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帶刺，愛之有理
枉凝眉
情系紅樓夢
鄭緒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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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帶刺，愛之有理
——《紅樓夢》第八回讀後
以前讀《紅樓夢》，我對黛玉有些微詞，比較而言並不太喜歡。較之於寶釵，她有一些令人生厭的地方。一如我最欣賞的丫頭是晴雯，而不大賞識襲人。
直至昨天，我重新細讀了第八回《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後，我發現我犯了一個錯，我得修改我的認識了——原來黛玉是可愛無比的。
這一回是賈、薛、林三個主人公集體亮相、正面交鋒的第一次。寶玉與寶釵正在為冷香丸而笑鬧時，林姑娘無巧不巧地來了。走路的姿勢是「搖搖的」，開口便是:「噯喲，我來的不巧了！」真的出語驚人。不過，面上是帶笑的。不然，縱使是天仙下凡，也令人生厭。寶釵問她何以說出這樣的話，黛玉回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這話不僅寶釵不解，我亦不解，千萬讀者可解否？黛玉的辯說雖說有些「強詞奪理」，但也合情合理，不能不說絕對的口齒伶俐。周汝昌先生贊曰:「伶牙俐齒，字字有理，句句機鋒，令人可喜可疼，可憐可愛。」
外面下雪了，寶玉意欲讓丫頭取來斗篷，黛玉來了一句:「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寶玉急了，不過，在冰雪聰明的黛玉面前，「拿來預備著」的辯解實在蒼白無力。當然，在寶玉也許就真的只是一句大白話，可是彼情彼景， 除了曹雪芹相信，誰還會相信寶玉說的是實話？
雪雁送小手爐過來時，招來黛玉的責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凍死我了！」這真的是無名之火。外面下雪，她的身子骨虛弱多病，人家巴巴地關心她，她倒不識好。當然，雪雁只是出氣筒，只怪寶玉咋不噓寒問暖關心一下呢？隨後又轉而嗔怪了一下紫鵑:「也虧你到聽他說，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傍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信些！」這是典型的「指桑罵槐」，「桑」者，紫鵑、雪雁是也；「槐」者，寶玉、寶釵是也。但面上都是含笑的，雖然句句尖刺，卻也可愛可恨。情境景語，切合得了無痕迹。倘若當作酸妒、獅吼，那就曲解了。
寶玉聽出了「奚落」之意，但「也無回護之詞」，「只嘻嘻的笑了兩陣罷了」。是的，這才是真的寶玉，換作我，也只能笑笑。好男不跟女斗，何況是天仙似的好女呢？再說，也確實鬥不過，人家可是應時應景、有理有據的。
還是因為小手爐，黛玉跟薛姨媽的一番對話更有趣，更彰顯了黛玉的聰敏、機智、巧言善辯和不卑不亢。薛姨媽是長輩，閱歷之深，在冰雪聰明、口若懸河的小姑娘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風。所以，脂硯齋點評: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信然！蘭心蕙質、舌燦蓮花的少女，誰又忍心與她無理取鬧、慪氣鬥狠、惡語相向呢？
因為勸阻寶玉的喝酒，黛玉與李嬤嬤的衝突更是好看。「老貨」的稱呼惹惱了李嬤嬤，李嬤嬤不好發作，改口「林姑娘」為「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到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明顯的以守為攻，可是，這點伎倆在黛玉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冷笑」一聲不怒自威:「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犯不著助他！你這個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
