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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為什麼那麼難做?

編者按:本文為朱永嘉老先生有感於去年北京的某些政策而發。朱永嘉先生以其深厚的歷史知識,梳理了兩漢京兆尹的故事,指出京兆尹因為處于敏感關鍵地區,夾在各種政治利益、派系鬥爭之間,常常左右為難,往往結局悲慘。朱永嘉以古喻今,指出做一個行政長官,應該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朱永嘉寫此文就像他的新書所論述的李贄一樣,敢于堅持道義、真理,令人敬佩。

朱永嘉,歷史學者,前上海市委常委,曾任教於復旦大學歷史系。1931年生,早年師從譚其驤、周予同、陳守實等文史名家,後從事秦漢史、三國史、明史等方面的研究。曾奉毛澤東指示組織校勘注釋大字本古籍。著有《晚年毛澤東重讀古文內幕》《論曹操》《讀史求是》《劉邦與項羽》《商鞅變法與王莽改制》《明代政治制度的源流與得失》《論李贄》等。

鄭重:最近,首都的主政者引起人們的關注,議論頗多,從傳統上來說,首都主持政務的長官都很重要,稱之為京兆尹。你是研究歷史的,能不能解釋一下京兆尹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它的來歷是什麼?

朱永嘉:京兆尹是王朝首都行政長官的代稱,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後,在全國設置郡縣,首都咸陽的地方長官叫內史。《漢書·百官公卿表》中關於京師的行政長官,專列一條:

內史,周官,秦因之,掌治京師。景帝二年,分置左、右內史。右內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屬官有長安市、廚兩令丞,又都水、鐵官兩長丞。左內史更名左馮翊,屬官有廩犧令丞尉。又左都水、鐵官、雲壘、長安四市四長丞皆屬焉。

至於為什麼京師的長官叫京兆尹,張晏的注稱:「地絕高曰京,《左傳》曰:莫之與京。十億曰兆。尹,正也。」顏師古的注則稱:「京,大也。兆者,眾數。言大眾所在,故曰京兆也。」眾之,京師在諸郡縣中地位最高,不僅其地勢高也,兆則謂其人口眾多也。尹是官稱,郡的長官稱守,縣的長官萬戶以上稱令,少於萬戶的稱長,首都的行政長官高於郡,稱尹。

鄭重:周、秦、漢之間的內史有什麼區別呢?

朱永嘉:在西周的時候,稱作冊內史、作命內史,亦稱作冊,據《周禮》,屬春官宗伯,為五史之一,負責下達畿內諸侯之王令,負責冊命諸侯、公卿、大夫之冊文的撰寫與傳布。其實際職務相當於如今之機要秘書之職,在分封制下,還沒有設置京師的行政長官。在戰國時期,秦國的內史掌全國糧食和財務審計等事項,其性質與治粟內史掌谷貨的性質相類。秦統一全國實行郡縣制以後,內史才成為掌治京師的地方行政長官。漢初沿秦制,到漢景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55年)分京師地區為左右內史,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更右內史名為京兆尹,左內史為左馮翊,另設右扶風,合稱為三輔,這就是周代以來京畿地區行政長官的演化過程。

鄭重:能不能說一下它們管轄的範圍?

朱永嘉:《漢書·地理志》有記載,京兆尹下屬有十二縣,長安、新豐、藍田、鄭、下邽等,戶口在西漢末年平帝時有十九萬五千七百零二戶,六十八萬二千四百六十八口。這當然是在籍的數字,還有不少未入籍的戶口。左馮翊有二十縣,二十三萬五千一百一戶,九十一萬七千八百二十二口。右扶風有二十一縣,戶二十一萬六千三百七十七,口八十三萬六千七十。三輔的面積相當於今天整個關隴地區。除了三輔的長官,交叉設置的還有司隸校尉,其管轄區域除了三輔之外,還包括河東、河內、河南三郡及弘農郡,督查地方姦猾。另有城門校尉,負責京師十二城門之警衛。此外還有其他校尉,合計有八校尉,負責京師的守衛,其間有著各種錯綜複雜的相互關係。

鄭重:朱老師,你能否介紹一下漢代京兆尹的職權範圍,除了治安,還要管什麼事?這個官好當嗎?

朱永嘉:《漢書·張敞傳》稱:

京兆典京師,長安中浩穰,於三輔尤為劇。郡國二千石以高弟入守,及為真,久者不過二三年,近者數月一歲,輒毀傷失名,以罪過罷。唯廣漢及敞為久任職。

從張敞傳這段話可知,京兆尹實在難做。《漢書》之王吉傳,提到他的兒子王駿曾出任京兆尹。王吉原是昌邑王劉賀的下屬,這個劉賀在漢昭帝去世以後,被霍光接到京師,做了二十七天皇帝,便被廢除,後改為海昏侯,即近年江西南昌發掘的海昏侯陵墓的墓主。劉賀被廢時,王吉與郎中令龔遂曾忠直諫止而免死,其他隨昌邑王進京的皆被誅死。宣帝即位以後,曾起複王吉為諫議大夫,最終還是謝病歸琅琊。王吉因坐昌邑王被刑,戒子孫毋為王國吏。漢成帝時起用其子王駿為京兆尹,試以政事,其傳云:

先是,京兆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至駿皆有能名,故京師稱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

這是西漢任京兆尹有名有姓者。

海昏侯劉賀像

鄭重:朱老師,看來京兆尹都不能主政很久,你能不能講一下這五位京兆尹所經歷的情況及其結局。

朱永嘉:這五個人在京兆尹任上,除了王駿任期較短外,其他人結局都不好。王駿因為薛宣由御史大夫升任丞相,他就頂上去做御史大夫了,在位六歲,因病去世。趙廣漢是被腰斬,張敞被免為庶人,王尊坐罪被免職,王章是被殺。這幾個人在《漢書》都有傳。

鄭重:你再具體分析一下這四個京兆尹為官的情況如何?為什麼結局都不好呢?

