登頂的紀錄。」
這位藏族婦女聽了一撇嘴,甩過來一句:「尼泊爾隊員就是藏族隊員。」
我大為驚奇:「尼泊爾隊員怎麼就是藏族隊員呢?」過了幾天翻閱資料,我才發現自己的遲鈍。
原來尼泊爾隊成員絕大多數是夏爾巴人,歷史上夏爾巴人曾生活在金沙江東岸一帶,後因戰亂,遷徒到定日,最後又越過中尼邊境,從此在尚波曲河谷、喜瑪拉雅南麓的山地過上世代靠山吃山的生活。那位藏族女工所說蓋緣於此。
昂拉克巴對登山皇帝梅斯納爾很不感冒
在珠峰腳下,第一次目瞪口呆地看著夏爾巴人用絨布冰河的水擦身,從而知道了什麼是強健的夏爾巴人,在那裡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喜瑪拉雅的高山探險運動的歷史上,夏爾巴人付出的無與倫比的犧牲,僅僅在珠峰南坡,就有成百名夏爾巴人長眠於冰雪世界中。
珠峰,在藏語是第三女神,夏爾巴人則稱之為薩加瑪塔,意謂高達天庭的山峰。
卡桑來了,我搬出一摞昔日珠峰拍攝的照片請他欣賞。他一張張看著,忽然驚叫起來,他的視線凝固在一張滑雪者的照片上。
稍後,他小心地問道:「能把這張照片給我嗎?」
「當然可以,不過這照片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這是我的表哥昂·索那。」
世界真小,這回輪到我吃驚了。
「可是他已經死了,登山時死的。」
好似當頭一棒,我怔住了。
1989年,我採訪過的日本登山家山田升在北美麥金利遇難後,我寫過一篇短文《一個永恆的故事》以記懷;
1991年,中日17名隊員在梅里遇難,我撰寫了《梅里生死錄》,今天我又該寫些什麼?
「拍照很費錢,我們很少拍照」。卡桑喚醒了有些恍惚的我。他像是對我陳述要這張照片的理由。
我一陣難過,其實我在珠峰就很清楚昂·索那他們經常登山,卻沒有幾張自己登山照的原因。
想到這,我提起筆,特意在那張照片後面寫上拍攝日期——1988年4月22日,那天也是中日尼三國隊員在絨布冰河第一次踢足球的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題字的目的,是想使這張照片起碼有一點歷史感。
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還記得索那滑雪那天的歡樂表情,他揮起雪杖向我示意。如今他走了,這張不經意拍下的照片,對他對我,對和他共同生活過,有著情感聯繫的都有了特殊意義。
它至少能讓知道這一背景的人想起,在偉岸嚴酷的珠峰背影中,曾有過這樣一個熱愛生活的年輕生命。
卡桑在瀏覽我拍攝的登山照片
卡桑繼續看著照片,看到昂·拉克巴,他的手又停住了。他指著這個像喜瑪拉雅雪豹一樣矯健的小夥子說,去年他在卓奧友遭遇巨大的雪崩.....接著還有昂·措克林,還有「酒神松德瑞」——尼泊爾最傑出的登山家、五次珠峰登頂(當時的最高紀錄保持者)者也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僅僅三年,參與 雙跨珠峰的三國隊員,就有九人先後而去,其中除了松德瑞死於自殺,其他全都是因為山難。
我問及昂·索那遇難的情形,卡桑說,他也不知道很具體情形,但可以寫信替我打聽,我對他的話沒有作出回應。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向死者的家人打聽這種事會勾起他們的傷心之淚。
「其實,我們夏爾巴人的每個家族幾乎都有人死於登山」。卡桑接著說道。
我說,不用打聽了。
那詳情我知之與否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只要知道認識的幾個夏爾巴小夥子為了生活,在艱險的山途中倒下了就足夠了。這些遇難的夏爾巴人很像看不見的絲線穿著的珠子,誰能猜得出下一個待穿珠子的模樣?