真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抬出薛姨媽震懾，「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灰溜溜敗下陣去，輸得心服口服，還不得不承認林姑娘的嘴「比刀子還尖」。連城府極深、穩若泰山的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發出了「叫人惱不是，喜又不是」的由衷讚歎和感慨。誰說不是呢？林妹妹果然不同凡響，連勝三局:寶玉、薛姨媽、李嬤嬤。就連一生的最佳對手也拜服了。
說笑也說笑了，打鬧也打鬧了，玩樂也玩樂了，酒足飯飽之後，該告辭了。黛玉問寶玉:「你走不走？」微醉後的寶玉乜斜倦眼，回答:「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這個笑容多美！微紅的臉頰、迷離的眼神、甚至有點壞壞的表情。我覺得此處是寶玉裝醉，其實他有心與林妹妹一起走。脂硯齋批語:妙答。此等話，阿顰心中最樂。又何嘗不是萬千讀者心中之樂呢？
黛玉竊喜，正中下懷。但又不喜形於色:「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這樣的說辭巧妙自然、渾然天成、無懈可擊。可是，接下來的舉止充分流露了她內心的狂喜:「啰唆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髮冠，將笠沿拽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像了端像，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簡直是不容商量。
她憑什麼叫寶玉讓她「瞧瞧」？男女授受不親。「輕輕」「扶起」「端像」，愛撫、欣賞、親昵溢於言表。儼然，寶哥哥已成為她的獵物。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們的零距離接觸彷彿已是名正言順了。前面的言辭爭鬥只是捕獵的前奏，那只是口頭上的較量，一時逞強爭狠，現在的卿卿我我才是戰果輝煌，身心俱獲大勝。
寶玉早上寫好的三個大字是什麼呢？懸念一直留著。直到黛玉來了，才借她的目中點醒，原來是「絳芸軒」。脂硯齋點批:出題妙！原來是這三字。照應絳珠。寶玉問黛玉那一個好，還請她「別撒謊」。黛玉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麼好了？明兒也替我寫一個匾」。脂硯齋批語:滑賊。我不苟同。一來寶玉是黛玉心上之人，她沒有必要好話曲意奉承逢迎；二來黛玉一向心直口快，嘴比刀子還快；三來寶玉練字是「日課」之一，最近精進不少。就在來梨香院前，遇到的門客、小廝、管事等都一個勁兒地誇他「字法越發好了」，還索要「斗方兒」呢。對於公子少爺，他們自然有巴結討好的嫌疑，但在嚴父的敦促下，寶二爺的「字法」有所長進也是不爭的事實。此處想必是因為三點:第一，確實寫得不賴；第二，愛屋及烏的心理，喜歡人，自然也喜歡上他的字；第三，白天與寶哥哥一同從梨香院回來的開心還沒有消散，心情大好。
我想，如果《紅樓夢》就寫到這兒結束，該有多好。三位主角悉數登場、同台為戲。有爭執有鬥趣有笑有說有吃有喝有玩有樂，而結局又是如此美妙----寶黛攜手同行、歡樂而歸。寶釵的豁達沉靜、寶玉的謙恭溫良、黛玉的鋒芒畢露又溫婉賢淑，三人的神情躍然紙上。他們有點小誤會、摩擦、爭鬥，但至少在這一回里，他們是兼容的。
而其中戲份最足、最是可愛的當數黛玉。誰說她小心眼兒呢？誰說她討人嫌呢？誰說她命不該配寶玉呢？我以為，無論是寶釵還是黛玉，都是適合寶玉的，因為寶玉尊重每一個女子，他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都清爽」是「女為悅己者容」的最好理由。晴雯、襲人等為什麼也暗戀、體貼他？因為他是裙釵的庇護神，比之今天時髦的「男神」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男神」未必喜歡他的粉絲，但「庇護神」則能寵愛、關照、喜歡他周圍的一切「妹妹」。「林妹妹」只是其一，「湘雲」等都是他的「愛人」。惜乎，二玉合一，終歸是紅樓一夢。
我以為，這一回是整部《紅樓夢》最好看的部分之一，更是寫黛玉最妙的文字。她的能說會道、賢良聰明、外冷內熱都得到了完美展現。她是一朵玫瑰，雖然有些刺，但也正是這些刺才成就了她的美麗和可愛。如果，她也像寶釵一樣，沉穩有餘，「冷香幽幽」，那麼除了寶玉誰還會喜歡？誰又會覺得《紅樓夢》是一部奇書？誰又會經常情不自禁地吟唱與暢想「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老劉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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