朱永嘉:趙廣漢字子都,史稱其少為郡吏,州從事,以廉潔通敏下士為名。他先後二次為京兆尹,一次在漢昭帝霍光執政時,為陽翟令,以治行尤異,遷京輔都尉守京兆尹。有一個杜建為京兆掾,其手下賓客為奸利,廣漢聞之,先警告他,他不聽,於是將其收案關押。有中貴人為其說情,趙廣漢不理,於是其家族之賓客準備劫獄,趙廣漢獲悉其計謀,告之「若計如此,且並滅家」,於是將杜建斬首於市。由此可見其執法之嚴,故「京師稱之」。當時潁川難治,遷趙廣漢為潁川太守,潁川郡的治所叫陽翟,其地理位置在今天河南許昌市西北的禹州。史稱:

郡大姓原、褚宗族橫恣,賓客犯為盜賊,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廣漢既至數月,誅原、褚首惡,郡中震慄。

那個地方「豪傑大姓相與為婚姻,吏俗朋黨」,是說這個地區的大族與地方官吏互相勾結,所以很難處理。趙廣漢的辦法是在其內部物色一二作為線人,「吏民相告訐,廣漢得以為耳目,盜賊以故不發,發又輒得。一切治理。」實際上利用線人,使大族之間互相告發,分化瓦解,那麼案子便好破了。史稱:

(趙廣漢)尤善為鉤距,以得事情。鉤距者,設欲知馬賈,則先問狗,已問羊,又問牛,然後及馬,參伍其賈,以類相准,則知馬之貴賤不失實矣。……郡中盜賊,閭里輕俠,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請求銖兩之奸,皆知之。

從這些細節可知,趙廣漢精明能幹,實際上是用旁敲側擊的辦法,探查案件實情,故稱其「發奸擿伏如神」,其所抓捕之案犯,臨刑被處死時,「死無所恨」。宣帝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復用「守京兆尹,滿歲為真」。他給長安游徼獄吏增秩至百石,其後百石吏皆自重,不敢枉法妄系留人,史稱:

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長老傳以為自漢興治京兆者莫能及。左馮翊、右扶風皆治長安中,犯法者從跡喜過京兆界。廣漢嘆曰:「亂吾治者,常二輔也!誠令廣漢得兼治之,直差易耳。」

從這個口氣可知,趙廣漢確是一個能吏,三輔之治,唯以京兆為馬首是瞻。趙廣漢的失敗,是他與當時的丞相魏相較上勁了,此事的起因是趙廣漢的門下客在長安開設酒店,被丞相屬吏驅逐,那個門下客在趙廣漢面前告狀,說是蘇賢去丞相府告的狀,趙廣漢派下屬把蘇賢抓起來,蘇賢的父親上書訴冤,反告廣漢。結果廣漢的屬吏被腰斬,廣漢亦被捕,不久赦免,貶秩一等。於是廣漢設法收買了丞相府的門人,抓住丞相夫人因妒殺婢的案子,但案情沒有完全弄清,又以此去威脅丞相魏相,要求他不再窮追自己的事,丞相不聽,反而追究更急了。廣漢則向朝廷控告丞相夫人殺婢,並前往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辭,收奴婢十餘人去,責以殺婢事。」於是這件事下廷尉處理,結果事情不如廣漢所言。史載:

司直蕭望之劾奏:「廣漢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節傷化,不道。」宣帝惡之,下廣漢廷尉獄。

趙廣漢因此被腰斬,赴刑場時,「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或言:『臣生無益縣官(指皇上),願代趙京兆死,使得牧養小民。』」從這些記載看,趙廣漢確實是一個能幹的京兆尹,但他是霍光執政時得幸,漢宣帝親政以後,對霍光之舊臣抱有戒心,他得罪的又是丞相和太子師蕭望之,那當然性命難保了。他這一套治案的辦法,對付地方豪強還有效,對付帝王身邊的近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昭宣之間,趙廣漢能在霍光那兒受到信任和重用,到宣帝親政以後,情況就發生變化了。當時京師在趙廣漢被殺以後,啟用黃霸為京兆尹,黃霸本為潁川太守,以治行第一出任京兆尹。

趙廣漢像

鄭重:趙廣漢被殺後,黃霸接任京兆尹,他的結局如何?

朱永嘉:黃霸少學律令,武帝時以入錢補侍郎謁者,馮翊因霸入財為官,不署右職,使領郡錢穀計,簿書正,以廉稱,復為河南太守丞。史稱其「溫良有讓」,「足知,善御眾。為丞,處議當於法,合人心,太守甚任之,吏民愛敬焉。」在霍光執政時期,地方上的官吏以嚴酷為能,而黃霸則以寬和著名。宣帝即位時,以黃霸持法平,召以為廷尉正,數決疑獄,得到朝廷讚揚,於是出任揚州刺史,過了三年,又擢為潁川太守。黃霸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故而治為天下第一,因此徵為京兆尹。他是接趙廣漢的位置,但那套寬和的辦法治不好京師的亂象。趙廣漢去位以後,京師治安又亂了,長安市偷盜尤多,百賈苦之,黃霸因此遭到彈劾,接連貶秩,最後讓他重新回去擔任潁川太守舊職,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郡守之秩為二千石,他降為八百石了。黃霸如此離開京兆尹這個位置還是幸運的,他那套辦法管不好京師,這樣他就與張敞互換位置了。

鄭重:朱老師,張敞是一個很能幹的人,他擔任京兆尹的情況怎麼樣?

朱永嘉:張敞也是昭宣之間的人,他是漢宣帝提拔起來的,宣帝徵敞為太中大夫,他和於定國兩個人違忤了霍光,張敞被派去函谷關任都尉。霍光去世以後,宣帝親政,他就上書言「請罷霍氏三侯就第」,這當然是討好漢宣帝。當時渤海、膠東盜賊並起,於是派張敞為膠東相,其本傳稱:

自請治劇郡非賞罰無以勸善懲惡,吏追捕有功效者,願得一切比三輔尤異。天子許之。敞到膠東,明設購賞,開群盜令相捕斬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書調補縣令者數十人。由是盜賊解散,傳相捕斬。吏民歙然,國中遂平。

其實這也是趙廣漢那個辦法,對盜賊集團採取分化瓦解,使其內亂,對下屬吏員則獎勵有功者,這樣一來很快收到治理的效果。

張敞上任後,漢宣帝問他有沒有把握治好京師之偷盜盛行,張敞認為有辦法可以治好。當時長安的偷盜都是集團性的組織,張敞上任以後,先作調查研究,《漢書·張敞傳》稱:

敞既視事,求問長安父老,偷盜酋長數人,居皆溫厚,出從童騎,閭里以為長者。敞皆召見責問,因貰其罪,把其宿負(指過去所收的贓款),令致諸偷以自贖。偷長曰:「今一旦召詣府,恐諸偷驚駭,願一切受署(即為吏胥)。」敞皆以為吏,遣歸休。置酒,小偷悉來賀,且飲醉,偷長以赭污其衣裾。吏坐里閭閱出者,污赭輒收縛之,一日捕得數百人。窮治所犯,或一人百餘發,盡行法罰。由是枹鼓稀鳴,市無偷盜,天子嘉之。

看來張敞抓城市治安還是有一套辦法,從調查研究入手,然後分化瓦解,設計策將其一網打盡,他採取的還是趙廣漢那套手法。張敞這個人缺少一種威勢,所以在路上有馬車行走時,他讓駕車的人趕馬快跑,常用蓋扇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他在家裡給夫人畫眉,在長安被人傳為笑談,還被有司上奏給宣帝,宣帝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回答說在閨房之內的親熱,有超過畫眉的,宣帝一笑了之。由於其長相不佳,缺乏堂堂相貌,所以也沒有做到大官,到二千石為止。張敞和於定國、蕭望之是好友,於定國為大夫平尚書事,後官至丞相,蕭望之任御史大夫,他們都陞官了,張敞一直是秩二千石的刺史。

張敞為妻畫眉

鄭重:像張敞這樣既是能臣,又是酷吏,應該有一個好的結局吧?

朱永嘉:張敞擔任京兆尹長達九年,他倒霉是因為朋友圈中有一個叫楊惲的人,楊惲任光祿勛,是司馬遷的外孫,他的母親是司馬遷的女兒,他的父親叫楊敞,曾任霍去病幕府的軍司馬,霍光在位時曾任大司農,以膽小怕事著稱。楊惲是楊敞的次子,喜歡發議論,與太僕戴長樂結怨,而戴長樂是漢宣帝在民間時相知的好朋友,當時有人告發戴長樂對宣帝有不當的言論,而戴長樂懷疑是楊惲告發的,於是也告發楊惲把今上當笑話講,因此下廷尉拷問,結果楊惲與戴長樂皆免為庶人。而楊惲雖見廢,內心不服,他又與其侄兒楊譚私下議論:「有功何益,縣官(古人以縣官稱皇上)不足為儘力。」楊譚說:「縣官實然,蓋司隸、韓馮翊,皆儘力吏也,俱坐事誅。」楊惲與蓋寬饒及韓延壽善,正巧那時有日食,有人告發楊惲「驕奢不悔過」,「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結果下廷尉案驗,處其大逆不道,腰斬。於是公卿奏免與惲相處之友好,這份名單中包括張敞。其他人都被免職了,對張敞卻沒有下達免職的通知。張敞手下的捕快絮舜,因此對張敞下達要他處理案件的任務消極怠工,私自回家了,還說:「吾為是公儘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復案事?」這個話傳到張敞那兒,張敞讓人把絮舜抓起來,借故將他判了死罪,在冬至以後,派人對絮舜說:「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盡,延命乎?」於是把絮舜給斬首了。到了立春的日子,那時有行冤獄使者出行受理冤獄,絮舜家屬告敞殺無辜,張敞因此被免為庶人。過了幾個月,京師的治安情況又不好了,同時冀州又出大亂子,宣帝派人召張敞面見,任其為冀州刺史。冀州群盜的背景是廣川王,那是景帝之子劉越的後人。張敞在冀州窮追賊黨,包庇賊黨者為廣川王之同族宗室劉調,張敞包圍王府抓了劉調,斷其頭,懸於王宮門外,又劾奏廣川王,宣帝下令削其戶。接著又派張敞為太原太守。從趙廣漢、張敞的作為看,他們既是能臣,又是酷吏,他們自身也枉法殺人。

鄭重:看來京兆尹處於各種矛盾之中,如何擺平矛盾、處理好彼此的關係很重要,三王中除了王駿有幸轉任御史大夫,另外二王的王尊和王章結局又如何呢?

朱永嘉:王尊出身低下,少年時牧羊,偷著抽空讀書,十三歲時就成為獄小吏,拜郡文學官為師,治《尚書》、《論語》,略通文義。昭帝初,任虢令,其地屬右扶風,兼行羨陽令事,有羨陽女子告假子不孝,曰:「兒常以我為妻,妒笞我。」王尊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懸磔著樹,使騎吏五人張弓射殺之,吏民驚駭。」這些酷吏都是以如此殘酷的辦法樹威。後擢為安定太守,出告示告屬縣曰:「願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貪鄙,能變更者與為治。明慎所職,毋以身試法。」又出布告稱:「昔孔子治魯,七日誅少正卯,今太守視事已一月矣,五月掾張輔懷虎狼之心,貪污不軌,一郡之錢盡入輔家,然適足以葬矣。今將輔送獄,直符吏詣閣下,從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隨入獄矣!」「輔系獄數日死,盡得其狡猾不道,百萬奸臧。威震郡中,盜賊分散,入傍郡界。豪強多誅傷伏辜者。」結果是王尊坐殘賊被免官。這類從獄吏出身的人,大多皆是酷吏,說明那時漢王朝的統治離不開這些酷吏的高壓政策。

漢成帝即位,王鳳以外戚的身份任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王鳳推薦王尊為諫議大夫,守京輔都尉,行京兆尹事。旬月間,京師盜賊清,遷光祿大夫,守京兆尹,後為真,凡三歲。他守長安三個月,被系獄者多達千人以上,結果御史大夫奏尊「暴虐不改」,「外為大言,倨嫚姍上,威信日廢,不宜備位九卿。」王尊因此被免職,吏民稱惜之。他被免的原因是得罪了當朝之權貴,當時有湖縣三老上書為王尊鳴不平,稱讚尊任京兆尹時的作為:

尊盡節勞心,夙夜思職,卑體下士,厲奔北之吏,起沮傷之氣,二旬之間,大黨震懷,渠率效首。賊亂蠲除,民反農業,拊循貧弱,鋤耘豪強。長安宿豪大猾東市賈萬、城西萭章、剪張禁、酒趙放、杜陵楊章等皆通邪結黨,挾養奸軌,上干王法,下亂吏治,併兼役使,浸漁小民,為百姓豺狼。更數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討,尊以正法案誅,皆伏其辜。姦邪銷釋,吏民說服。尊撥劇整亂,誅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將所不及。