在不可逆的時空,「如果」是沒有意義的。當喜瑪拉雅群山離我遠去,時間尚未抹去的記憶還能使我記起這幅畫是能勾勒清楚的,雖然它飽含著許多痛苦和傷感,可由此也使我清楚地意識到,那個支撐他們面對一切艱險的目的。
三年前,在珠峰前進營地許多個風雪交加之夜,我常與藏族老隊員嘎亞等人圍著煤氣爐聊天,談他們自己,也談夏爾巴人,在夏爾巴人中,他們談論最多的是27歲的小夥子昂·拉克巴。這是一個登山天賦驚人、性格開朗的小夥子,但嘎亞並不喜歡他,因為在他天馬行空的個性中,似乎非常缺乏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和情誼。這不僅是嘎亞一人的看法。
4月下旬,三國登山隊突擊隊名單排定,像所有記者都很難擺脫「明星意識」一樣,我們也難免俗。一日,中方記者把昂拉克巴當作明星請到帳篷里時,戲劇性場面出現了,在一群夏爾巴隊友的簇擁起鬨中,拉克巴紅著臉,不知所措進了中國記者的帳篷。登山十多年,拉克巴接受記者採訪,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但拉克巴開朗的天性還是佔了上風,聊了一會,他就故態復萌了。
「我想想參加你們中國隊!」
「為什麼?」
「你們的隊員登頂有獎金啊。」拉克巴大笑起來。
真說不好那天究竟是誰在採訪誰,拉克巴不斷反過來向中國記者發問,中國人的婚姻風俗了,中國隊員不登山時幹什麼等等。
拉克巴的笑聲極富感染力,它盡情得近乎放縱。採訪這樣的人對記者來說真是快事。但更令我難忘的還是他的身世——多少代夏爾巴人生活的縮影。
「我曾陪同梅斯納爾登上過世界第四、第五高峰的洛子峰和巴卡魯峰。」
梅斯納爾是世界上第一個完成14座8000米以上山峰攀登的義大利登山家,並首創無氧攀登珠峰,他的一系列成就為他贏得了「登山皇帝」的桂冠。
本以為拉克巴會以很榮耀的口吻談談與登山皇帝共同攀登雪山的經歷,誰知大謬不然。
有一年,梅斯納爾在尼泊爾登山,原先僱傭的夏爾巴高山協作突然患病,拉克巴是作為補缺為一家高山旅遊服務公司推薦給梅斯納爾的。起初梅斯納爾看到矮小的拉克巴還面露不滿,但當拉克巴在一日之內從6000米到8000米營地進行了兩次往返運輸後,梅斯納爾被震駭了,拉克巴敘述說:「就是從那時起,梅斯納爾每次來尼泊爾登山,都指名要我陪同。」
「據說梅斯納爾每登一座山,都會出版一本書,他在書中是否提到過你?」
「不會的,他連書也不會寄一本的。我們身強力壯時,他從不給我們拍照,一旦生病,卻會拍個不停。他想以此顯示比我們強!」
這就是夏爾巴人的宿命?為了生活,他們幾乎每人都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英語,為了生活他們踏遍了喜瑪拉雅南麓的群山。但光榮不屬於他們,只屬於他們僱傭他們的外國登山者。
「梅斯納爾當然是個了不起的登山家,但他登山常常是只背相機步話機,有時還要我們在前邊開路,只是他手中才有步話機,所以他永遠是『第一個登頂』。」拉克巴又大笑不止。
這時,帳篷里的中國記者都笑了。像拉克巴一樣開心。
為了能得到有錢僱主的僱傭,拉克巴和他的同胞們都必須充分展示自己的高山活動能力,只不過拉克巴表現得更突出而已。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夏爾巴人,也沒有忘記夏爾巴人的巨大犧牲。這才是完整的不該被遺忘的歷史
「你是否想過超越梅斯納爾呢?」
「太難了,他有贊助有後援,我沒有。再說,我喜歡登山也不怕死,可我的父母早亡,家中還有姐弟需要我照顧,總登山難免會出事,一旦出事,他們怎麼辦?我想再登幾年,掙夠了錢就去做生意了。」
這時的拉克巴在我心目中不再是個只會炫耀二頭肌的楞小子了,他承擔著著一個家庭的責任,這個夏爾巴人在「歷史的規定」中,顯示的是那麼熱愛生活,充滿自信。
拉克巴接受我們採訪時,已經離家一個月了,他說他想家了,說著,他用手向珠峰的方向指了指說:「快了,過幾天,翻過這座山,我就能回家了。」
5月5日,中日尼三國聯合登山隊12名登山隊員到達「天庭」,拉克巴與中國藏族隊員次仁多吉、日本隊員山田升從北坡登頂,從南側下山,成為歷史上第一批橫向跨越珠峰的人。
這個活蹦亂跳的小夥子竟走了,拉克巴歡快的形象強烈抑制住了我悲憫的衝動。在同樣的境遇中,我幾乎無法肯定自己能像他一樣充滿自信,笑口常開嗎?
就在給昂·索那拍照那天,一隻足球被拋到絨布冰河上,中日尼三國隊員在冰河——世界海拔最高的足球場上,展開了一場忘情的、陣線混亂的大戰,這隻足球就是夏爾巴人帶來的,它帶來的狂歡節般的氣氛,狂歡中,滿場飛奔大呼小叫得最歡的也是夏爾巴人。
在永久雪線,這種狂歡不是表演慾望能營造出來的,它來自生命中的真正激情。沒有這種激情,如何判定一個人真正像一個人那樣生活過呢?
夜深了,卡桑說他要趕公共汽車回學校,送他去車站途中他又說起自己的選擇,本來他已經考取「托福」,可以公派去美國學機電專業,但最後他還是決定自費來中國學醫,這樣將來他在家鄉會有更多的用武之地,也因此他要承受很大的經濟壓力。
卡桑登車離去了,正像南國朋友介紹信說得那樣:「卡桑為人真誠坦率」。
感謝我的南國朋友,是他的這封介紹信,讓我心中又盪起來自天庭的遙遠回聲。
原載《山野》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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