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情,亦會動容
清泉
往生專輯
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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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大寒,十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我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
那天清晨,氣溫極低,我在家裡接到母親的電話後,匆忙趕到醫院,病床上,值班大夫正在緊張而焦灼的給父親做心肺復甦,床頭心電圖機屏幕上,只有微弱的起伏,隨著大夫的每一次按壓,他的腳輕輕動一下,我內心驚恐萬分又尚存一絲希望:父親不會這樣走的,連一句囑咐我的話都沒說。半個小時以後,醫院最權威的循環科主任來到病房,看了父親和滿頭大汗的大夫一眼,搖了搖頭,那一刻,床邊心電圖已經拉成一條直線,撤下用於通路的點滴和搶救設備,大夫、護士走出病房,我踉蹌著跪倒在父親身前,他的眼睛沒有閉嚴,是想最後看一眼我這個不孝之子,我淚如雨下,一隻手輕輕闔上他的雙眼,另一隻手緊緊攥住他的大手,那雙從小到大,抱過我,領過我,給我無數溫暖與力量的大手,已經不像往日那般滾熱,我親吻他的面頰,和他低語,我知道他聽得見,我知道他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我知道他還有那麼多的話想和家人說,我知道他捨不得和他相依為命三十三年的的老伴兒,我知道他放心不下他唯一的兒子今後的生活,然而,當別人把我架著離開他的床邊,把白被單輕輕蒙在他的臉上,我知道,我們父子,在這一刻,陰陽相隔,悲莫悲兮生別離。
殯儀館內,肅穆凝重,花圈滿牆,我伏在父親的棺槨前,凝視他,面容安祥得彷彿睡著一般,生須盡飲五味酒,去是長醉笑中眠。告別之後,哀樂低鳴,親朋啜泣,父親的遺體要被推走了,那個生我、養我、愛我、護我的慈祥父親,今生再也見不到了,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心已碎,心已死,身旁幾個朋友用力攙住我,不讓我動,我只能看著他,一點點走遠,慢慢消失在眼前......
也許是我的性格使然,悲觀而善於記憶,現在依然記得小學語文課的第一篇課文,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世的爺爺和父親經常追憶往事,而我作為似懂非懂的聆聽者,把他們的講述,當成故事去聽,印象自然深刻。
我們家祖籍是河北保定大王莊,在太爺爺那一代,時局所迫,從河北販賣棗子,一路輾轉到了東北遼寧,落腳彰武,爺爺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嫁給了縣城的教育局長,爺爺的弟弟,跟隨部隊一路征戰,後來落戶四川攀枝花,只有爺爺,在城裡做工,年輕時候,因為口角,打了管事的日本人,被迫和奶奶逃往鄉下。新中國成立的時候,父親已經七歲,後來由於家庭出身的緣故,他少小離家,投奔遠在內蒙包頭醫院工作的老叔處讀書,若干年後,他在包頭醫學院專科畢業,選擇了遠走他鄉,去黑龍江大興安嶺加格達奇克一河林區醫院工作,幾年後,經過姨奶的介紹,認識了同樣家庭出身不好的母親。
1970年父親和母親結婚,三年後有了我,是他給我起的名字,希望我長大以後去接受大自然的恩寵,不去依賴任何人,一語中的。父親因為有了家的牽掛,拚命往回調轉工作,在我四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著落,地方醫院同意接收他,他剛回到家沒幾天,接到農村爺爺的來信:奶奶日夜思念她唯一的兒子,積勞成疾,在鄉下的灶台邊去世了。我雖然尚不懂事,但是那場景我永世難忘,讀完信後,父親一米八的漢子,在小屋的炕上,足足抱頭哭了一天......