這是講王尊功績的,同時認為御史大夫有挾私報復之嫌,其云:

原其所以,出御史丞楊輔,故為尊書佐,素行陰賊,惡口不信,好以刀筆陷人於法。輔常醉過尊大奴利家,利家捽搏其頰,兄子閎拔刀欲剄之。輔以故深怨疾毒,欲傷害尊。疑輔內懷怨恨,外依公事,建畫為此議,傅致奏文,浸潤加誣,以復私怨。

還說:

尊以京師廢亂,群盜並興,選賢徵用,起家為卿,賊亂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廢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豈不甚哉!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

於是請求:「願下公卿、大夫、博士、議郎,定尊素行。」這封奏書上呈以後,天子復以尊為徐州刺史,遷東郡太守,因治水有功,秩尊中二千石,後卒於官。他的兒子王伯亦為京兆尹,坐軟弱而不勝任,被免職。從王尊身上,可以看到京兆尹任職之難。

鄭重:王章為京兆尹,結果死於牢獄。

朱永嘉:王章是山東泰山鉅平人,少以文學為官,稍遷至諫大夫,在朝以敢於直言著稱,漢元帝時得罪了中書令石顯而被免官。王尊被免去京兆尹後,代者皆不稱職,因而選王章為京兆尹。王章雖是帝舅大將軍大司馬王鳳所推薦,但他不親附王鳳,非鳳專權,會有日蝕,章奏封事,言鳳不可任用,宜更選忠賢。《漢書》之元後傳稱:「京兆尹王章素剛直敢言。」日蝕以後,王鳳罷王商之職,遣定陶王至國。這件事漢成帝心不能平,這時王章上疏認為:

日蝕,陰侵陽、臣顓君之咎,今政事大小皆自鳳出,天子曾不一舉手,鳳不內省責,反歸咎善人,推遠定陶王。且鳳誣罔不忠,非一事也。

成帝看到王章的奏章後,找王章談話,要王章推薦賢者以自輔,王章推薦了琅琊太守馮野王,結果成帝與王章之間的談話被人偷聽了,王鳳得知後稱病出就第,上疏乞骸骨。「太后聞之為垂涕,不御食。」成帝只能請求王鳳視事,使上書劾奏王章,結果王章下廷尉獄,妻子皆收系,王章死於獄中。這件事要到王鳳死後,王商任事,才讓王章的妻子還故郡,以採珠為生,致產數百萬。王章任京兆尹兩年,死不以罪。

王章像

鄭重:如此看來,京兆尹確實難做,既要有政績,還要處理好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關係,才能安穩過日子,任何一方面沒有處置好,便性命難保。如王章那樣,有皇上的信賴,得罪了外戚王鳳,仍然死不以罪。京兆尹不僅有行政管理的責任,千萬不能出亂子,而且其位置處於帝王卧榻之側,權臣貴戚氣息之間,地方上又有豪強專橫,百姓有怨氣,因而動輒得咎,左右為難。王鳳死了,王章不久便被平反。而趙廣漢是為了手下吏胥與丞相之下屬之間的矛盾,各不罷休,結果死得也冤。京兆尹的命運,在西漢是如此。古往今來,為京兆尹者歷來風險很大,既辛苦,還得小心行事,免得飛來橫禍。有時吏胥中的地頭蛇,給你放一把野火,弄得你上下左右都不是人,灰頭土臉的,有苦也無處訴,只能一個人獨自承受。朱老師,能不能再說說東漢的京兆尹有沒有變化,變化在哪裡?

朱永嘉:東漢時遷都洛陽,治京師的首長叫河南尹,原西漢之三輔,因陵廟所在,仍沿舊名。《漢官儀》記河南尹之沿革稱:「世祖(即光武帝劉秀)中興,徙都洛陽,改號為尹。尹,正也。《詩》曰:赫赫師尹。」《後漢書·郡國志》注稱改名河南尹的時間是建武十五年(39年),改名原因是帝城多近臣、外戚、豪友,較州郡難治。《三國志·傅嘏傳》裴松之注引《傅子》曰:

河南尹內掌帝都,外統京畿,兼古六鄉六遂之士。其民異方雜居,多豪門大族,商賈胡貊,天下四會,利之所聚,而奸之所生。

故東漢對河南尹選任頗重,如建武時王梁為河南尹,「前將兵征伐,眾人稱賢,故擢典京師。」郭賀任荊州刺史治績卓著,「永平四年(61年)徵拜河南尹,以清靜稱。」袁安為河南尹「在職十年,京師肅然,名重朝廷。」(以上均見《後漢書》本傳)這是官樣文章,要知道東漢的「豪門大族」主要是外戚,故此職亦常為外戚權要所必爭,如和熹鄧皇后之從弟鄧豹曾任河南尹(《後漢書·鄧騭傳》),順烈梁皇后之弟梁冀為大將軍,即以其弟梁不疑為河南尹(《後漢書·梁冀傳》),這是史書上有名有姓的河南尹。所以講東漢的河南尹必然牽涉到外戚的問題,牽涉到太后臨朝,以及選擇何人來繼承帝位的問題。這時的河南尹,實際上是由什麼人行使帝王權力的延伸。

鄭重:如此說來,東漢河南尹有外戚做背景,他們的日子都還可以吧,真實情況又是怎麼樣呢?

朱永嘉:實際情況也並非完全如此,還得看當時君王實際執政的情況。如王梁是光武帝時的河南尹,他原為野王令,讖緯書《赤伏符》曰「王梁主衛作玄武」,這本來是一種迷信的讖言,劉秀深信不疑,認為野王是衛之徙地,玄武是水神之名,司空是水土之官,於是拜王梁為大司空,數月以後徵入京師,代歐陽歙為河南尹。為什麼如此選官呢?目的是調王梁到洛陽來治水。《後漢書·王梁傳》載:

梁穿渠引穀水注洛陽城下,東瀉鞏川,及渠成而水不流。七年,有司劾奏之,梁慚懼,上書乞骸骨。乃下詔曰:「梁前將兵征伐,眾人稱賢,故擢典京師。建議開渠,為人興利,旅力既愆,迄無成功,百姓怨讟,談者讙譁。雖蒙寬宥,猶執謙退,『君子成人之美』,其以梁為濟南太守。」

看來調王梁為河南尹,是為了解決洛陽的水資源問題,為什麼看中王梁呢,是因為符讖所言。結果沒有效果,只能調離了。至於其前任歐陽歙的政績如何,史無明文,但《後漢書·光武帝紀》載大司徒歐陽歙是在建武十五年下獄死的,從他的結局亦可知其在河南尹任上,日子也不好過。與《王梁傳》同卷的《劉隆傳》記載:

是時,天下墾田多不以實,又戶口年紀互有增減。十五年,詔下州郡檢核其事,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或優饒豪右,侵刻羸弱,百姓嗟怨,遮道號呼。時,諸郡各遣使奏事,帝見陳留吏牘上有書,視之,云:「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帝詰吏由趣,吏不肯服,抵言於長壽街上得之。帝怒。時,顯宗為東海公,年十二,在幄後言曰:「吏受郡敕,當欲以墾田相方耳。」帝曰:「即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陽不可問?」對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為準。」帝令虎賁將詰問吏,吏乃實首服,如顯宗對。於是遣謁者考實,具知奸狀。

從這條記載看,光武帝還不如當時只有十二歲的兒子顯宗,即後來繼光武帝位的劉庄,而南郡太守劉隆最終還是被免官了,由此可知河南尹很難做,豪右近臣,河南尹得罪不起。

鄭重:東漢時的變化是任用功臣的後代,貴戚做河南尹,可以說是信得過的京師的守護者,是不是有好結果呢?

朱永嘉:那也很難,鄧豹是東漢王朝功臣鄧禹的後人,是鄧騭的同族,他擔任過河南尹。鄧禹的第六子鄧訓,他的女兒鄧綏在鄧訓去世以後,於永元八年冬入掖庭為貴人。漢和帝先立陰貴人為皇后,鄧綏入宮以後,受和帝寵愛,陰後妬恨,永元十四年夏,陰後以巫蠱事廢,是年冬立為皇后。三年以後,即元興元年,和帝崩,鄧綏便以皇太后身份執政,立和帝少子劉隆為帝,實際上是太后臨朝。鄧騭是鄧訓之子,鄧太后的哥哥,這樣有一個時期是鄧家以外戚的身份執政,作為鄧騭堂兄弟的鄧豹便出任河南尹。劉隆二歲便去世了,鄧太后與其兄鄧騭一起在宮中商議,立肅宗的孫子劉祐即位,是為漢安帝,即位時亦只有十三歲,仍然是太后臨朝。十年以後,皇太后鄧氏去世,其前後在位二十年,終年四十一歲。鄧太后去世後安帝親政,宮廷政治形勢立即發生變化,起因是安帝的乳母王聖與中黃門李閏侍候安帝左右,稱鄧家策劃立平原王劉得為帝,這樣激怒了漢安帝。《後漢書·孝安帝紀》載,建光元年三月,皇太后鄧氏崩,五月鄧騭及鄧遵,並以譖自殺,而河南尹鄧豹、將作大匠鄧暢亦自殺,鄧豹在河南尹的時間和政績皆沒有具體記載。從鄧豹身上,亦可見作為京師的行政官員,固然可以依傍中樞權力的支持維持一段時間,但一旦形勢發生變化,弄不好便死得不明不白。

鄭重:東漢時,還有哪家以外戚身份擔任河南尹的,其結局又如何?

朱永嘉:還有梁家,先是梁冀。《後漢書·梁冀傳》記載,梁冀於永和元年拜河南尹,「居職暴恣,多非法。」梁冀的父親梁商,這裡要補充介紹一下,漢安帝去世以後,繼承帝位的是漢順帝劉保,年僅十一歲,次年改元永建元年,永建三年時梁商之女梁妠,年十三歲,被選入掖庭,三年後的陽嘉元年,被立為皇后,這樣梁商以外戚居大位。梁商去世,順帝便以梁冀為大將軍。建康元年,順帝去世,時年僅僅三十歲。順帝之子劉炳被立為皇太子,其年八月繼皇帝位,當時年僅二歲,是為沖帝,梁妠以皇太后的身份臨朝,梁冀與趙峻、李固錄尚書事,大權在梁冀手上。過了一年,這個小皇帝三歲便去世了,梁冀與其妹梁太后定策,立肅宗的玄孫劉纘為帝,時年僅八歲,是為質帝。《後漢書·梁冀傳》載:

帝少而聰慧,知冀驕橫,嘗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將軍也。」冀聞,深惡之,遂令左右進鴆加煮餅,帝即日崩。

《漢書·李固傳》亦載其事:

冀忌帝聰慧,恐為後患,遂令左右進鳩。帝苦煩甚,促使召固。固入,前問:「陛下得患所由?」帝尚能言,曰:「食煮餅,今腹中悶,得水尚可活。」時冀亦在側,曰:「恐吐,不可飲水。」語未絕而崩。固伏屍號哭,推舉侍醫。冀慮其事泄,大惡之。

隨後在立何人為帝的問題上,梁冀又與李固發生爭執,李固主張立清河王劉蒜為帝,而梁冀主張立蠡吾侯劉志,原因是其當娶梁冀之妹,其人時在京師,論親屬關係清河王近。雙方爭執不下,於是梁冀讓太后先策免李固,然後立劉志為帝,即漢桓帝,這個漢桓帝是肅宗劉炟的曾孫,這大概就是梁冀必欲置李固於死地的原因。一年多以後,又有人在地方上謀立劉蒜為帝,梁冀就藉此誣李固為妖言而殺之,後來置梁冀於死地的不是別人,正是梁冀所立的漢桓帝。

鄭重:漢桓帝為什麼要置梁冀於死地,他又如何滅梁冀一門的呢?