我小學的前五年,都是在太平讀書,母親是學校的音樂教師,而父親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後,性格開朗,待人坦誠,我的童年是簡單快樂的,學校作業不多,父親在休息的時候,帶我去細河邊樹林子里打鳥,他手巧,自己用八號鐵線做成夾子,並下好用小蟲做的誘餌,基本上每次都有收穫,儘管捕獲的鳥脾氣暴烈,都養活不了幾天,對於年少的我來說,已經很滿足。父親喜歡飲酒,尤其對高度白酒情有獨鍾,但從不喝雜牌酒或散酒,省內外大酒廠的地方名酒,是他的最愛,有時候他在喝過酒後,心情愉悅,會吹一段竹簫,《蘇武牧羊》吹得最好,簫聲婉轉,透著一股子凄涼,我小時候對這些是不喜歡的。因為喝酒,父親偶爾和母親鬧矛盾,尤其在過年前後,他們倆會有冷戰發生,但是對我,都關愛有加,往往是父親給我買了一大堆鞭炮,母親又會帶著我去日雜商店,買回一大堆爆竹、煙花,那個年代,吃喝對我來說是次要的,玩的開心,才最重要。
上初中,我轉學到海州,在學習上,父親不給我壓力,也從不對我發脾氣,即使我成績不好,或者因為調皮犯錯,他從來都是語重心長的教導我。而他在單位,因為業務上的精通和走南闖北的閱歷,還有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的性格,得到大多數同事的尊重和信任,回到家裡以後,從來都是春風化雨般對我。高中三年,我痴迷於足球,成績在班級倒數,每次學校召開家長會,父親都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參加,並用筆認真記下班主任老師的一字一句,回來以後開導我、鼓勵我。我復讀那年,儘管他經常公出,仍然不忘給我買回各種習題集,在我高考成績出來後,他託人托關係,想讓更好學校的招生辦提走我的檔案,但是未能成事。我上大學後,父親每次出差,都要設法路過錦州,去學校看我,除了給我伙食費和零花錢,還會帶我去飯店改善,就這樣一個鐵漢柔情的人,在我臨畢業的時候,向我說起一個珍藏多年的小心愿:他一直期望我在學校裡邊交往一名女同學做朋友,並告訴我,同學之間的感情是最單純而真誠的,而我,遺憾的未能如他所願,兩袖清風的畢了業。
參加工作以後,新上台的院領導來自縣大固本,心小且惡,容不下父親這樣敢於講原則、說真話、實事求是、光明磊落的人做科室的負責人,父親一步步受排擠,對於大半輩子認真努力工作的他,接受不了這種遭遇,性格變得沉悶,打不開心結,好生氣,經常以酒解愁,身體每況愈下,幾年間住過三次院,第二次的臨床診斷是擴張型心肌病,一種死亡率非常高的心臟病,即使這樣,父親還是心懷慈悲,當他聽說樓前路口賣報紙的女子是因為非常時期家庭變故而精神失常之後,告訴我們,以後就在她那裡買報紙吧,用這種方式,助她微薄之力。2000年前後,父親為我的婚事操勞,幫助我裝修新房,幫著我籌劃婚宴,雖然他對我的婚姻不滿意,可在我婚後第二天回家,父親仍然笑容滿面的為我們夫妻每人倒滿一杯醒目,祝我們婚姻能白頭到老,又給我們倒了一杯可樂,願我們以後生活快快樂樂。
2003年的那個早晨,父親無聲無息的走了,那一年,我三十歲。從那時起的十五年間,我每年都要在他的忌日,去他的墓前。放一束花,上一炷香,斟一碗酒,把我的心事講給他聽,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呼天辟踴兮,風木凄然,音容何適兮,杳隔黃泉,天地長久兮,抱恨綿綿;抬眼望去,陵墓的前方,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這些文字,承載了太多的辛酸與無奈,我無力渲染也無法忘記,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而個體,猶如草芥,在碾壓中去承受命運的多舛,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寫下這些,向我在佛前的父親雙手合十:阿彌陀佛,父親千古,父親不朽,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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