朱永嘉:這裡涉及二個問題,一個是帝王的權力,也就是管理國家的權力,在那個時代是不可分割的,不要說在姻親之間,即使在父子之間、兄弟之間,也是不可分割的,為了權力的再分配,很多時候骨肉至親也會弄得你死我活。中國歷史上的東宮制度,之所以鬧成皇帝家庭內部相互之間的悲劇,一次又一次地反覆上演就是這個原因。潛在的權力中心,與既存的權力中心,必然不可避免地成為對立的雙方,一旦矛盾尖銳,也會變成你死我活的鬥爭,何況是姻親之間。東漢外戚所以能專權,他們的辦法,無非是利用皇位交替時,盡量選擇小孩子來繼承帝位,這樣可以母后臨朝,母后執政,當然要依靠自己娘家的兄弟姊妹。梁冀便是依靠自己的妹妹以太后身份臨朝執政政權,漢順帝去世時,立沖帝,只有二歲,一年便夭折了,再立質帝,只有八歲,稍稍懂事,便被梁冀毒死了,在立誰為帝的問題上,梁冀與李固之間的爭執必然成為你死我活的矛盾。如果幼帝一旦懂事了,那麼矛盾就會立即尖銳起來,如質帝只有九歲,說了一句不滿梁冀專權的話,梁冀便將其毒死。中國歷史上培養接班人的東宮制度,之所以總是以悲劇告終,其原因就在於此。

鄭重:那我們是不是找一個機會談一下中國古代歷史上東宮制度的來龍去脈?看看在這個問題上究竟有哪些值得我們吸取的教訓,現在先繼續談一下漢桓帝怎麼對付梁冀專權的。

朱永嘉:這裡要先回顧一下樑冀是怎麼上台的。梁冀是梁商的兒子,梁商的父親叫梁統,與竇融一起在河西投奔光武帝劉秀,是東漢建國的元勛。梁商算是一個賢相,梁冀是梁統的第三代了。梁商生前就告誡梁冀做事要謹慎,梁商在順帝永和六年秋去世以後,梁冀繼梁商為大將軍,那時誰也管不了梁冀了。其妹為順帝的皇后,梁冀以外戚的身份掌權,使他有恃無恐。他由河南尹升為大將軍,以其弟梁不疑為河南尹。梁不疑為人比較正派,好學,善讀經書,善待士人,因而兄弟二人為人行事和志趣都不相同,於是梁冀讓自己的兒子梁胤任河南尹。梁胤一名胡狗,容貌甚陋,河南尹這個職務成了梁家的私有財產了。梁冀還限制其兄弟梁不疑、梁蒙的對外交往,《後漢書·梁冀傳》稱:

永興二年,封不疑子(梁)馬為潁陰侯,胤子(梁)桃為城父侯。冀一門前後七封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在位二十餘年,究極滿盛,威行內外,百僚側目,莫敢違命,天子恭己而不得有所親豫。

花無百日好,盛極而衰,這是客觀規律,什麼人也違反不了,為人還是要懂得謙受益、滿招損的道理。

鄭重:桓帝是梁冀所立,桓帝與梁冀鬧翻,最後把梁冀一門誅滅,這段歷史很有趣味,你說得詳細一些。

朱永嘉:梁冀靠姻親關係上台,垮台也在這個問題上。《後漢書·梁冀傳》載:

初,掖庭人鄧香妻宣生女猛,香卒,宣更適梁紀。梁紀者,冀妻壽之舅也。壽引進猛入掖庭,見幸,為貴人,冀因欲認猛為其女以自固,乃易猛姓為梁。時猛姊婿邴尊為議郎,冀恐尊沮敗宣意,乃結刺客於偃城,刺殺尊,而又欲殺宣。宣家在延熹里,與中常侍袁赦相比,冀使刺客登赦屋,欲入宣家。赦覺之,鳴鼓會眾以告宣。宣馳入以白帝,帝大怒,遂與中常侍單超、具瑗、唐衡、左悺、徐璜等五人成謀誅冀。

延熹元年(158年)有日蝕,「太史令陳授因小黃門徐璜,陳災異日食之變,咎在大將軍。」其實這是梁冀退一步的機會,但是梁冀得知此事後,「諷洛陽令收考授,死於獄,帝由此發怒。」漢桓帝要收拾梁冀,還得有幫手,那隻能在宦官中培植自己的親信,這一年漢桓帝已經二十六歲了。東漢大量使用宦官,也是因母后臨朝,外戚專政而起。如《後漢書·宦者列傳》稱,鄧後臨朝時,稱制下令,不出房闈之門,不得不委用宦官,所以宦官的隊伍擴大了。那時宦官「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廷永巷之職」,他們也參預立帝之謀,「孫程定立順之功,曹騰參建桓之策」,這樣他們有了參預重大政治活動的機會,實際上也是母后臨朝、外戚專政的情況下,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對立面,成了皇帝藉以制衡外戚的一個力量。東漢末年外戚與宦官的對立,是東漢王朝崩潰的一個重要原因。桓帝要剷除梁冀,便是藉助於宦官這股力量。

鄭重:朱老師,你具體說說看,漢桓帝如何通過宦官來收拾梁冀的。

朱永嘉:時間是在延熹二年(159年),那一年梁皇后,也就是梁冀的妹妹去世,漢桓帝在上廁所的時候,單獨叫宦官唐衡,問他宦官中有哪些人現在很不得意,唐衡告訴桓帝說:

單超、左悺前詣河南尹不疑(即梁冀之弟),禮敬小簡,不疑收其兄弟送洛陽獄,二人詣門謝,乃得解。徐璜、具瑗常私忿疾外舍放橫,口不敢道。

宦官與外戚的矛盾起因,還是與河南尹梁不疑有關,他得罪了宦官,便為自己家族樹立了對立面,正因為有這一個背景,所以漢桓帝便先召見單超與左悺,對他們說:「梁將軍兄弟專固國朝,迫脅外內,公卿以下從其風旨。今欲誅之,於常侍意何如?」《後漢書·宦者列傳》載:

超等對曰:「誠國奸賊,當誅日久。臣等弱劣,未知聖意何如耳。」帝曰:「審然者,常侍密圖之。」對曰:「圖之不難,但恐陛下復中狐疑。」帝曰:「奸臣脅國,當伏其罪,何疑乎!」於是更召璜、瑗等五人,遂定其議,帝嚙超臂出血為盟,於是超收冀及宗親黨與悉誅之。

由於誅梁冀有功,唐衡、單超、左悺、徐璜、具瑗都封為侯,世謂之「五侯」。

鄭重:這一年漢桓帝多大年齡啊,好像做地下工作一樣,組織隊伍誅滅梁冀。他們究竟如何採取措施,實施這一計劃的?梁冀就那麼俯首就擒嗎?

朱永嘉:漢桓帝那一年二十七歲了,不像沖帝只有三歲,質帝只有九歲,他們完全沒有回手的能力。要實施這個計劃當然有一個策劃和組織力量的過程,本來這種事,不可能不走漏風聲。《後漢書·梁冀傳》載:

冀心疑超等,乃使中黃門張惲入省宿,以防其變。具瑗敕吏收惲,以輒從外入,欲圖不軌。帝因是御前殿,召諸尚書入,發其事,使尚書令尹勛持節勒丞郎以下皆操兵守省閣,斂諸符節送省中。使黃門令具瑗將左右廄騶、虎賁、羽林、都候斂戟士,合千餘人,與司隸校尉張彪共圍冀第。使光祿勛袁盱持節收冀大將軍印綬,徙封比景都鄉侯。冀及妻壽即日皆自殺。悉收子河南尹(梁)胤、叔父屯騎校尉讓,及親從衛尉淑、越騎校尉忠、長水校尉戟等,諸梁及孫氏中外宗親送詔獄,無長少皆棄市。不疑、蒙先卒。其它所連及公卿、列校、尉刺史、二千石死者數十人,故吏賓客免黜者三百餘人,朝廷為空。

從這個過程可以知道,漢桓帝與少數人秘密策劃在前,以中黃門張惲入內廷為借口,發動了這場宮廷政變。對梁冀而言,這是一場他毫無思想準備的突然襲擊,絲毫沒有回手的機會,只能束手就擒。這一場宮廷政變,受牽連的包括梁冀的兒子河南尹梁胤。

漢桓帝像

鄭重:如此說來,這倒是一場典型的策劃於密室的宮廷政變,頗有典型意義,那麼政變以後社會反映如何呢?

朱永嘉:當時歷史記載稱:

是時事卒從中發,使者交馳,公卿失其度,官府市裡鼎沸,數日乃定,百姓莫不稱慶。

由於梁冀家族作惡多端,積怨太甚,雖然桓帝採取的是非常手段,但還是得到群眾的擁護,漢桓帝從梁冀家抄出巨額財產:「收冀財貨,縣官斥賣,合三十餘萬萬,以充王府,用減天下稅租之半。散其苑囿,以業窮民。」這樣做的結果,當然是皆大歡喜。

鄭重:這件事留下什麼後遺症?

朱永嘉:這世上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漢桓帝雖然藉助於宦官的幫助,收拾了梁冀這個毒瘤,但宦官的勢力因此膨脹起來了。單超第二年就死了,五侯留下四侯,《後漢書·宦者列傳》稱:

其後四侯轉橫,天下為之語曰:「左回天,具獨坐,徐卧虎,唐兩墯。」皆競起第宅,樓觀壯麗,窮極伎巧。金銀罽眊,施於犬馬。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宮人,其僕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又養其疏屬,或乞嗣異姓,或買蒼頭為子,並以傳國襲封。兄弟姻戚皆宰州臨郡,辜較百姓,與盜賊無異。超弟安為河東太守,弟子匡為濟陰太守,璜弟盛為河內太守,悺弟敏為陳留太守,瑗兄恭為沛相,皆為所在蠹害。璜兄子宣為下邳令,暴虐尤甚。

從這些記載可知,收拾了梁冀這個毒瘤以後,還是誕生了一大批新的毒瘤。另一方面,皇帝不可能沒有姻親,既有姻親照樣會誕生新的外戚集團。帝王處於這兩個集團之間,其權力中心的存在依賴於這兩個集團力量之平衡,一旦二者矛盾尖銳化了,結果往往是兩敗俱傷,最終是這個王朝的消亡。

鄭重:外戚和宦官兩個集團的矛盾,使東漢王朝走向滅亡,這裡有什麼教訓?

朱永嘉:桓帝在延熹二年處置了梁冀以後,繼續在位的時間不到九年,終年也只有三十六歲。中國歷史上的帝王,短命的是大多數,長壽的帝王不多,姬妾太多是一個重要原因。桓帝博採宮女至五六千人,結果是沒有子息。桓帝之後是靈帝劉宏,他是肅宗的玄孫,即皇帝位時也只有十二歲,主持皇位交接的是竇皇后,她的父親名叫竇武,桓帝去世,她便以太后臨朝,與其父議定以劉宏即帝位,竇武輔朝政,於是外戚與宦官再次發生爭奪權力的鬥爭。《後漢書·竇武傳》載:

武既輔朝政,常有誅剪宦官之意,太傅陳蕃亦素有謀。時共會朝堂,蕃私謂武曰:「中常侍曹節、王甫等,自先帝時操弄國權,濁亂海內,百姓匈匈,歸咎於此。今不誅節等,後必難圖。」武深然之。蕃大喜,以手推席而起。武於是引同志尹勛為尚書令,劉瑜為侍中,馮述為屯騎校尉。

竇武請了一批名士如李膺等列於朝堂,會有日食,陳蕃向竇武建議,因日食,斥罷宦官,以塞天變。竇武白太后,請誅廢宦官,太后認為:「漢來故事世有,但當誅其有罪,豈可盡廢邪!」竇武只能先誅殺當時的中常侍管霸和蘇康。竇武再次要求誅殺曹節,太后猶豫未忍,事久不發,結果還是曹節他們先下手為強,曹節與長樂五官史朱瑀等十七人,矯詔將兵誅竇武、陳蕃。此事牽涉到一大批士大夫,由此引發黨錮之禍。靈帝在位的二十二年,始終是宦官執政,其終年也只有三十四歲,當時黃巾起義,天下大亂。靈帝最後一個皇后姓何,其哥哥名叫何進,靈帝去世後,十七歲的劉辯即皇帝位,由何太后臨朝,其兄大將軍何進錄尚書事。何進與竇武一樣,想誅滅宦官,他先誅殺領禁兵的宦官蹇碩,與太后商量誅宦官,太后不聽,曰:「中官統領禁省,自古及今,漢家故事,不可廢也。且先帝新棄天下,我奈何楚楚與士人對共事乎?」所以這個事又擱下來。何進召董卓屯兵關中上林苑,為盡誅宦官作準備,同時以袁紹為司隸校尉,以王允為河南尹。何進謀泄,宦官懼而思變,何進入宮見太后,請盡誅諸常侍。何進出宮後,張讓等復詐以太后詔召何進入宮,斬何進於嘉德殿前,張讓、段珪為詔以太尉樊陵為司隸校尉,以許相為河南尹。從這些事變中,可見河南尹這個位置是雙方必爭的職務,很難有置身事外的命運。外間聞何進被殺,袁術、袁紹與董卓之弟董旻勒兵進宮城,捕宦者,「無少長皆殺之,或有無須而誤死者,至自發露然後得免,死者二千餘人。」結果是外戚與宦官同歸於盡,東漢政權實際上也因此而亡,政權落在董卓之手。董卓殺何太后及劉辯,立劉協為天子,即漢獻帝,那時的漢獻帝實際上成了軍閥手中的傀儡,東漢政權變成了地方政權割據混戰的局面。外戚與宦官爭奪時,河南尹仍是一個重要的節點,何進準備誅宦官時,以王允為河南尹,宦官張讓殺何進以後,即任命許相為河南尹。河南尹是王朝權力的立足點,爭奪權力的雙方都注意河南尹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梁冀當年也是如此,讓子的兒子梁胤為河南尹。董卓掌握權力以後,也想到要掌控河南尹,從而實際掌握京師洛陽的權力。從這裡也可以看到掌控京師行政權力的重要性。

《職官分紀》卷三八引《英雄記》中這樣一段材料:

董卓廢少帝,自公卿以下莫不卑下,唯京兆尹蓋勲長揖爭禮,見者咸為失色。卓問王允曰:「欲得快司隸,誰可者?」允曰:「唯有蓋京兆可。」卓曰:「此人明知有餘,然不可假以雄職。」乃以為越騎校尉,復出為潁川太守。

董卓知道河南尹和司隸校尉必須是自己手下聽話的人,蓋勲還是幸運的,以他的耿介和董卓的專橫,倘若繼續留在河南尹的位置上,其結局可想而知。除了當權者是否容納,還有權臣貴戚從中掣肘或者作梗,因而京兆尹實在難有作為。

鄭重:如此看來,在兩漢要真正做一個稱職的京師行政長官實在不容易,處在各種力量夾縫之中,哪一尊神都不能得罪。兩漢以後,歷朝的情況是否差不多?

朱永嘉:大體都是如此,這個官職很難久任,聰明的人都懂得乘早換一個地方好,時間久了,往往很難有好的結果,因為方方面面的矛盾都很難處理,如果真要一個又一個朝代說下來,篇幅也太長了。

鄭重:好吧,明眼的人應該也懂得如何以史為鑒,不一定要討個沒趣才肯收場的!朱老師,我還想問一個問題,你講了那麼多歷史故事,還沒有回答,在人民共和國,做一個首都的行政官員是不是就是歷史上京兆尹的位子?

朱永嘉:兩者不好類比,帝制時代的京兆尹是為帝王服務的,建國以來,也有二個北京的行政長官出過事,二人的情況各有不同,這一點大家都知道,而且說來話長,我們就不去說它了。在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做一個行政長官,是為人民服務的,當然應該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講的那些歷史故事都是歷史上封建統治王朝的首都行政長官,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記得毛主席說過,中國共產黨除了人民的利益,沒有自己的特殊利益。中國共產黨的宗旨便是為人民服務,那麼作為人民共和國首都的行政長官,就應為首都人民服務,有戶籍的和沒有戶籍的,只要居住在首都,不管他們從事什麼樣的行業,無論工農商學兵,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並沒有依照戶籍所在地劃分人民的等級高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是有平等這一條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人民,不應有高低貴賤之分,更不應以貧富來區分高低貴賤。

鄭重:官員不是有那麼多等級嗎?什麼科級、處級、局級、部級,現在甚至又有了國家級,這麼多等級難道不都是等級嗎?你怎麼解釋平等這二個字呢?

朱永嘉:官員的等級不應該是什麼身份的等級,不應該以等級的高低為高低貴賤的區分,如果那樣的話,不是回到封建王朝去了嗎。我的理解這個等級只是為人民服務責任之大小的區分,決不是人的高低貴賤之區分。如果把這個等級作為身份高低的標誌,那麼從觀念上講,他就背離了共產黨的宗旨,忘了初心。

鄭重: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人民共和共首都的行政長官,怎樣做才算是為人民服務?

朱永嘉:簡單一句話,就是不分高低貴賤地為首都所有的人民服務,決不能做任何有損首都人民利益的事。做官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決不是為這個官位謀取任何特殊的利益,如果那樣的話,就是背道而馳了,違背了所以參加中國共產黨的初心,這是北京人民,也是全國人民的要求。

鄭重:如果做了有損於北京人民利益的事,該怎麼辦?

朱永嘉:那也很簡單,老老實實地向人民道歉,並想方設法彌補他們的損失,請求他們的諒解,我相信人民是通情達理的,只要他不是裝模作樣的做姿態,而是誠心誠意的,那人民會諒解他的,中國人民、北京人民也都是寬宏大量的。

鄭重:你兜了那麼大的圈子,終於把話說到點子上了。

朱永嘉:我是讀歷史的,做學問有什麼用處?也就是為人民服務,借古為今所用,為今天極大多數人民的需要服務,這才是學問的價值所在。如果僅僅是為學問而學問,當然作為個人安身立命之地,未始不可。做科學研究也是如此,要為人民當前的需要和長遠的利益服務,不能大家都來為科學而科學,那隻能是少部分專家去做。

鄭重:朱老師啊!你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做不到的,現在的形勢與建國初期不同了,許多人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不一樣,有時也只能將就一下。當然如你這樣大喝一聲也有好處,但實際效果也有限。反正有人說兩句也好,讓老百姓出口氣嘛,如此而已。如果不給老百姓出氣的機會,社會矛盾只會越來越尖銳。說實在的,你這番話對首都的行政長官而言,也是出於好意,為他們開脫和解難,他們是否領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至於故意胡作非為,給領導難堪的人,那也該另作別論。敢於擔當,敢於作為,與胡作非為畢竟是兩回事,事後的效果是檢驗一個人之品德最好的標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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